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晚上,氣溫低至冰點,還是非常寒冷。尤其這幾天天氣晴好,晚上更見寒冷,而且空氣溼漉漉的,冰冷的盔甲上,甚至見到凝結的水珠。
劉澤清摸了摸盔甲上的水珠,心道:這天氣,恐怕明早會有大霧。
大霧之中,作戰非常兇險,運氣好,當然可以收到奇兵之效,給予韃子重大殺傷。但是,更大的可能就是敵情不明,爲敵軍所乘,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混蛋王八,以爲自己有多少斤兩,就想着啃韃子!被林純鴻這個奸賊利用而不知,蠢貨!”
劉澤清滿腹怨氣,望着前軍星星點點的火把,不停地咒罵宋學朱。
自韃子從濟南退兵後,宋學朱以最大的功臣自居,不僅搶奪了顏繼祖的大權,而且還對劉澤清頤指氣使,威權日重。
劉澤清也是驕橫跋扈之輩,本不願聽從宋學朱的軍令,但濟南城市民視宋學朱爲再生父母,顏繼祖對宋學朱言聽計從,更爲關鍵的是,濟南城內的鄉兵對宋學朱唯命是從,容不得半分有損宋學朱權威的事情發生。
諸多顧忌之下,劉澤清不得不忍氣吞聲,苦捱日子,每日祈禱宋學朱不要折騰,待到韃子退兵,自己平平安安地率兵離開山東,遠離宋學朱這個瘟神。
然而,宋學朱豈是安靜的人?韃子退兵後,宋學朱信心爆棚,日夜琢磨着率兵出戰,儘快將韃子逐出山東。這樣一來,劉澤清就倒了大黴,每日都接到宋學朱催促出兵的軍令。
要是顏繼祖催促出兵,劉澤清好歹也會稍稍做個樣子,應個景,畢竟,顏繼祖乃山東巡撫,劉澤清也受其節制。而宋學朱乃巡按,下軍令就有點莫名其妙。
劉澤清通曉人情世故,也不公開拒絕宋學朱,只那兵甲未備、糧草不足推脫。宋學朱也無計可施。
直到前三天,林純鴻令軍中一參軍忽至濟南,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宋學朱如同抽瘋了一般,強令劉澤清率兵至高唐,共同圍剿韃子。
劉澤清嚇了一大跳,滯留在高唐附近的韃子,包括輔兵在內,多達三萬餘,居然想去圍剿,宋學朱瘋了嗎?劉澤清依然以各種理由推脫。
後來,宋學朱說服顏繼祖,由顏繼祖下達了命令。劉澤清依然不奉命,賴在濟南城中不動兵。宋學朱大怒,差點就要率兵搶入劉澤清大營,奪其帥位。
顏繼祖眼見濟南城中文武鬧得不可開交,惟恐牽涉自身,遂親自前往劉澤清營中,並坦然相告,嶽託和杜度業已率兵從高唐之東向北遁逃,所餘兵力僅多鐸一部,最多七千餘騎,而張拱薇、霹靂軍團的第一軍和第三軍業已對多鐸呈包圍之勢。
劉澤清一聽,方纔放下心來,隨在宋學朱三千鄉兵身後,往高唐縣開拔。
茫茫的黑夜中,遠處已經隱約可見薄薄的白霧,劉澤清心裡更是沒底,不由得暗自嘀咕道:“孃的,什麼玩意兒,隆平侯、宋蠻子都聽從林小三的命令,林小三算什麼東西?難道是無冕之王?”
罵到“無冕之王”,劉澤清突然愣了愣,覺得林純鴻還真有點像無冕之王。
就拿河南來說,黃得功與林純鴻眉來眼去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汝州的錢祚徵吃荊州的,用荊州的,吃人嘴軟,拿人手軟,早已唯林純鴻號令是從,儼然成爲了河南的又一個南陽。
河南如此,就更不必說湖廣以南、四川各地以及兩廣了。
林純鴻不會把朝廷掀翻,自己來做皇帝吧?最不濟,至少也是一個曹操!
劉澤清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開始認真思索與荊州軍之間的關係。
霧氣越來越濃,正當劉澤清發愣時,忽然接到宋學朱的命令:“全軍進入高唐縣城紮營!”
劉澤清麾下連着急行軍兩日,每日五十里,早已累得快要趴下,但劉澤清還是暗罵了一聲:“德性!”
