小亭外面有一株千年古山茶,樹冠優美,葉色亮綠。每當天氣晴好的時候,藍熙之和蕭卷就喜歡將文案搬到山茶樹下,沐浴着葉間縫隙裡的絲絲陽光,伏案工作。
這是冬日裡一個難得的豔陽天,所以,一大早,侍從就將桌几在茶花樹下襬好,兩人吃過早餐,立刻開始了緊張的工作。
編輯這套文選的事情已經做了一大半,兩人在收錄的觀點上大同小異,早已定下了選稿的兩條原則“麗而不浮,典而不野”、“事出於沉思,義歸於翰藻”,讀書檯裡前後共有一百多人蔘加,因爲準備工作充分,很快,就進入了最後階段。
蕭卷沉溺於一套陶淵明的手稿,好一會兒才擡起頭,欣然道:“熙之,如果有時間,我一定爲陶淵明單獨做一本選集!”
藍熙之笑起來:“陶淵明是裡面的出類拔萃者了,蕭卷,清理完這卷,就該作序定稿了。”
蕭卷放下手稿:“文選的序原本該早作,我也曾打算自己寫,可是,有藍熙之在,誰敢搶先?”
“哈哈,蕭卷,你這是在誇我呢?”
“當然了!”
藍熙之也不客氣,提筆在早已鋪好的紙上就寫了“文選”兩個大字。蕭卷細細一看,點點頭:“書畫雙絕藍熙之!熙之,我常常覺得自己的書法已經很不錯了,可是,每次看了你的字,就會覺得自己不過爾爾……”
藍熙之悄悄轉動眼瞼,“嘿,我不止書畫雙絕,現在武功也很好了哦……”
蕭卷看她興高采烈的樣子,拉住她的手,正要說什麼,一名侍從走了過來,低聲道:“殿下,有密使來了……”
他身後,一名便衣的宦官立刻跪拜下去:“殿下,請速回宮,皇上病危了……”
原來,剛入初冬,一場偶然的風寒又讓皇帝臥牀不起。蕭卷知道父親因爲這兩年憂心猜忌朱敦的不臣之舉,勞心勞力早已快油竭燈枯,上次雖經葛洪診治,可是,如今再陷疾病,真不知情況會如何了!
他幾乎想也沒想,就看向藍熙之:“熙之,我們走吧!”
“好的!”
藍熙之也是不假思索的立刻答應。
皇宮。
宮門設立了四個角樓,每座角樓高達百十米,皇家衛兵日夜在角樓上站崗放哨,俯瞰四周,居高臨下,登高望遠,呈現出一種強烈的威勢和戒備之意。
一隻腳跨進宮門,心裡忽然“咯噔”了一下,儘管是剎那之間的遲疑,蕭卷還是察覺到了。他抓住她突然變得有些冰涼的手,微笑道:“熙之,不要害怕!”
藍熙之回頭看看緊閉的宮門,清淨的庭院、寂寞的宮花,忽然覺出這裡的有關生的氣息,是如此脆弱。她也緊緊拉了下蕭卷的手,又放開,默然的跟在他身邊,往越來越深的宮廷走去。
這場風寒來勢洶洶,皇帝纏綿病榻半月後,已經病入膏肓,神仙難治。
蕭卷趕回去守了十來天,皇帝就駕崩了。
料理完喪事,宮裡的一切又開始慢慢恢復正常。先帝子嗣不旺,謝妃的兒子早夭,存活的只有三個兒子,除了蕭卷外,另兩個小兒子都是浣衣局的同一個宮人所生,一個7歲,一個五歲。
太子蕭卷毫無異議的登基,一切政事照舊,只等來年改元。登基當天,蕭卷就宣佈立自己7歲的大弟弟爲皇太弟,由太尉朱濤任老師進行教育。
衆所周知,太子並無子嗣,太子妃逝世後也未再娶。可是,他尚年輕,今後還會有自己的子嗣,何以剛剛登基就立下了儲君?
