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啓三年(1623年)一月,京師大雪紛飛,天氣寒冷,街道上人煙稀少,百姓們沒事都窩在家中,依靠年底採購的糧食和蔬菜,燒起熱炕,抵禦嚴冬。
這日清晨,雪後初晴,紫荊城銀裝素裹,在冬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久未出門的百姓紛紛踏上了街道,街頭巷尾逐漸開始熱鬧起來,恢復了往日的喧鬧繁華。
內城東南角,有一處不大的府宅,門前厚厚的積雪一大早便被下人清掃乾淨,大門匾額上金色的“高府”二字昭示着這家的主人身份顯貴,並非常人。
以爲身着單薄僧袍的老尼,此刻正佇立在府門前,擡頭看着匾額上的字出神,寒風吹拂僧袍,她身軀卻挺拔堅定,好似絲毫沒有感覺到嚴寒的侵襲。
她的身邊站着一個十多歲的小尼姑,穿着加了棉的厚厚僧袍,頭上卻光禿禿的,沒戴僧帽,也正好奇地打量着這座豪宅,靈動的雙眼精光閃閃,蘊含着激動和緊張。
跟在她倆身後還有兩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尼姑,不發一言,俯首而立。
一大早,門口就來了四個尼姑,看門的老趙縮在大門旁邊的門房中,甚覺古怪,不知她們這麼早到此做什麼。和尚尼姑上門化緣,本屬正常,可他活了五十多年,也從未見過大清早便上門的出家人,這也忒勤快了點。所以,他並未打開府門,也沒上前詢問,而是選擇在門房中一邊烤着炭火,一邊不時瞥上一眼,心裡犯着嘀咕。
對着府內的房門突然被推開,一股冷風吹進了門房,老趙打了個哆嗦,擡眼一瞧,急忙站起身來,躬身笑道:“小爺!您這麼早就要出去?”
來人正是悟空,他穿着單薄的布衣,帽子也不戴,頭上的黃髮剃成板寸,與大明少年的髮型迥異,顯得獨樹一幟。他憨憨地對老趙笑了笑,木吶地道:“小黑,去門口耍耍!”
老趙看了看悟空懷中那隻黑黝黝的小黑虎,笑道:“小黑比我老家看門的阿黃個頭都大了不少,實在看不出它還不滿一歲,真不知道長大了會有多嚇人!”
從悟空身後傳來一陣嘿嘿的笑聲,隨即一個大腦袋便出現在悟空的頭頂,正是姬龍峰。他推了悟空一把,急道:“別傻愣着和老趙胡扯,快出去!我倒要看看,小黑究竟能不能爬上那顆大柏樹!”
悟空抱着小黑,對老趙點點頭,走出門房,來到大門口,嘴裡道:“小黑,自然可以爬上去!”
姬龍峰跟着蹦了出來,嚷道:“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光說可不算數!”
兩人正待朝大門旁邊的一顆巨大的柏樹走去,卻同時發現了那四位奇怪的尼姑。
悟空呆呆望着她們,眨巴着眼睛,詫異之下,不知要說些什麼,連小黑虎也忘記放下地來。
姬龍峰大頭一歪,小眼翻了翻,好奇問道:“你們四個和尚。。。額不。。。尼姑,來我家作甚?”
爲首的老尼尚未說話,小尼姑已經鬆開了她的手,朝悟空走去,盯着他懷裡的小黑虎,雙眼放光,驚喜地道:“這是。。。小黑虎?”
悟空見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尼姑走到身邊,對自己的小黑興趣盎然,且沒把小黑當作黑狗,心中高興,憨笑道:“你,有眼光,它就是黑虎!”
小尼姑羞澀一笑道:“俺在涌峰山後山見過幾只大老虎,卻從未看到過黑虎。不過,俺師父倒是給俺講過黑虎的模樣,所以便識得!”
