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當然是前車之鑑,後車之轍!”常思捲起胖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寧子明的圓圓的額頭上狠狠來了一下。“你以爲你是誰啊,什麼東西都可以無師自通?大夥領兵打仗也好,治國安邦也罷,哪一樣不是跟着前人的經驗學來的?即便是書,也是前人所寫,前人所著,又怎麼可能是憑空而生?”
“那,那您老剛纔爲啥還感慨劉,感慨皇上疑心病重?他都疑心的有道理了,除了御駕親征還能怎麼辦?怎不能既不放心高行周,偏偏又連一個監督的人都不往高行周身邊放吧?”寧子明的額頭上,立刻紅了老大一塊。擡起手揉了幾下,小聲嘀咕。
“我說過他不該放人在高行周身邊麼?你哪一隻耳朵聽我說過?”見他居然還敢頂嘴,常思原本就不太痛快的心情,瞬間變得更糟。皺着眉頭,兩個眼睛裡小刀子亂往外射,“我是說,他不該放慕容彥超去,那人就是個直腸子,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除了讓高行周心生疑慮之外,啥作用都起不到。高行周若是真的想跟杜重威勾結,反過手來就能做了他。更何況此刻他身上還有舊傷未愈!”
“那,那……”寧子明依舊不開竅,揉着腦袋,滿臉茫然。
常思看到他朽木難雕,愈發覺得心累。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書房走去。
這下,一衆門生親信可全炸了鍋,紛紛對着寧小肥這個罪魁禍首怒目而視。特別是騎兵指揮楊光義,簡直恨不得將眼前這個不開竅的傢伙直接踢出門外。猛地向前走了幾步,低聲咆哮:“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師父他老人家在拿實際例子點撥我們呢,你不認真聽,老是跟他擡槓做什麼?顯你本事啊!顯本事輪得到你麼?漢王,陛下不放心高行周,當然該派郭樞密或者史樞密做主帥,以高行周副之。而不是現在用高行周爲帥,卻搭上一個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慕容將軍?”
“哦!多謝楊將軍指點!”寧子明終於摸到了一點邊際,拱手行禮,做朝聞夕死狀。“這我就懂了,常公剛纔的意思是,當皇帝多疑點兒沒什麼錯,但一定要用對人。讓主帥和將領彼此能互相牽制,同時還能把精力放在敵方身上。這,這好像很難啊?明知道你對我不放心,派個人在我身邊時刻盯着我,我爲哈還要賣力氣?甩手不幹不得了麼?讓當皇帝的徹底放了心,自己也樂得逍遙!”
“啊,我呸!”楊光義先是目瞪口呆,隨即,低下頭,衝着地上猛啐。“高行周是天雄軍節度使,臨清王,偌大榮華富貴,怎麼捨得說放棄就放棄。這天底下……”
他原本想說,天底下根本不會有這等傻子。然而轉念想到,眼前這個肥頭大耳的傢伙,連皇子身份都說放就放了,高行周那個臨清王,恐怕也真的算不上什麼難捨的富貴。登時,就給憋得臉色發青,手指關節握得咯咯作響。
“又怎麼了,榮華富貴也得有命享受才成。”寧小肥卻絲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只顧瞪着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繼續“胡攪蠻纏”,“那個,那個大漢皇上,既然已經不相信他了。早晚會跟他勢同水火。他若是不趁早舍了榮華富貴,難道等着劊子手登門麼?”
“你,你這……”楊光義今年才二十出頭,正是雄心勃勃時候。哪裡接受得了如此頹廢的話語。想要大聲批駁幾句,偏偏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彙。直氣得將拳頭高高地舉起來,就想先眼前這個死胖子打上一頓再說。
韓重贇見狀,趕緊側了一下身,擋在了二人之間。然後託着楊光義高舉在半空中的胳膊,低聲勸阻,“你想幹什麼,還嫌師父他老人家不夠煩麼?肚子裡有氣,就騎着馬去外邊跑幾圈。別往自家兄弟身上發,那算什麼本事?!”
“哪個倒了八輩子黴,纔跟他做兄弟!”楊光義沒有韓重贇力氣大,高舉的胳膊砸不下去。狠狠瞪了寧子明一眼,咬牙切齒地說道。“若不是他,師父怎麼會被貶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他,你我兄弟怎麼可能蹲在這裡眼巴巴地看着別人建功立業?”
