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嶽帶着人從北門蜂擁入城之時,阜新縣長嚴國禎正在縣府裡處理公務。說是說處理公務,其實也就不過是趴在桌上練字而已。眼看着戰火一步步逼近他的治下,而一向倚爲長城的駐軍又忽然撤走,他嚴國禎那還有心辦什麼公事啊!可任他再心急如焚,這鎮定自若的表面功夫又是必須做的,眼下的縣城早已是人心浮動、謠言四起,若再讓人覺着連他都慌了手腳,那縣城裡的秩序定將亂得不可收拾。治所裡的百姓要是都跑光,那他頭上這項七品烏紗帽還能戴得住嘛?!?
接到手下報來的縣城已被一股來歷不明的外來武裝佔了大半的消息那會兒,這位早就年過不惑的一縣之長,卻仍有閒情繼續寫着手上那幅‘中堂’。?
若想知,嚴國禎如何能有這份從容那還得從他經歷說起。他祖籍遼西海城人,前清漢軍正白旗,出身小京官世家,民國初年畢業於京師大學堂(北大前身)法學系。起先在天津地方法院做法官,後來又棄法從政在京畿(北洋時期的行政區名,以北京城爲中心,面積倍於今天的北京市轄區。)當過幾年小吏。?
直皖戰爭後,奉軍第一次入關,他就憑着老帥(張作霖)同鄉的關係,當上了阜新縣知事。此後,阜新雖在第一、第二次直奉戰爭、中央軍二次北伐、中原大戰後期東北軍揮軍南下中幾度易手,嚴國禎卻總是能左右逢源、兩面討好。竟是誰來都要用他,誰也離不開他。儘管cha在阜新城頭的‘大王旗’換了一面又一面,真正主宰阜新縣二十萬老百姓的命運的卻一直是他嚴國禎!?
你想想他嚴國禎既有這份手腕,又豈會把這點小陣仗看上眼裡!?
完成‘中堂’最後一劃的嚴國禎,猛然把毛筆一扔,小有豪氣的對他的秘書吩咐道:““走!帶上幾個人,咱們去看看去!”?
受切身利益相關的影響義勇軍今天的動作還是很迅猛的,等嚴國禎在幾個警察的保護下,走出縣政府大門時,不僅義勇軍士兵在城內已是隨處可見,爲數衆多的黑山難民們也涌了起來。?
嚴國禎一路向北(出門前他已得報闖入者的首領好象是在城北的八仙居。)走去,一邊看似不隨意的打量着進入他視線的每一個‘外鄉人’。?
一家離政府不遠的糧棧的大門被砸了個稀爛,一袋袋大米白麪正被‘外鄉人’們歡天喜地的從店裡槓出來,糧棧的小夥什正被提刀拿槍的‘外鄉人’逼到了店外的一角,掌櫃在大門口強做笑顏的拼命遞煙,只求‘外鄉人’們能行行好,少搬點。?
嚴國禎對這一幕是真是一點也不在乎,算上來來往往的過路官軍,初進城時總會亂一陣,只要沒死人這點事壓根就不算個事。轉天這家糧棧的東主,就會想方設法的把這點損失從老百姓身上找回來!引起他的注意的這些大多操黑山口音的‘外鄉人’的不止衣着較尋常難民要乾淨整齊的多,搬運時的動作也仔細得到了家,竟是連一把面一顆米也捨不得浪費。?
這一幕落在一般人眼中自是瞧不什麼門道。可卻足以讓心思慎密的嚴國禎在稍一分析後,就得出以下結論:‘這些黑山人內部很抱團,這才能珍惜每一點糧食。抱團再加上明確的分工,就已具有一定的組織性。從對方的武裝人員在搶糧時的舉止比較平和上看,很明顯人家在進縣城前的處境並沒到真正山窮水盡的份上,至少沒被餓成紅眼狼。?