悟空小孩心境,見有人喜歡他的小黑,欣喜不已,便將懷中的小黑遞了過去道:“你,要不要抱抱?”
小尼姑眼中露出驚喜之色,道:“我真的可以抱一下嗎?”見悟空肯定地點點頭,她正待伸手接過小黑,卻被姬龍峰半路攔住。
姬龍峰警惕盯着小尼姑,對悟空道:“小黑怎麼能隨便交給陌生人?要是被拐跑了,你哭都哭不贏!”
小尼姑聽完不樂意了,正待發話,悟空已經轉頭對姬龍峰說道:“這個光頭的姐姐不是壞人,俺看得出!”
姬龍峰鼻孔朝天,哼了聲道:“你個黃毛小孩,怎知世間險惡!這纔多久,就忘記了在赫圖阿拉那個什麼德拉格老頭子要搶你黑虎的事了嗎?”
小尼姑瞪了他一眼道:“俺是出家人,不打誑語,絕不會搶了這位弟弟的小黑虎的!”
姬龍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搖頭道:“難說,如今這世道啥人都有,在遼東普覺寺時,就有個拜火教的傢伙假冒和尚,將大喇嘛引入了地宮中困住!俺可是閱人無數,經驗豐富,不像悟空這般好騙的!”
小尼姑聞言,氣得小臉通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老尼在一旁看着三個小孩嘰嘰喳喳鬧着,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她踱步上前,淡然對姬龍峰說道:“你說你閱人無數,見過假冒的和尚,那是否見過假冒的尼姑呢?”
姬龍峰一愣,瞧了瞧和藹慈祥的老尼,遲疑了片刻,嘟囔道:“那倒是沒見過,只是,沒見過不代表沒有,對吧?!”
老尼呵呵一笑,說道:“言之有理!不過,老尼認識這座府宅的主人,你喚他出來,便知我們是不是假冒的尼姑了!”
悟空瞪大雙眼,憨笑問道:“你們認識我高傑哥哥?”
姬龍峰一把捂住悟空的嘴,嗔怪道:“她說認識這府宅的主人,俺還沒問她主人叫啥,你怎麼就把小杰的名字說出來了?!太沒經驗了,簡直就是那啥。。。對了,用小杰家鄉話講,就是菜鳥!”
老尼聽到“家鄉話”三字,忍不住莞爾一笑,搖頭道:“小杰那傢伙的家鄉話,可誤導了不少人!什麼吊爆了、酷斃了、死翹翹了等等,我也會了不少!”
姬龍峰聞言,看了老尼半天,方纔點頭道:“看來你倒有可能真的認識小杰,連他的家鄉話都知道!”
老尼道:“如假包換,絕對認得!你這便進去對他講,他師父來了,再不出來,小心爆栗子伺候!”
不多時,高傑睡眼惺忪,身着單衣,光着腳丫子,從老趙剛剛打開的大門中急急忙忙竄了出來,徑直奔向老尼,撲進她的懷中,開懷大叫道:“師父!您終於來了,可想死我了!”
淨空師太被高傑一個熊抱抱住,心裡激動,但也有些不自在,拍了拍他的腦袋,低聲道:“多大的人了,羞也不羞!”
姬龍峰走出大門,見了高傑和淨空師太的親暱模樣,突然想起自己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道師父,心底微覺酸楚,站在門口沒再上前。
高傑鬆開淨空師太,雙眼微微泛紅,他不想讓淨空師太看到自己的眼淚,連忙轉頭望向小尼姑惠靜,先擦了擦眼睛,隨即笑道:“這不是靜心悟禪,且惠至心靈的惠靜小師太嗎?!好久不見,來抱抱!”說罷,便張開雙臂,向惠靜抱去。
惠靜見狀,滿臉通紅,咯咯笑着躲開了高傑的熊抱,回到淨空師太身邊,拉着她的僧袍道:“這不是那個高大英俊的高,英雄豪傑的傑嗎?”
