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火光，街上到處都是死去的屍體和流亡的難民。世無雙走在這熟悉街道上，只覺得辨不清方向。天空是灰濛濛的，看不見太陽，也沒有明顯的雲層，世界彷彿是一片灰暗。就這麼一路走着，突然他看到前方隱約有光亮。稷下門前的兩棵柳樹，依然綠意盎然，搖曳生姿。像是黑白默片裡突然出現的一抹亮色，是這廢墟中唯一的信仰。世無雙走近了，光亮越來越清晰，他看到李雲光衝他微笑，荀文卿在一旁向他招手。
可是當他真正走到稷下門前的時候，又什麼也沒有了。門是虛掩的，透出一絲光亮。於是世無雙看着那一絲光亮，推開了門。
感覺自己身處一片混沌之中，像是踩在空中漂浮。光亮刺得人睜不開眼，只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公子！公子？你醒了嗎？”
是楚離。世無雙睜開眼，果然看到楚離守正在他面前。
“怎麼，黃泉路上我還不是一個人呢？”世無雙笑了笑，想坐起來，卻覺得身子有些脫力，使不上勁。
“公子說什麼呢。”楚離把他扶起來：“你看看，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嗎？我竟然沒死？”世無雙驚訝地環顧四周，四面都是盪漾的水波，他們此刻竟是在一艘小船上：”這是哪？“
“我們現在在郫江上， 這是離開蜀郡的水路之一。水路相對隱蔽，不易被人發現。”楚離答道。
“爲什麼要怕人發現？”世無雙看着他：“我不是還活着嗎？怎麼......我現在的身份見不得光了嗎？”
“嗯”楚離略顯擔憂地看着他：“‘世無雙’這個人，幾日前已經在獄中服毒自盡。各個縣衙已經貼出告示，‘世無雙’已死。太守爲了保全公子性命，只能出此下策。讓公子喝下能讓人暫時失去生命體徵的藥騙過衆人，讓我帶着公子離開蜀郡。“
“原來是這樣。”世無雙嘆道：“外祖父真是用心良苦，唉，.......“說實話，他並沒有多少劫後餘生的喜悅。’世無雙‘死了，就意味着將來他不能再用這個身份光明正大地生活下去了，只能隱姓埋名，夾着尾巴做人。他心裡十分委屈，因爲他覺得自己”死“得非常冤枉，做壞事的是楚城陽，不是他，結果楚城陽活得好好的，他卻要隱姓埋名，背井離鄉。
“楚城陽呢？”世無雙突然發問。
“聽說，楚城陽因爲此事對蜀郡有功......王爺請他入府做幕僚。”
“他去王府了？那阿瑾豈不是有危險？”世無雙大驚：“不行，我不能走，我要回去！我必須回去！”
“公子不可！”楚離連忙攔住他：“您現在這樣的身份回去，是鬥不過楚城陽的，只能白白葬送性命。而且說不定，說不定還會連累瑾公子。”
“現在這樣的身份”這個詞一出，就像是狠狠地在世無雙的心上插了一刀，鮮血直流。是啊，他現在已經“死了”，沒有任何能力，即使回去也無濟於事。只怪自己現在一無所有，自身都只能任人宰割，根本沒有辦法保護朋友。世無雙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沒有錢，也沒有勢力，身邊除了楚離也沒有親近的人，過往的浮華享受全是依靠家裡，現在離開了世家，他就什麼也不是了。他想起上輩子剛進大學教書的時候，別人也是說他靠家裡的關係才能進。當時世無雙覺得沒什麼，哪裡都有人嫉妒。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居然兩輩子都是靠家裡，兩輩子都是個離開家族就一無是處的廢物。
可惡，我好恨！世無雙攥緊了拳頭。此刻，他在心裡的某處已經埋下了種子。
想着，突然覺得肺內一陣火燒，不由得咳了起來。
“公子，你怎麼樣？”楚離一臉焦急地。
“沒事咳咳咳......”咳嗽了好一會，世無雙才覺得舒服一些：“我沒事，想必是昏了太久，呼吸不太暢通。”
“可是是之前假死的藥有一些副作用。”楚離猜測道：“這樣霸道的藥，必然會有一些反應的。等我們離開蜀郡，屬下這就爲公子請個郎中看看。”
“沒事。”世無雙咳完之後感覺已經舒暢多了：“我昏了多久？”
“約莫有三日半了。”楚離答道，又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烤餅：“屬下擔心公子安危，此次便走的匆忙，沒來得及購置什麼物什，公子先將就將就。等到了岸，就能吃上些好的了。”
本以爲一向注重吃食的世無雙多少也要抱怨幾句，誰知無雙只是接過餅便咬了起來，順勢還摸了摸他的頭：“難得阿離還這樣細心，買了我愛吃的烤餅。”