這就足夠讓嚴國禎從心底裡長出一口氣了。他不怕過隊伍(拿槍的闖入者有許多都穿着東北軍軍服,不能守全排除這種可能。)甚至不怕是杆子占城,就怕來的是內部四分五裂沒人能加以約束的亂兵、亂兵。前兩者他還能勉力控制住局面。可後者卻能把整座縣城在短短几天裡變成鬼域廢墟。這世道亂了這麼多年了,這種情形可是不乏先例的。?
華燈初上時,嚴國禎從八仙居里出來了。?
從他變得輕快的腳步中便給得知,這位堂堂‘百里侯’的心情與之前相較直有天壤之別。?
嚴國禎能不高興嘛?!?
那個所謂總指揮雖然處事老到、胃口頗大,全然不象一個才十幾歲的娃娃,倒我象官場上打混多少年的油滑老吏,可提出的只要政府出面向商業協會籌糧務必保障黑山難民一日能吃上兩餐乾飯、再另募上三千塊大洋‘勞軍’就可以保證他的部隊對城內秋毫無犯的條件,並不算太苛刻。雖然難民的數量之多大大超乎他原先的估計;雖然嚴國禎能想得到娃娃總指揮所說的秋毫無犯只是一句大話。這麼大的一支隊伍開了進來,城裡會再接連發生些哄搶、勒索、風化案,再正常不過了,他只求對方能如約稍加約束,另鬧得太不象就成了!雖然,他還知道這三千塊大洋,只是一個開始,而絕不是結束。?
可這些都沒超過嚴國禎的心理底線和素有小承德之稱的阜新縣紳民的承受能力。說起阜新縣的富庶,雖有阜新地處兩省連界、交通又發達,歷來是商業繁盛之地緣故,最主要的那還得多虧嚴國禎的這些年來的苦心維持。嚴國禎在那個時代的地方官員中是很有代表性的。這樣說吧!信奉中庸之道的嚴國禎們也貪污、也刮地皮,可在維護地方上的元氣,也是不遺餘力的。這裡面固然有想混過得去的官聲好升遷的念頭,而治下真要是弄得民窮財盡、千里無雞鳴,他們想撈想刮,都無從着手更是其中的關鍵所在。一般官員尚切如此,嚴國禎這種把持一縣長達十年的做地虎就更不用說了!?
嚴國禎是一身輕鬆了,八仙居里卻瀰漫着火藥味!?
老實說,對一進城就對從地方上搞到這麼多油水,自忖沒這種文皺皺的敲竹槓的本事的姜大海是滿意得沒話說。於是,林子嶽在姜大海心中的地位一下子就從是條漢子卻仍不拖可有可無的幌子範疇的娃娃,上升到了有點本事的能人了。?
姜大海甚至都已在暗地盤算扣除了兄弟們的半個月的伙食費、零花錢後,這兩千大洋還能節餘多少,這些節餘中又有多少能落到他姜大爺和他的那幫子老兄弟們的腰包裡。至於,半個月後嘛,在姜大海想來也該給地方上再派一筆款子了。?
對林子嶽有意見的反倒是一路行來,看在大家好歹是同學,眼下又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份上,在重大問題上每每主動跟林子嶽保持一致的賀仲年。?
由於賀仲年提出的問題實無半點興趣,又急着去約束隊伍安排宿營去了,姜大海早早的就走開了,他一走八仙居這間杯盤狼籍的雅間裡,就只剩下林子嶽、賀仲年同學二人了。?
“林子嶽我看你是真想當山大王、小軍閥了,剛纔我向那個姓嚴的縣長要求由縣政府配合我們派出的人員在城鄉宣講抗日救亡、保家衛國的道理時,你爲什麼要攔着。”自覺大失了面子的賀仲年怒氣衝衝的質問道。?
林子嶽置若惘聞,只顧着啃雞腿的行爲,讓賀仲年胸中的怒火燒得更旺了:“你忘了我們打的是抗日英勇軍大旗,你忘了我們的親人都還在日本人鐵蹄下呻吟,等着我們打回去救他們了。”?