那些原本有女兒的豪門大族,原本早已看準從太子妃到皇后的位置,可是,新帝此舉無異於給衆人潑了一瓢涼水,皇太弟由朱濤輔助教育,更是確保了儲君地位,即便女兒封后,所生兒子也無法立爲太子了。
所以,衆臣無不疑惑,可是新帝給出的理由又無懈可擊,不好諫議。新帝早在做太子的時候就時常代替先帝處理政事,熟悉各種政事。衆人皆知,新帝性格決斷,並非猶疑不定之人,因此,立儲君的事情並未遭到多大阻力。
衆臣裡,最失望的是何延,先帝再世時,非常信任他,又經他多次鼓動,曾經強烈流露過會將他的女兒選爲太子妃。可是,新帝登基,不封后,先立儲君,難免讓他失望。更重要的是,新帝再次啓用朱家,較之先帝時候更加榮寵,自己的勢力無形中又損失了一大截,因此,當和他關係很好的同僚或者同黨正要按照他的意圖反對時,何延使了個眼色,阻止了衆人,想觀望一段時間再說。
接下來,衆臣又回到了老路上,還是關心新帝的皇后人選。雖然儲君已立,皇后這塊金字招牌的吸引力未免打了一些折扣,可是能夠執掌鳳印,對於豪門大族來說,還是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不過,新帝早前無寵妃,現在先皇剛剛去世,短時間內也不能選秀,因此,皇后人選,更加成爲了一個謎。
這是一個寒冷的陰天,藍熙之悄悄的站在後宮的一棵大樹下,目不轉睛的看着一衆女子魚貫而出,一個個列隊走向早已等候多時的幾輛大馬車。
這些女人一個個黑衣素服,滿臉都是毫無生氣的死灰和慘淡。這些都是先帝后宮不曾生育子女的妃嬪,按照慣例,先帝駕崩後,就得到寺廟出家爲尼。
本朝由於先天不足,先帝勵精圖治,簡樸勤政,並非沉溺酒色之君,並非外人想象中的三宮七十二院,饒是如此,也有這十幾名妃嬪今後要青燈古佛,寂寥終生了。
一衆妃嬪已經列隊上車,一張張麻木的面孔從這庭院深深的後宮掃過,一個最年輕的女子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一名宦官低喝一聲:“住口!”
女子低下頭,淚流滿面卻再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很快,馬車車廂關上,馬蹄、倩影逐漸的就消失在了門外,從此,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花開常敗的皇宮了。
“熙之!”
藍熙之回過頭,蕭卷也正看着馬車消失的方向,不知已經站了多久。
“這就是後宮,一切都是違揹人性的!被閹割的宦官、將青春殉葬的妃嬪,禍福朝夕,榮辱瞬間,一旦陷入,就再也沒有自由的機會了!”
藍熙之默然半晌,蕭卷拉起她的手,柔聲道:“熙之,跟我來!”
皇帝的寢宮在紫晨殿,但是,蕭卷從未住過這裡,只在處理政事的太極殿內房就寢。
兩人一起走過重重院落,兩邊的宮人無不側目,紛紛好奇的偷偷打量這個古怪的女子。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和皇帝比肩,可是,這個不知身份來歷的女子,卻從來無人見她跪拜過以前的太子現在的新帝。不僅如此,自古帝后罕有天天同桌吃飯,更別說妃嬪,即使有,也叫做“侍宴”,可是,這二人吃飯時總是在同一張桌子上,還邊吃邊談,毫無上下之分。
她就像一個謎,她甚至沒有任何名分,她最初隨太子住在太子府,現在除了上朝以外,幾乎每天都和新帝形影不離。儘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是如此離經叛道,可是,新帝的母親早逝,後宮無太后無皇后無任何寵妃,唯一母憑子貴的皇太弟的母親,也因爲感念新帝大恩,更不會主動來惹新帝不高興……如此種種,衆宮女、妃嬪無論覺得有多不可思議、違背禮教,但是,也並無一人敢出來干涉她或者指手畫腳要她如何如何!
與紫晨殿相連的皇后居住地——顯明殿空置已久,衆人都在猜測這個神秘的女子很快就會入主顯明殿,可是,她依舊住在內房,和皇帝的寢房一牆相隔。
這是一種奇異的關係!
這是灑掃侍奉的宮女、太監透露的秘密,要叫這些人保密,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很快,衆人都知道了,這個整天和新帝形影不離的女子,原來並不和新帝同寢!
藍熙之早已習慣了這些窺探、衡量、驚疑、妒忌、不屑、羨慕……等等人類認知範圍以內或者以外的目光,也毫不在意,只是跟在蕭卷身邊,不快不慢的往前走。
這時,偷窺的宮人們忽然發現,這二人是往皇后的寢宮——顯明殿去的!
天色已經不早了,顯明殿的宮燈已經點亮。
雖然已經無主多時,但是,皇后寢宮仍舊維護得十分整潔堂皇。不過,無論如何維護,也總是冷冷清清的,毫無生氣。
兩人進到寢宮,蕭卷摒退左右,凝視着她:“熙之,你覺得這裡如何?”
藍熙之搖搖頭,呵呵笑了兩聲:“這麼大的地方,又冷清,我可不敢一個人呆在這裡。不好,我不喜歡。”
蕭卷點點頭,打開一個櫃子,拿出一個錦盒,裡面裝的是皇后冊、鳳印等東西。
“熙之,這些是我母親的東西,如今,我全部轉送給你!”
藍熙之遲疑了一下,並不伸出手去:“蕭卷,我要了這個盒子,是不是就要一個人住在這裡?我害怕……”
蕭卷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傻瓜,我怎麼會讓你一個人住在這裡?我們只是來拿這個東西而已。熙之,你會是蕭卷的妻子,而不是皇帝的皇后!可是,我終究脫離不了世俗的想法,還是希望能給你留下一點東西,你接受,好不好?”
藍熙之這才伸手拿着盒子,笑起來:“哎,還有點沉呢!”
“熙之,我活着一天你就陪我一天,我死之後,你就離開這裡吧。”
她輕輕靠在了蕭卷的懷裡,專注的看着他:“你只要在一天,我就會陪你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