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你也太任性了,你不顧惜自己,總要顧着肚子裡的孩子吧!”林子嶽一看到步履艱難滿面風霜的嬌妻,再想到她懷着七個月的身孕千里奔波的種種艱險,先前驚聞其至時那一肚子的火冒三丈,立時化做了痛惜多過責備的一句輕輕埋怨。一言未畢,林子嶽就風風火火的小跑着搶上前去,從丫環手中搶過攙扶妻子的重責大任。?
緊偎在丈夫懷裡的李玉芙用右手輕輕理了一下汗溼的鬢角,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略帶羞澀的笑容裡,盡顯一個即將爲人母的女人的自豪與滿足。雖也有着與尋常女子一無二致的母性情懷,可李玉芙終究不只是個尋常女子:“半年不見了,想你想你苦了,也就管不住自己的腿腳了,我更怕這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沒了父親!”?
後一句話太重了,重的讓早習慣有個英明果決勝過許多七尺男兒的夫人的林子嶽,都有點消受不起:“玉芙!你太過杞人憂天了吧。我承認抗日同盟軍的情勢不象表面那樣花紅月圓,可怎麼也沒壞到連我都有性命之憂的份上吧。”若不是考慮到多疑多心的心理病態是孕婦的一大通病,林子嶽反駁的詞峰,還應比現在要凌厲得多。?
丈夫隱含怒火的質問,似乎一點也沒有影響到李玉芙的情緒,她以撒嬌的口吻輕嗔薄訴道:“上回奇襲奉天我沒跟去,那是因爲那種兩國交兵敵我分明的場合,我一個只精於陰謀算計的壞女人,去了也是平添累贅。還不如老老實實窩在後方,向天祈求你平安歸來的好。可這回的情形卻與前次截然不同,竟然是個勝未必是功、敗未必是過,敵友難辨得失唯重權謀的詭異之局!你捫心自問一下,該出賣朋友、該做無義小人方能自保的時候,你狠得了心下得去手嗎?身處虎狼地,卻無虎狼心,你叫我怎麼放心的下!”?
林子嶽無語了。李玉芙的有些話雖很不中聽,可放在這個是非顛倒爲常事的滔滔亂世中,放在眼下的察哈爾,對他這樣的身在局中者實爲金科玉律。誰違背了這個準則,定是要爲之付出慘重代價的。可理解卻並不等於認同,雖對同盟軍的理念也不盡認同,對馮老將的舉起抗日大旗的動機更頗多疑慮,可無論如何同盟軍是在於與日僞軍浴血奮戰,是目前中國唯一一支肯把收復失地的口號化爲實際行動的軍隊,要林子嶽出賣、背棄這些與他在抗日戰場上並肩作戰的好男兒,卻實非他所願爲之。?
李玉芙是見林子嶽面沉如水,心知自己點到了丈夫的痛處,以她的玲瓏剔透,又跟林子嶽做了這麼久的夫妻,哪會不省得想讓好似百無禁忌,心底卻自有一份固若磐石的堅持的丈夫,有所鬆動,只有緊緊盯着、徐徐勸誘方爲上策。當下就把話題轉向了雖與她一路相伴,卻被只顧着跟她附耳輕語的林子嶽晾在一旁良久的那兩個‘朋友’:“子嶽!這些煩心事也不急在這一時,你還是先招呼一下‘客人’吧!”?
看似目不斜視,可其實在心裡把兩個‘老朋友’看了不下十遍的林子嶽臉上頓時一紅。早在一月中旬,就與李玉芙一同隨後勤部門向後套轉移的高倩兒的來到,雖難免夾雜一些個人因素,可從大面上也還說得通。說到哪去她也是這支軍隊中的一員,也是跟着林子嶽部僅有的戰地醫院一塊來的嘛。雖然,在發往後套的調動命令上,林子嶽專門註明了讓高倩兒這個院長帶一部分醫護人員留守後套無須來察。?
話又說回來,高倩兒跟林子嶽還有婚約存在了,她真打着林子嶽的未婚妻的招牌,要來多倫,怕是李玉芙都不好攔。?
‘小水仙’也來湊這個熱鬧,就讓林子嶽好不坐臘了。他到底是現代人的思維,外面的風流債找上門來,還坐不到安之如素、笑而納之。?
程度雖有輕重,可李玉芙的這兩個‘朋友’帶給林子嶽卻都是尷尬。?
“倩兒!好久不見了!”林子嶽不是在有意應付,他實在不知該對高倩兒說什麼好。歡慶自己的終於攻陷了新女性的心房,那也太無聊太淺薄了。更何況,迄今爲止高倩兒在他心目中的定位,仍主要是現在這副軀殼的‘前任’託付給自己一個妹妹。既無那方面的意思,又何必去招惹太深。也許時間會最終改變一切,可最起碼在這一刻林子嶽還是這樣想的。?
顯然,高倩兒的心思與林子嶽不大相同,被林子嶽這一冷淡,若不是生性倔強要強,她的眼淚早下來了。眼淚是忍住了,可那張俏臉也憋了個通紅,活象剛受林子嶽多大的欺負似的。?
