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谷。
谷名桃溪,夾溪遍植桃樹。四面的山峰環住了滿谷的清涼,更襯得山下炎熱難耐。黃塵滾滾的大路邊,一面杏黃色的酒旗懸在一根高杆上,迎風招展。酒旗下自然是酒家。屋裡的桌子都已被佔據。坐在門邊的漢子一手端着一隻酒碗,一手掏出塊青絲帕擦了擦汗,臉上的刀疤也被曬得發紅,油膩膩泛着光。其他幾個漢子扯開衣襟露出了鋼鐵般的胸膛,眼睛卻時不時地向塵土飛揚的路上瞄去。只有身量最高、年紀最輕的一個少年坐在屋外靠近大路的位子上,望着天上的浮雲。潔淨的桌上雖有酒菜卻絲毫未動,酒壺旁則有一把重劍平放桌上,劍鞘上七顆寶石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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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驕陽流火般炙烤在裸露的土地上,碎石子也如同火爐裡撈出來般燙腳。風吹在遠方山谷的木葉上簌簌作響,枝葉間偶有蟬聲,卻被一聲馬嘶打斷。一個揹負闊面長刀的黑衣人,不等胯下駿馬停穩便滾鞍下馬,拜倒在高個少年面前,急急道:“稟告儲君,來人全部做鏢師打扮,雅公主一直沒有露面,應該是在鏢車裡面。這次隨行的只有二十人,但均是內外兼修的一流高手,其中更有李賁將軍座下第一橫練高手。他們現在十里之外,請儲君早作打算。”
項重華點點頭,正要起身發令,拿着青絲手帕的大漢卻忽然抓住他按在劍身上的手,低聲道:“請儲君等等。”
項重華不禁蹙眉道:“有什麼事情不能一會兒再說?若再不準備,等到他們進入山谷可就不好動手了。”
大漢拱手道:“儲君稍安勿躁,這桃溪谷雖地勢曲折幽謐,但要劫走雅公主還是不難的。”
項重華不耐煩地一擺手,道:“有話快說,再磨磨蹭蹭就給我回去。”
趙毅迅速地掃視左右一眼,把項重華拉到一旁低聲道:“屬下總覺得不對勁。息雅公還願即使要保密,也大可扮作尋常貴族。鬼鬼祟祟地躲在鏢車裡面,豈不是墮了堂堂公主的尊榮?”
項重華略微一頓,隨即道:“但能勞駕雍國猛將護駕的人絕非而而。”
趙毅蹙眉道:“所以屬下才更加覺得蹊蹺。還有儲君說的那個秦柔,整個都城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她的來歷,只是聽說她常去楊克的老爹家幫忙收集蜂蜜。”項重華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其中有人搗鬼?”
趙毅道:“屬下只是覺得有些不安,但也毫無證據。也許,能夠找到那個秦柔便可以真相大白。”頓了頓試探道:“儲君能否暫緩這次行動?楊克的老家離此不遠,屬下去找找,也許會有什麼發現。”
項重華冷冷道:“就算有什麼發現又如何?你覺得我可能拋下息雅苟且偷生嗎?我知道這次行動之後,莫說是太子之位,可能就連雍國也休想再回。所以無論你們離開也好,另尋明主也罷,我項重華絕不阻攔。”
趙毅跪下道:“儲君對我等恩重如山,我等怎能忘恩負義?我趙毅雖貧賤,但珍重的也是項重華這個好兒郎,而非華儲君。即使您要流亡域外,我等也會誓死跟隨。屬下只是,只是想先找出那個女子問個明白。請儲君放心,只要半個時辰不到,屬下便可到……”
酒館忽然起了一陣騷動。趙毅回頭,恰好看見一個騎馬的藍衣女子出現在大路上。項重扶起趙毅,往他背上一拍,笑道:“趙大哥莫怪重華太心切,既然秦柔自己送上門來,我們便捉住她問個水落石出再行動。”說話間,隨行的侍衛已紛紛抽刀在手,四面圍將上去。秦柔卻恍然無視般地一路奔來,直到兩柄長矛交叉堵在馬前,才一勒繮繩穩穩停住。
項重華排衆而出,望着秦柔冷笑道:“沒想到秦姑娘不但俠肝義膽,還善解人意,知道我們爲了找你而茶飯不思便從天而降,重華實在感激不盡。”
秦柔徐徐環視了一週,看着項重華道:“聽聞儲君向來喜與市井豪俠結交,身邊總
是圍繞着不少的奇人異士,今日怎麼少了一個人?”