高傑自然沒認爲能真的抱到惠靜,但這個舉動化解了他再見師父的激動和忘情,回過頭來,他滿臉含笑,卓然而立,驀然想起了在涌峰山和師父、師姐初見時的情景,眼中又不爭氣地一片晶瑩。
淨空師太深知這個愛徒隨意隨性,但卻是個極重情義之人,也不說破,當下笑道:“小杰,天寒地凍,你就讓我們這麼站在你威武的侯府外喝西北風嗎?”
高傑聞言,一蹦二尺高,惦着腳丫子喊道:“還好師父提醒,否則不但會讓你們感冒了,我的腳丫子也會凍成冰鎮豬蹄的!走走,快進去!”他上前一把挽住淨空師太的手臂,招呼惠靜和另外兩位師太,一起向府中走去。
悟空和姬龍峰對視一眼,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他們自從認識高傑後,就沒見他如此忘形過。兩人手牽手,早就忘記了還要賭小黑能不能爬上大柏樹的茬,也跟在高傑等身後,進了忠勇侯侯府。
老趙待衆人進去後,關閉了大門,擋住外面席捲而來的寒風,心裡狐疑不已,自家的侯爺年紀輕輕,便貴爲大明侯爺,本已是頗爲少見的事。如今,又不知從哪蹦出個老尼師父,老趙暗地裡胡思亂想,富貴人家的生活可能就是這般令人看不懂吧。他關好門,立刻趕去廚房,叮囑自家的老婆子,侯爺來貴客了,中午得好生準備一桌豐盛的飯菜。不過,當他想到貴客是四個尼姑時,又犯了難,不知該讓老婆子準備葷菜還是素菜。
高傑回到京城,不過才七八天,這一趟深入遼東腹地,歷經兇險,終於不辱使命完成了任務,且安然返回,令同去的所有年輕人都成長了不少。
離開赫圖阿拉城,高傑等在城郊尋到等候已久的孫乾光,與沙爾大喇嘛等一行人道別後,便分道揚鑣,向關內疾行。
因爲在赫圖阿拉鬧出了偌大動靜,他們迴轉時,不敢再走官道,而是在王睿兄弟倆的指引下,專尋偏僻小路,冒着風雪,一路坎坷,歷時一月有餘,方纔重新回到山海關外。
努爾哈赤此刻已經獲知赫圖阿拉布局慘敗的消息,急令沿途各個城鎮關卡圍追堵截,奈何遼東地廣人稀,高傑等又專找小徑穿行,直到臨近了山海關,方由皇太極和代善率領的一支千人騎隊追上。
眼見女真部隊鋪天蓋地而來,駱思恭見已經來不及繞道長壽山山洞穿過,只好燃放了孫承宗事先交付的一支特別的響箭。早已領命在關內接應的一支千人騎隊,在見到響箭後,開門列陣,將他們順利迎進了關內。而代善和皇太極不知是因爲不願就此與大明邊兵妄動刀戈,還是存心要放高傑一馬,率領的女真騎兵只是遙望着他們進入山海關內,便收兵迴轉而去了。
此後,駱思恭等在山海關休整了一日,吃了一頓孫承宗安排的慶功宴,便告辭而歸,返回了京城。
孫乾光沒有和老爺子孫承宗留在山海關,也回到了京城裡的孫府繼續養傷,駱養性帶着師弟熊兆珪和王睿兄弟回了駱府,並將帶回來的劉招孫的遺體好生安葬。
東哥、多洛濟大法師和殘餘的拜月教弟子,均被高傑秘密安排在京城中購買的一處宅院中休養。他只帶了姬龍峰和悟空回到了天啓帝欽賜的侯府。一邊休整,一邊想着與師父之約,準備不久後前去參加在灤州“聞香教教都”石佛口舉辦的十年一度的白蓮佛會。
沒想到,還未成行,師父卻趕到了京都,想來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