“公子......”楚離神色複雜地看着他，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從小世無雙吃的用的全都是蜀郡最華貴的東西。饒是這樣，稍不如意世無雙還是挑挑揀揀，半點不肯將就。那街上賣的普通吃食，他向來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還記得小時候想吃烤餅，好不容易攢了一點零花錢買了個烤餅。還沒吃兩口被世無雙看見了，一把給他打落在地上。
“這種東西也是人吃的嗎？”小無雙一腳把烤餅踩在地上踩扁，霸道的說：“我從來不吃這種低賤的東西。你是我的侍衛，你也不許吃！”
往事還歷歷在目，而現在世無雙正蹲在一旁，津津有味的吃着他以前連看都不堪一眼的的“低賤的東西”。
公子，好像變了。楚離看着他，心裡竟有些發酸，聲音也乾澀起來：“公子，你受苦了。”
“害！”世無雙轉頭一看，就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我現在是逃命，被人趕出來亡命天涯的，又不是出來旅遊，有口吃的就不錯了。”
“雖然確實也不好吃......”這餅又乾又硬，世無雙又咬了一口，略有些艱難地嚥下去，看到楚離還在發愣，以爲他也吃不習慣，便安慰道：“沒事，咱先將就將就。等到了岸，我帶你去吃好吃的。絕不會讓你跟着我受委屈。”
“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小時候的在世無雙扔掉了他的餅之後，也說了同樣的話。
公子是變了，但他還是那個世無雙。楚離點點頭，低頭也吃起餅來。他相信世無雙不會食言，從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蜀郡。荀家，主事堂。
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天井開的四四方方，下面的青石板也鋪的四四方方，更彰顯了此處的嚴肅。主事堂是荀家世世代代商量族內大事的地方，平時不會開放，只有召開關乎全族生死存亡的事情，纔會在這裡召開荀家大會，請各個分堂的長老和重要成員來參與表決。不知道從哪一輩開始，只有關於家主的更替事宜纔會召開。一般都要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纔會召開一次。然而這次的荀家大會，和上次只相隔了五年。
荀家的人都知道這次是情況特殊，各個小分堂也不敢怠慢，紛紛提前來到了主事堂等候。這次來的人格外地多，氣氛十分凝重。如果從天井往下看，必然能看到烏壓壓一片。但是大家都只是沉默得等待着大長老的主持，沒有人發出聲音。
大長老荀華走到主事廳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坐在中間的其他長老們，靜靜地等待着他；站在外圍的各分堂成員，也齊齊地排成幾圈。
“參見大長老！”所有人齊刷刷的向他行禮，幾個長老也微微欠身。他掃了一眼全場，荀文卿沒有在場。二長老荀茂明顯臉色陰沉，怨氣不平；三長老荀春面色平淡，看不出情緒；四長老荀鬆緊抿着嘴角，似有些緊張。
“諸位好！”荀華擺擺手示意衆人安靜：“大家應該都知道前些天發生的事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開口說道：”荀家現任家主荀文卿，夥同世無雙等人殺害我蜀郡若干名青年。現世無雙已經判處死刑，荀文卿雖是從犯，但有人覺得他德行有虧，不足以勝任家主之位。故今日，在此召開大會，商議荀文卿的家主之位是否廢除事宜。請諸位發表意見。“
“哼。”話剛說完，荀茂就不客氣地冷哼了一聲。
“相必二長老很有話說啊。”荀春睨了他一眼，依舊是沒有什麼表情變化。荀鬆看起來更緊張了，嘴抿得緊緊的，一言不發。
“這是自然！”荀茂一下子站起來：“我有很多話想說！荀文卿此人，無情無義，冷血自私。夥同他的同犯，殘忍殺害我蜀郡不少青年。其中，我荀家子弟也有不少。就連我兒文忠也慘遭毒手！文忠與他自幼一同長大，他竟也完全不念及同宗情分！如此心狠手辣，草菅人命之人，怎麼配當我荀家的家主？我提議，今日廢除他的家主之位，另選賢明！”
“廢除荀文卿，另選賢明！無情無義之徒，不配當我們的家主！”一個外圍的分堂成員突然大聲喊道。他的弟弟，就是那些死去的青年之一。
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人也跟着喊了起來
“廢除荀文卿，另選賢明！”
“廢除荀文卿，另選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