罵歸罵,劉澤清還是下令全軍進入高唐縣。
將士們一聽要進城,無不歡呼雀躍,待真正跨入高唐縣城,他們又變得怏怏無神。
前些日子駐紮在濟南,濟南乃大城,將士們本以爲可以發一筆大財,順帶享受一下美色,哪想到宋學朱如同防賊一般防着他們,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好不容易來到高唐縣,卻發現縣城內早已被韃子擄掠一空。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燒焦的棟樑,隨處可見百姓的屍體,有時,甚至還能看見婦人的裸屍。劉澤清的將士經歷了無數場與賊寇的爭鬥,對賊寇屠城早已司空見慣,一點都不覺得驚奇,他們唯一失望的是,高唐縣已經搶無可搶,又失去了一次發泄的機會。
倒是宋學朱新募的鄉兵還保持着百姓的淳樸,見到高唐縣的慘狀後,無不憤怒萬分,有的甚至失聲痛哭,發誓要與韃子決一死戰。
宋學朱乃文官,一直在山東爲官,何曾親眼見過此等慘景,初見之下,睚眥盡裂,差點瘋狂。
待冷靜後,宋學朱顧不得麾下疲累,令鄉兵四處搜尋倖存的百姓,一起收拾城內屍體,將其集中到城南,一把火全部燒掉。
宋學朱甚至還從城中翻出了幾個和尚,令其至城南唸經超度。
待忙完這一切,已經過了寅時二刻。大霧瀰漫,幾乎五丈之內難以見人,此情此景下,宋學朱下令全軍休息,待大霧散去。
此時,林純鴻正在霹靂軍團第一軍中,距離高唐縣城不過二十里。聽聞驃騎軍與多鐸硬碰硬大佔上風後,林純鴻大喜,對陸世明說道:“此戰後,就怕盛坤山和吳天柱整天琢磨着與韃子硬碰硬!咱們的家底還很薄,恐怕經不起這等消耗。”
陸世明大笑道:“若用十萬騎兵耗盡女真韃子的所有壯丁,這筆買賣也是賺的。”
林純鴻並未接口,神色慢慢變得鄭重起來。
陸世明對林純鴻瞭解頗深,知道林純鴻十有八九有了下一步的計劃,遂問道:“都督有什麼打算?”
林純鴻道:“如果不出意外,此次決戰後,韃子損失慘重,數年之內必不敢再來。朝廷內無賊寇橫行,外無胡虜闖關,是不是該尋思內鬥了?”
陸世明冷笑道:“內鬥一直有,就是韃子圍住了京師,也照樣鬥個不休,盧象升不就是死於內鬥?屬下估計,皇上和楊嗣昌該琢磨着解決咱們了!”
林純鴻點了點頭,用頗爲冷酷的語氣說道:“如果我派遣一旅之師駐紮在北京城外,會發生什麼?”
陸世明愣了愣,突然五體投地,以頭搶地,聲聲可聞,顫抖道:“屬下恭祝都督,都督終於有了經營天下之雄心!”
林純鴻大笑道:“非不願乃不能也!唯一所限,實力爾。陸總管難道忘了當初的猇亭之對了?”
陸世明幡然大悟,喜道:“一直見都督謹慎,倒忘記都督的雄心壯志了!尊王、攘夷、滅寇,外聯東林、內立宗派,據江漢爲本、圖四川爲基,分明就是經營天下之雄心嘛!尊王,大明朝廷的旗號還得一直打着,攘夷正在做,滅寇告一段落,料那李自成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了。東林黨爛泥扶不上牆,這條算是取消了,內立宗派還遠遠不夠。至於江漢和四川爲基本,勉勉強強吧。實際上,還應該加上一句話,謀南洋爲利。”
林純鴻感慨道:“一路走來,如履薄冰,現在總算有點家底,可以肆意施展一番了!”
陸世明初聞林純鴻進取之言後,一時心情激盪,未曾深思,現在稍稍冷靜了點,思索片刻,問道:“都督此舉,試探天下之餘,更多地是想試探荊州內部的反應吧?”
林純鴻大笑道:“知我者,陸總管也!此事不急,得好好合計一番。現在最爲緊要之事,還是和韃子爭鬥。若能順利將韃子全殲,天下英豪,也得思量思量,到底該站在哪一邊了。”
陸世明慨然道:“最多月餘功夫,就見分曉。只可惜這次費了這麼大的勁,只圍住了多鐸一部。”
林純鴻道:“這樣更好。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嶽託、杜度和多鐸部,兵力達三萬餘,就劉澤清和張拱薇那慫樣,能圍得住韃子?從嶽樂到淖爾濟,再到多鐸、多爾濟和巴克,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咬下去,遲早會把韃子咬得一個不剩!”
說着說着,林純鴻慢慢地向着帳外踱去,掀開帳門一看,卻見外面大霧瀰漫,數丈之內難以看清人影。
林純鴻默然半晌,見到霧氣越來越濃,轉頭對陸世明嘆道:“人算不如天算,好不容易讓劉澤清和張拱薇動了起來,哪想到突如其來一場大霧!多鐸十有八九會趁着大霧逃之夭夭!”
陸世明也懊惱萬分,只得安慰道:“這幾日天氣良好,太陽出來後,辰時大霧必散,不如令探哨擴大活動範圍,即便多鐸跳出包圍圈,也可以追襲其後撕咬一番!”
林純鴻點頭表示贊同,遂令各部加強警戒,擴大偵騎的密度和活動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