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正值人馬睏乏,遙見前方一片密匝匝的林子,一角紅瓦影影綽綽,二人心頭一鬆,打馬直奔而去。
跨過一道石橋,沿着江邊一排高大的垂柳前行,走出約莫百餘丈,只聽得有悶雷似的喊聲響起:“你給我上來!上來不上來?你給我上來!”然後是“嗨、嗨”的發力之聲,間或還有“哞哞”的牛叫聲。
二人尋聲過去,赫然看到一人一牛正在角力。牛在江裡,人在岸上,正面相對。那人的雙手正抓在牛角上,拼命地往岸上拽,那頭黃牛貪戀水中清涼,使勁後坐,死也不肯出水。一時間,一人一牛,誰也奈何不得誰,就這麼僵持住了。
仇九和茵兒翻身下馬,深感詫異,那人雖生的威猛,但脣髯未發,頜下無須,與自己年齡相仿,哪來這麼大的神力,竟能與一頭大黃牛形成拉據?
威猛少年瞥了二人一眼,未加理會,繼續拽着牛角,“吭哧吭哧”向岸上拉那頭大黃牛。仇九緊走幾步趕到近前,一隻手抓在牛角上,向上拉拽。那頭倔牛再也抵不住二人的合力,被一步步拉到了岸上。
健牛體形碩大,肉滾滾的,足有兩三千斤重,上得岸來,似乎頗爲不滿,鼻中“咻咻”作聲,猛抖幾抖,一身健子肉波滾浪涌,一時間水花四濺。健牛身旁的仇九和那少年被弄了個滿身滿臉,一時間狼狽不堪。守在一旁的茵兒因擔憂爺爺,本是眉頭深鎖,見狀也忍不住手指二人,“咯咯”嬌笑。那健牛大概是在水中泡的久了,有點着涼,鼻翼搧動,“咻哧”打了個大大的響鼻。也算湊巧,激射而出的鼻液,正正噴在茵兒的臉上。“咯咯”的嬌笑聲嘎然而止,茵兒“呸呸”吐着口中的鼻液,奔到江邊拼命向臉上撩水清洗。身後的仇九和少年顧不得一身淋漓,指着茵兒哈哈大笑。茵兒洗罷臉,上得堤岸,氣咻咻地一跺腳,背轉身去,不再搭理幸災樂禍的二人,卻反而逗得二人笑得更猛了。
三人皆在少年,少年心性本就純潔無瑕,不設城府,經此一劇,初遇的陌生感頓消,彼此間怎麼看怎麼順眼。
那少年上下打量仇九一番,嗡聲嗡氣道:“你是誰?好大的力氣啊!”
仇九道:“兄弟,你的力氣也不小哇!竟能拉動一頭牛。”然後指指自己,又指指尚背轉着身的茵兒,向那少年通報了二人名字,並告訴了借宿的打算。
那少年指了指村子的方向,道:“我叫餘童,就在前面村子裡住,你們跟着我就是了,管吃管住不要錢。”
仇九見餘童雖在少年,稚氣未脫,卻生着一副鐵塔一般的身材,肩寬體闊,虎背熊腰,比自己還要高出半個頭來。餘童言語間甚是豪爽,配上一副重眉大眼,臉闊腮圓,寬額厚脣的相貌,讓人不由心生好感。
這時茵兒也轉過身來,問道:“這位哥哥,我們來的路上,見官府到處抓人,不知道那些被抓的人,都關在什麼地方?”
“這個只要問問我爹就成,他老人家肯定知道。”餘童言罷,突然指着茵兒,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好久才直起身子,卻猶自語不成句:“原,原來,你不,不,不是傻小子啊!”
茵兒跺腳道:“好好的說着話,爲什麼來笑人家?”