項重華還沒開口,身後的林山已經破口大罵道:“賊婆娘,早就聽說你和楊老爹交往甚密,我看來你定然是沒安好心。你說,小檀是不是被你害死的,楊克兄弟是不是也被你滅口了?”
趙毅攔在林山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姑娘莫怪。不瞞姑娘,我們確實爲了找你大費心機,而姑娘所說的那位缺席的弟兄也恰好在今天消失不見了。我們幾個弟兄雖非親生手足,但早就是刎頸之交。有人想害我們的兄弟,我等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不知秦姑娘對此有何解釋?”
秦柔嘆了口氣道:“你們的事情我可搞不清楚。我只知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你們若是想要保命的話,便趕緊從這裡撤走吧。”
林山怒目戟指,向秦柔道:“這麼不要臉的話都說了,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我看這女人一定是細作,兄弟們一起上去把她劈了好爲小檀和楊兄弟報仇。”
趙毅忙拉住林山,勸解道:“你看你,人家姑娘還什麼也沒說你急眼乾什麼?”轉頭向秦柔道:“我相信姑娘既然敢隻身前來,定未做虧心事。不如請秦姑娘爲我們揭開疑惑,大家化干戈爲玉帛豈不很好?”
項重華緩緩從劍鞘裡拔出劍,晶瑩剔透的劍身在灼熱的陽光下散發出森寒的殺氣。
趙毅擋在秦柔的馬前,急急道:“儲君請三思而行!”
項重華的眼卻沒有看向秦柔,而是注視着大路上騰飛的塵土。塵路的盡頭出現了一頂飛揚的鏢旗,健馬長嘶處,幾十個勁裝大漢擁着一輛馬車絕塵而來。
項重華的嘴角揚起冷笑,道:“隻身一人來或許是問心無愧,但也可能只是探路打頭陣而已。”
秦柔抽出一把劍,冷冷道:“現在你們恐怕想走也來不及了。”
項重華冷笑道:“我項重華要走誰能攔我?不過我就算走也要帶着我心愛的女人一起走。我不喜歡欺負女人,識相的話就給我滾開!”
秦柔的臉上涌起憤怒的紅暈,雙腿一夾,坐騎帶着一蓬劍光向項重華直直衝過去,嘴中冷冷道:“我偏不讓你過去!”
項重華的身體向後飛躍而起,瞬間已經接了秦柔十劍。項重華自幼便好武惡文,十二歲時便獨立赤手搏殺猛虎,十四歲則一舉擊敗雍宮三大劍術高手揚名列國。自他三歲習劍以來莫說戰敗,連苦戰都幾乎未曾經歷,如今卻在一個無名少女的劍下狼狽地左右支拙、屢入險境,實在是匪夷所思。趙毅首先回過神來,拔刀高呼道:“還愣着幹甚,大家一起上,先救儲君!”說着大刀一揮。
秦柔不慌不忙地往後仰倒在馬背上,長劍一撩便輕鬆地撥開了趙毅的刀刃,趙毅虎口一疼,手中大刀竟失去了方向,狠狠地砍在了一個正準備刺馬腹的大漢劍上,兩人兵器同時脫手落地。
項重華咬着牙又拆了近百招,呼吸已經開始急促。秦柔的臉色也已經紅透,顯然也有些疲倦。車轍碾壓的“隆隆”聲從背後傳來,燥熱的塵土瀰漫成一片黃霧,籠罩着已近在眼前的護鏢隊伍。
項重華猛然一聲暴喝,高聲吩咐道:“我來攔住這個瘋婆娘,你們立即動手!”言未畢便揉身而上,重劍舞成一團素練,朝秦柔廝殺過去。秦柔一聲驚呼,想要阻攔卻也無法一時間攔下所有人。
息雅的護送人馬已接近衆人,鏢頭打扮的男人回頭便見到一衆人馬馬蜂般轟然而上。
秦柔通紅的臉色瞬間變得雪白,靈巧的劍術也一時失了方寸。項重華趁機加緊進攻,將她攔得風雨不透。兵刃相接聲和慘叫聲次第響起。秦柔正要擋開項重華刺向馬腹的攻擊,不料項重華刺向馬腹是虛,一個轉腕,重劍已狠狠撩向她的肩膀。秦柔就地轉到馬背的另一側,只聽坐騎一聲慘叫,身子也跟着重重下掉。原來項重華竟然接連變招,砍斷了
馬頸。秦柔肩膀被劍背重重一擊,跌倒在地上,還未爬起,項重華的重劍已經架在了脖子上。項重華略一思索,劍背狠狠擊打向她的肩井穴,秦柔軟軟地倒在地上,嘴中卻繼續着沒有來得及高聲喊出來的預警:“有埋伏,快撤退!”