“好了好了!你大小也是個醫院院長了,先去忙公事吧,過幾天我有空一定找你好好談談。”還真從見過高倩兒這麼軟弱的林子嶽,手足無措的安慰道。?
雖只得到了一個含糊不清的承諾,可高倩兒卻笑着合不攏嘴。特別是她臨去時的那嫣然一笑,是那樣甜美,甜得讓林子嶽心裡酸酸的、空落落的,一時竟癡了。?
“哼!”這一哼的音量並不大,可傳來林子嶽耳中,卻大有振聾發聵的威力。不消說,這哼聲的主人自非李玉芙莫數了。?
回過魂來的林子嶽,剛走到今天這出‘三女尋夫’最後一位‘主角’的面前,‘小水仙’卻搶先開口了:“你才別臭美!現下我可是自由身了,這趟來只爲瞧瞧你是不是我的韓良臣!假若不是,不用你趕我都會走的。”從她那嬌滴滴、怯怯生的語氣裡,透出來那種居高臨下的調侃意味,讓林子嶽恨得牙根直癢癢,卻又不敢造次,有先例在前,自知理虧的他可不想激得李玉芙衝過來‘興師問罪’,那樣的話,這臉可就丟大了。?
林子嶽能自我剋制,可卻攔不住美目中閃着狡黠的精芒的‘小水仙’得寸進尺,她抱住林子嶽的肩頭,卟的一下,就在林子嶽的臉上,結結實實的蓋了一個脣章,隨後就蹦跳跳的進了軍部大門。?
林子嶽緊張兮兮的回頭一看,剛纔還站在那的李玉芙卻已沒了蹤影。這個發現令他嘴角的笑容愈加的苦澀了。李玉芙對高倩兒、‘小水仙’的區別對待,從側面證實他的猜測,給‘小水仙’贖身的不是別人,正是掌管着他的錢袋子的李玉芙。李玉芙做這麼多事,其目的無非是想把身有‘污點’的‘小水仙’引爲奧援,使她更有把握將她認爲真正能對他形成威脅的高倩兒拒之於林家門外。林子嶽自問還是個能將心比心的人,可他就是不明白,那個當家主母的位置對李玉芙就真的有那麼重要?重要得能讓她大大方方的自己這個丈夫讓出一半去!?
林子嶽還不得及理清家務,時局就又起了變化。?
就在李玉芙到達多倫的第二天下午,以北平軍分會總參議熊斌中將同關東軍新任參謀長岡村寧次少將爲雙方首席談判代表的北平談判已大致定案,將於六日正式簽字的消息連同談判草案,就通過在南京軍政部任副部長的某位西北軍舊將傳到了張垣。雖說,由於中方軍事形勢遠比歷史上同期爲好。整個協議除了在面子上對日方的讓步外,對中國造成實質傷害的僅有中方以停火線的方式,實際承認了以中**隊現據守之前沿爲中國與日本扶持的僞滿洲國的「國界」這一條,沒象歷史上那樣讓日方額外詐去許多權益。可這個協定的不平等性,卻依然不容置疑的。正如,林子嶽之前所說,國與國之間,唯以實力爲準強,力不如人者,談來談去總是要吃虧了,區別只在於吃虧的大小多少。當然,這樣一個‘和平’協定,於公於私,都不是正對收復失土信心滿滿的馮老將、抗日同盟軍、察省民衆所能接受得的。?
不管是馮老將的鐵桿擁護者,還是對其恨之入骨的政敵仇家,都不能否認一點,這是一個歷來很有衝勁、很有決斷力的人。這次也沒例外,在收到上述消息的不到兩個小時,馮老將就給多倫的方正武、吉石五發了十分火急的密電,嚴令這二人務必於次日率部誓師東征熱北。?
七月五日清晨,多倫南門外。?
四千多同盟軍的將士面對着臨時搭起的主席臺,呈分列式一字排開,官兵們堅毅的面龐,彪悍的身姿,隊伍前方那一排排日式、俄式、德式的山炮、野炮、步兵炮,都讓人毫不懷疑這支已給中國、中**隊贏得了巨大的國際聲譽的勁旅,有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本錢,看得圍觀的多倫的民衆士紳們激動得把手上寫着標語的紙糊小旗,揮得都快散了架。若非混在人羣中的警察,時刻不忘讓大家保持肅靜,現場早口號聲喧天了。?
主席臺上的高級軍官們,卻沒多倫父老那麼樂觀。他們都知道,東征的準備還極不充分,各部隊都有大量未完成基本訓練的新兵,深入日軍佔領區作戰所需的物資也有很大的缺口,同盟軍在政治上的孤立也。他們更知道臺下這些官兵是同盟軍駐紮在多倫城內郊外的三個軍的精華所在。三個軍的炮也全拉了來。一句話,這種集中炫耀雖能鼓舞民衆,也很能起來宣傳作用。可從來只務實不務虛的將軍們,對之卻是基本免疫的。?