這是他心裡一直想說的話,先前原本已經憋得非常勉強,此刻被寧子明氣得暈了頭,乾脆就不管不顧地噴了出來。
步軍指揮使劉慶義,侍衛親軍指揮使王政忠,還有周圍的其他一衆兄弟聞聽,頓時皆臉色大變,齊齊將目光轉向腳下地面,個個三緘其口。
事實上,非但楊光遠一個人看着寧小胖子不順眼,他們也實在弄不明白,自家將主常思,到底爲什麼不惜被皇帝冷落,也要救下眼前這個不相干的廢物。
論公義,常思當初留在汴梁,肩負的就是替河東方面上下打點的使命,根本算不得是石家的臣子,大晉朝前後兩任皇帝,石敬瑭和石重貴,也沒給過常思什麼特別的封賞。
論私恩,石重貴做鄭王時,跟常思之間的往來,也屬於互相利用。彼此間不可能產生過命的交情,更不可能讓常思豁出一切去保護他的後人。
而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常思非但領兵從大漢二皇子劉承佑的刀下救走眼前這個小胖子,並且還主動給此人改換了名字,安排了新的身份。接下來更是冒着被劉知遠派兵討伐的危險,從被處決的俘虜中找了顆看上去年齡和模樣比較接近的人頭,直接給送到了汴梁。
這下好了,原本也許只是“薄懲”一下的澤潞節度使職位,常思算是徹底當定了。並且甭再指望能從朝廷那邊得到任何兵馬、糧草和武器輜重的支持。
而澤潞兩州,東、南依太行、王屋,西接中條,北連丹朱、金泉。自打唐末以來,就是個著名的土匪窩。四周的崇山峻嶺當中,不服王化的悍匪巨盜數都數不清。即便是在平原之上,凡是稍微有點兒規模的寨子,哪個沒藏着千八百私兵?
若是常思這個只帶着六七百部下的節度使不想有所作爲,大夥還能互相給個面子,睜一眼閉一眼繼續糊弄着過。若是常思想在任上有所作爲,恐怕立刻就是烽煙四起,最後到底誰剿了誰,都很難說!(注1)
總之,一句話,所有麻煩,都是這小胖子帶來的。這小胖子簡直就是衰神轉世,掃把星下凡,無論誰沾上碰上,都會噩運當頭。
但是不滿歸不滿,事實歸事實,先前大夥卻誰都沒膽子把厭惡的態度擺在明面上。此刻被楊光義這個愣頭青忽然將窗戶紙給捅了個大窟窿,立刻把每個人的心思在陽光底下曬了個清清楚楚。讓大夥跳起來掩飾也尷尬,點頭承認也尷尬,只能眼睛盯着自家腳尖兒,裝聾作啞。
“姓楊的,你今天吃錯了藥不成?”一片尷尬的沉寂當中,常婉淑的聲音顯得格外焦灼,“我阿爺的決定,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質疑了?切莫說阿爺救他,是在出鎮澤潞兩州之前。即便是真的是因他而起,阿爺這樣做,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嫌耽誤了自己前程,自管去投奔別人好了。腳在你自己腿上長着,這裡又沒誰攔着你!”
“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楊光義只是年青氣躁,肚子裡藏不住話,卻未必真的有什麼壞心眼兒。被常婉淑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心裡立刻開始後悔。紅着臉,倒退着連連擺手。
“懶得理你這缺心眼兒的!”常婉淑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快速將面孔轉向愣在當場,泥塑木雕般的寧小肥,“小寶!寧子明,你別跟他計較。他這個人就是嘴巴臭,你越拿他當回事,他越來樣!喂,你倒是說句話啊!都給你說了,別跟他計較了。你這個人,你實在氣不過,就衝過去打他一頓,我替你助拳便是!”
接連說了遍,寧子明才終於還了魂。咧開嘴,微微一笑,低聲道:“他說得都是實話而已,我有什麼資格計較?我的命的確是常公所救,大傢伙的麻煩,也的確是因爲我而起。只是,只是我這個人一直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對大夥有所補償!”
說罷,他又笑着衝所有人搖搖頭。側轉身,一個人蹣跚離開。重重綠蔭下,原本魁梧的身影,竟顯得有些弱不經風。
“寧子明——!”常婉淑拉了一把沒拉住,氣得在他身後連連跺腳。
“小肥!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你別亂想!”韓重贇見事情越鬧越大,推開楊光義,快步追上來,從身後拉住寧子明的一隻衣袖。
“如果常公現在把我交出去,還來得及的話,你不妨勸勸他。沒有必要,沒有必要爲了我一個人,耽誤了這麼多人的前程。”寧小肥卻又猛地停住腳步,回過頭,笑着補充。然後,緩緩掰開韓重贇蒼白的手指踉蹌而去。
注1:澤潞,澤州和潞州,即現在的山西省晉城、長治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