這時,被愈說愈激動,聲音也愈來愈大的賀仲年吼得耳膜轟作響的林子嶽纔不緊不慢的答道:“這些我都沒忘!可以我們現在的實力,殺回去只能是送死!”?
“實力是要kao積累的,如果能爭取阜新縣人民全力的支持,我們就能在短期內把隊伍擴大到三千人、不!五千人!說白了你還是鼠目寸光、唯利是圖,只看得見那三千塊白花花的現大洋!”賀仲年慷慨激昂的控訴道。?
“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先想法子生存下去,其它的都是以後的事!難道你覺着人家嚴大縣長真是怕了我們這支垃圾隊伍?”泥人還有三分土性了,被賀仲年的咄咄逼人逼出了些許火氣的林子嶽說話也不客氣了,他指着賀仲年的鼻子數落着:“人家只是不願糜爛地方,才讓你我三分。你信不信,剛纔你若lou出要把阜新縣城當成咱們的反攻基地的意思,拼着阜新縣遭一次兵災,嚴國禎也會派人到省上去請大兵把咱們當土匪剿個乾淨,而且在這個事上阜新全縣的官民士紳都會站在嚴國禎一邊!”?
賀仲年當然不信!在讀過幾本進步書籍的賀仲年的腦子裡,中國的民衆都應是近代以來屢屢帶給中國羞辱的日本人恨子入骨的,阜新縣的父老鄉親若能都知道有一支隊伍樹起抗日的大旗打小鬼子,去收復國土,不是應該歡欣鼓舞、踊躍從軍嘛!又怎會反對了?這也太扯了吧!?
看着一臉不服氣的賀仲年,得益於爾愚我詐的現代職場生涯和歷史書上的相關描述,對這個歷史時期的百姓心理了解之深刻,遠上其之上的林子嶽,不禁有些又好氣又好笑:“老賀!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照你的法子幹,我們這些人在沒有吃過鬼子苦頭的阜新縣的老百姓的眼中。未必就比日本人可愛哪裡去,沒準還更討人厭!”?
“林子嶽!你太過份了!你怎麼能拿我們跟滅絕人性的日本人相提並論!”被刺得立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的賀仲年,揮舞手臂反駁道。看那架勢林子嶽若收回那句話,他可大有要動武的意思!?
“我說得不對嘛!咱們如果真以阜新爲後方向南滿出擊,日軍必會前來報復!好嘛!先不論勝負如何,阜新縣境內都會戰火綿延,阜新的老百姓都會成千上萬的死在日軍的屠刀下!”林子嶽不怒反笑:“麻煩你老兄將心比心一下,你的太平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你恨不恨那些給你招來災禍的人。又會不會盡力阻止這一切發生!就算你老兄的覺悟高,可你周圍的人裡面,又能有幾個不會這樣想!當然,如果是日本人主動進犯阜新,那這一切又另當別論了!”?
賀仲年震驚了、無言以對了,他低着含着淚喃喃自語道:“爲什麼會是這樣!咱們中國人這是怎麼了!”?
““兄弟,先忍着吧,等咱們翅膀硬了些了,再全軍開拔殺回關東去!”心裡同樣亦是沉甸甸的林子嶽,輕輕的拍打着賀仲年那顫抖着的肩膀無比懇切的安慰說道:“你放心無須多久,每個中國人都會明白有國方能有家的!”?
林子嶽在這裡耍了滑頭,用一個糊含的概念,迴避了那一天還要好幾年才能到來及中華民族在這等待的過程還將會蒙受多少的恥辱與苦難!?
與此同時,林子嶽卻在心下暗自思量道:‘能把這一萬多難民安排妥貼了,就謝天謝地了。至於打回東北去嘛,還得視到時的具體情況而定嘍!’?
【……第三章?豎旗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