擊打聲、吶喊聲已經漸漸平息。項重華走向馬車,林山已經滿身鮮血地迎了上去高聲笑道:“沒想到這幫人這麼好對付,儲君可撿了個大便宜。”
項重華看到屬下多數只是負了一些輕傷才舒了一口氣,往林山肩膀一拍,笑道:“多謝。”
林山嬉笑着往中間一擋,腆着臉道:“唉唉唉,慢着慢着。要看新娘子怎麼着也得給幾個吉利錢才行啊。”回頭振臂一呼道:“兄弟們說是不是?”
衆人哈哈一笑,紛紛起鬨。
項重華往鼓鼓囊囊的腰間一拍,高聲笑道:“早知道你們這幫兔崽子不肯出白工。你們放心,我可是有備而來的。一大包的金葉子,不要也不行!”林山喝彩一聲,讓出一條路,嘴裡依然不肯停。
“好了好了,再不放你過去,息大美人可要等不及了。其實金葉子銀葉子完全無所謂,只要能讓兄弟們瞧上一眼新娘子,再喝上一杯大美人敬的喜酒,就不枉費兄弟們一場辛苦。”
項重華心中卻不禁緊張起來。與息雅不見已有一年,這一年來她到底過得如何?對自己遲至今日的行動,以及難料難測的艱難前途,她是甘之如飴,還是難以接受?垂着重簾的馬車已觸手可及,拉車的馬兒悠閒地啃着濺着點點血星的小草。項重華的手心沁出汗水,喉結上下滾動着,終於伸出一隻手,去掀厚重的門簾。一隻手卻忽然搭在他的手腕上。趙毅滿臉擔憂地道:“儲君且慢,屬下還是覺得不對勁。難道您不覺得這次行動過於容易了嗎?”
林山跳出來指着他的鼻子罵道:“你怎麼每次都在最精彩的時候攪局?剛纔那個練橫練的臭山羊鬍子差點把你的腸子給拉出來,你居然還敢說容易?你要嫌掛彩掛得不夠漂亮,老子給你幾刀子好了。”
趙毅不理林山,肅然道:“息雅公主以堂堂公主之尊要求護駕,自然應該由李將軍親自陪護,可爲什麼始終都不見他?”
林山大聲插嘴道:“那還要說,定然是那老小子眼睛不老實,人家不讓他送了唄。”
趙毅無視林山,只看着項重華一字字道:“還有一件最爲奇怪的事情。我們分明已經成功地劫住了馬車,儲君也近在眼前,可爲什麼雅公主連聲都不吭一下?”
項重華也呆在了原地,只剩下林山一個人掐着腰大喊大叫:“還不是你這個唧唧歪歪的臭小子把人家公主嚇着了!你還好意思說!”
項重華緩緩退了兩步,重新抽出重劍,高聲道:“大家全部退後。”
趙毅和林山均是一呆,立即明白了項重華的用意。趙毅上前一步,高聲道:“還是讓屬下來吧,萬一有暗器儲君也好隨機應變。”
項重華緩緩搖頭道:“如果那樣的話,我們當中有把握躲開的也只有我一人。”
林山急道:“這怎麼行?”
項重華高聲叱道:“全都給我退下!”
項重華擡起手,將重劍緩緩探向簾子,林山趙毅雖然退開,卻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以防不測。整個天地中彷彿只餘下不安的心跳聲,一陣女子緊張而虛弱的呼吸聲終於隱隱自車簾後傳出,項重華的眼睛亮起光芒,重劍一揮,厚重的簾子被整個劈斷,徐徐落下。
一個清麗如梅花般的紅妝女子正懷抱着一個雕龍的錦盒緊緊貼在車壁上,雙眼裡充滿了恐懼。
林山大大鬆了一口氣,拍手笑道:“好漂亮的新娘子。咦?新娘子怎麼還帶着寶貝?這回可是人財兩得了。”轉頭一看,趙毅卻滿面烏雲密佈,項重華則整個人呆在了原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