仇九望去,見茵兒臉上那些易容的藥水斑斑駁駁的脫落了好多,露出嬌嫩的肌膚,黑一片,白一片的,成了一張大花臉,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道:“茵兒,快去把臉上的藥水洗了罷。”
原來,唾液中含有一種分解酶,正好是易容藥水的剋星。茵兒被健牛噴了一臉唾液,再用水一衝洗,登時成了一張花貓臉。
茵兒從包裹中取出清洗藥,到江邊將臉上的藥水沖洗乾淨。再返回二人身邊時,已變身成一位肌膚粉白,明眸皓齒的小美女,把餘童驚詫得圓張嘴巴,半天沒緩過神來。
餘家屯並不太遠,三人扯馬拽牛,越過仇九和茵兒最初看到的那片林子後,一大片疏密有致的房子出現在眼前,看上去大約有百多戶人家。餘童領着二人徑自進了一座有三進院落的大宅前,將牛馬牽入馬棚後,直奔第三進小院而來。跨進月亮門,餘童高聲嚷道:“爹,娘,來客人啦。”
話音甫落,從堂屋迎出男女二人,皆四五十歲年齡。男的與餘童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樣身形高大,面相粗獷,所不同的是神色間氣度不凡,讓人不由心生敬畏。女的雖至徐娘半老,卻是面相甜潤,風姿猶存。
仇九和茵兒猜測這二人大概便是餘童的父母,緊走幾步,驅前見禮,躬身道:“小侄見過伯父伯母,偶經貴地,不請自來,還請包涵小侄冒昧打擾之過。”
餘父見仇九談吐不凡,執禮甚恭,不由心生好感,語態間頗顯豪爽:“哈哈,好說好說,誰也不能揹着房子出門不是?賢侄儘管安心住下,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便是。”
餘父說話的時候,茵兒被餘母拉着手便不肯鬆開,口中嘖嘖稱奇:“這是誰家的小姑娘,細皮嫩肉,長得仙人似的,教人看着就心疼。”
餘父再向仇九臉上打量時,神色忽變,口中輕“咦”一聲,卻沒再說話,將仇九和茵兒讓入了客廳。仇九見餘父神色有疑,以爲識破了自己和茵兒通緝犯的身份,卻也只能是冷眼觀瞧。
大家分賓主落座,僕人奉上茶點。餘母摟着茵兒噓寒問暖,餘童父子和仇九對坐飲茶,餘父表情嚴肅,時而擡頭向仇九臉上端詳片刻,又自顧飲茶,卻不說話,連句寒暄客套的話都沒有。餘父作爲一家之主不說話,大家自然也不便說什麼,一時之間,空氣中瀰漫着一種壓抑的氣氛。仇九猜到這是餘父刻意營造出的一種氣氛,卻猜不出原因,只好靜觀其變。
兀地,餘父將右手茶杯向几上重重一蹲,左手大力拍在茶几上,喝道:“小兄弟,還不從實招來?”
仇九冷不防被餘父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手按劍柄,作勢就欲起身。餘父雙手隔着條几分別按在仇九左右肩頭,仇九雖說力大,畢竟尚在年幼,掙了幾掙,竟未掙脫,頹然落回原位,雙目瞪着餘父。
餘母見狀嗔怪到:“你幹什麼?小心嚇着孩子!”又拍拍茵兒,“閨女別怕,你這伯父性子雖說粗魯,心腸卻委實很好的。”
餘父怒道:“婦道人家別亂參合!小兄弟,我給你講個故事聽怎麼樣?我放手了,你可別莽撞。”說着一伸手從身後拖過一根大戟,往地下重重一放,尾端擱在地上,戟尖卻架在條几上,正正朝着仇九,“這根戟,殺過的匈奴兵不下百人,你若覺得勝得了它,便動手好了。”
仇九是真的想要動手的!如今情勢,餘父似乎已識破自己的身份,若不乘其不備,先發制人,一旦被人所制,則一切晚矣。但餘父那句“這根戟,殺過的匈奴兵不下百人”的話,卻硬生生打消了仇九反抗的念頭。仇九的父親和爺爺生前曾在漠北帶兵與匈奴作戰,這事仇九是知道的。
餘父見仇九安分下來,面色稍霽,道:“那麼好好聽着,我現在就開始講故事了。這段時間,官府到處張貼布告,通緝三個人。那張佈告我也看到了,佈告上的三個人,一個姓鍾,是個神醫,另外二個則是一對兒少男少女。今天一大早,我到碼頭買魚,返回的路上遇到一隊官兵,押着一名鬚眉皆白的老者。那個官兵頭目我卻認得,叫董剛。一打聽,才知道這個被抓住的長者,正是那個神醫,名叫鍾萬手,而那少男少女卻逃走了,不知所蹤。”
茵兒聽着餘父講述,獲悉爺爺被擒,心頭大急,眼圈都紅了,忍不住脫口而出:“那是我爺爺!”
餘童一臉怔忡,仇九卻異常冷靜,聽餘父講下去:“哦?小姑娘還算實誠,我就猜到是你們倆個。”
仇九道:“說罷,伯父計劃把我們倆個怎麼樣?送官嗎?”
餘父尚未作答,茵兒已經掙脫父母的摟抱,搶到餘父面前,雙膝跪了下來,兩泡熱淚順頰而下,悲聲道:“伯父,救救我爺爺吧!”
餘童道:“爹,您老人家千萬別報官,他們倆個和孩兒已經是好朋友了。”
餘母亦道:“當家的,這倆孩子面善的很,怎麼看都不像是壞人,別中間有什麼冤屈,還是問清楚了再說吧。”
餘父道:“你們都坐回去,聽我講完,事不明則理不通,理不通則事難爲,至於接下來該怎麼辦,總得弄清楚狀況再說吧。”
餘母上前拉起茵兒,迴歸座位,輕聲安慰道:“別怕別怕,有伯母爲你做主,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茵兒出生以來,從未體驗過母愛的滋味,餘母釋放出的母愛讓茵兒倍感溫暖,聞言乖巧地點點頭,偎進餘母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