“兩點水這手還真狠。搶在兩國和約出來之前宣佈東征,這可是給老頭子出了個難題。硬攔着不讓兩點水打,南京就在全國民衆面前失了分。放任不管,‘中央’強調了這麼多年的軍令政令統一就成了一句空話,將來還有什麼威信再約束各方諸侯,且北平的談判鬧不好也得因此夭折。要是兩點水僥倖打勝了還好說,要是敗了,那中國肯定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兩點水這是拿中國的國家利益去進行一場勝面不高於三成的豪賭,是對中華民族的犯罪。子嶽,你別老不開腔啊?你說我說得在不理!”趁方正武對着擴音器大講安徽方言的當口,坐在主席臺後排的湯玉文鬼鬼祟祟的對身旁的林子嶽小聲嘀咕上了。?
林子嶽卻沒馬上答訕,湯玉文出的這個題目太大了,‘中央’跟馮老將在此事上,又是各有各的道理,各有的各的難處,你叫他一時間能誰對誰錯!?
湯玉文又接着催問道:“子嶽!這多倫的事,我也快做完了,後面的風頭實不是我這種‘地老鼠’該出。這個誓師會一結束,我這個總參議就要向你這個總指揮告‘長假’了。我走之前,您總得給我句實誠話吧。要是同盟軍與‘中央’兵戈相向,會你站在那邊。”?
“湯老四!你很希望看到同盟軍跟中央軍同室操戈嗎?這對你的前程應當是大有好處,可對我們的國家、民族,卻只會是一場大悲劇!”林子嶽是在反問,也是在表達他在利害得失跟良義道義的雙重擠壓下,那矛盾焦灼的心境。?
“你啊!什麼都還好!就是心太軟了點。套句宣劍魂他們的話說,路線鬥爭是殘酷的,是沒有中間道路可走的。”湯玉文也不再逼林子嶽表態,只是以平生少有的誠摯寬容嘆道:“不過!比起那拿曾爲自己擋過槍子的生死兄弟的頭臚,換明日富貴的無毒不丈夫來,我還是願跟你這樣的糊塗蛋打交道。也罷,既然還沒想好,你就多想幾日吧。人活着不就是活個立場嘛?處事優柔總比朝秦暮楚要好。大不了,到時我替你多擔些干係就是了!”?
林子嶽正待要謝過湯玉文,方正武的演講卻結束了,他只得隨着衆人一起拼命鼓掌。?
照誓師大會的慣例,現場最高長官一講完話,就該臺下的官兵們集體揮拳立誓,圍觀的民衆再山呼相和了。原本,充任大會司儀的宣劍魂也是這樣安排的,可一個意外卻出現了。?
方正武的拳頭剛舉起,誓言還沒出口,從校場邊上就響起了優美婉約又不失凜然正氣歌聲:“大河如龍,羣山如虎!長嘯仰天,長歌當哭!一把劍劃開萬丈天幕,一腔血註解千秋史書。舉目江山,山無數。放眼流光,光飛渡。龍盤虎距,有鐘有鼓。龍騰虎躍,有文有武。降大任,苦心志,勞筋骨,擔道義,著文章,展抱負,立身堂堂男子漢,壯懷凜凜大丈夫。日月沉浮,風雲吞吐,好一箇中華民族藏龍臥虎,又豈懼三島倭奴、五洲洋夷。拼將滿腔男兒血,寧舍卻百戰殘生,誓要這世界重沐我赫赫大漢風!”?
說正氣凜然,自是指在這歌詞這旋律中蘊含的民族正氣,所謂不失婉約卻只因這擊鼓而歌的竟是一位亭亭玉立的翩翩佳人了,女子唱男兒歌,總難免會帶幾分嫵媚的。?
方正武愣住了,主席臺上的將軍們愣住了,臺下的衆多將士、數千百姓也愣住了。?
林子嶽更是目瞪口呆,這聲音他太熟了,不用看人就知道是誰:‘還擊鼓相和了,這個樑玉(小水仙的本名。),真把自個當成梁紅玉轉世了。’?
當然,這改版的《藏龍臥虎》的‘原創’,除林子嶽,再沒有別人了。想當初,爲了麻痹省湯,他在‘小水仙’的香閨裡就醉生夢死了兩、三天,哪場酩酊大醉後,不把那幾首他最喜歡後世流行曲歌兒拿出來胡唱一氣啊。?
因勢利導怕是宣劍魂最擅長的了,他見此曲已引起了衆人的共鳴,樑玉剛唱完第二遍,他就走到擴音器邊上領上唱了。有這位博聞強記的中將帶頭,臺上臺下那些早跟着哼上了的軍人們哪有不放聲而歌的道理。短短几息間,幾千關西大漢就齊刷刷的跟着宣劍魂吼上了,都是五大三粗的廝殺漢,自免不了會走個調跑個音什麼的,可林版的《藏龍臥虎》那種凜凜大丈夫以身許國的壯懷激烈,那種九死不侮的雄渾毫邁,卻又不是那一個女兒家所能抒發得淋漓盡致的。?
唱到動情適意處,血熱得已近燃點的吉石五大手一揮霍然虎吼道:“出發!”?
【……第三十三章?花紅未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