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嘴上不願意誇讚林純鴻,實際上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林純鴻的政略看似簡單,實質上巧妙無比,逼得鄭芝龍不得不隨着林純鴻的指揮棒跳舞。
但鄭芝龍何等人物,豈能被林純鴻所左右?這讓縱橫海上幾十年、消滅海上羣雄無數的鄭芝龍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林純鴻的政略看似無懈可擊,實質上還是有不少漏洞,比如:對於海上擴張戰略而言,林純鴻聲稱兩年內組織艦隊征討呂宋島,如果這兩年內有大明人提前驅逐了西班牙人呢?林純鴻豈不是擺了一個大大的烏龍?
鄭芝龍察覺到這點,並準備從此入手反擊林純鴻。
至於令旗費一事,鄭芝龍充分考慮了鄭彩的建議,而且還做了一部分改進。於是,在安平城內,出現了大明境內的第二家保險公司,其制度、方略一律學習三一社,就如三一社的複製品一般。同時,鄭芝龍宣佈對投保的海商實施保護,並在安平、廈門設立定點貿易處,收取二成管理費。
在海面上,鄭芝龍取消了東海的令旗費,但對進出日本的船隻依然收取令旗費。日本乃鄭芝龍的禁臠,決不允許他人染指,這也是當然之事。
除此之外,鄭芝龍揚言攻打呂宋島,並加緊建造三桅大炮艦,增強遠海作戰能力。不過,火炮乃瓶頸,鄭芝龍四處求購火炮而不得,只能令鄭彩加緊從林純鴻處謀取鑄炮之法。
待林純鴻聽聞鄭芝龍的應對之策後,大喜道:“從此東海變通途,廣東和荊州算是連爲了一體!”
“邯鄲學步!着實可惡!”楊一仁甚爲不甘,他曾爲林純鴻的海洋構想拍案叫絕,也爲完善構想付出了大量心血,而鄭芝龍不費一絲腦力,直接將奇思妙想納爲己用,他實在有點接受不了。
林純鴻嘿嘿地笑了幾聲,道:“楊公認爲鄭芝龍此舉如何?”
楊一仁坦陳道:“鄭芝龍勢大,長此以往,恐難制!”
林純鴻搖了搖頭,道:“鄭芝龍最多算作照貓畫虎而已!定點貿易說起來簡單,若是沒有大量的儲備人才,何以運轉?再說,定點貿易需要強大的海上緝私隊配合,方能發揮作用,如今看來,鄭芝龍似乎沒有海上緝私的打算……”
頓了頓,林純鴻又道:“不過,鄭芝龍乃海上梟雄,這些問題遲早要被他發現,最終也會被解決。楊公也別擔心鄭芝龍,現在海上規矩由我們來制定,還怕他會翹上天去?”
楊一仁道:“鄭芝龍準備攻打呂宋島,豈不是讓軍門失信於海商,這可有點不妙。”
林純鴻哈哈大笑:“鄭芝龍並未昏頭,短期內絕無進攻呂宋的能力!他也就是說說而已,噁心咱們一把。我看,明日三層甲板戰艦就要下水了,等形成戰鬥力,到馬尼拉與西班牙人先幹一仗,讓海商們明白,到底誰在說空話!”
楊一仁方纔轉憂作喜,接着與林純鴻商議在安南挖煤煉焦之事。
林純鴻召開海商大會,擅自制定廣東沿海海上政略後,廣大官紳正準備卯足勁與林純鴻糾纏一番之際,李自成、張獻忠等賊寇突然進兵鳳陽,打出了“古元真龍皇帝”的旗號,將皇陵享殿和朱元璋出家的龍興寺焚燒一空,還將皇帝的祖墳也給挖了。
天下震動!
兵部尚書張鳳翼“驚怖欲撲”,自洪承疇以下,衆將人心惶惶,惟恐被朱由檢遷怒,據說,左良玉連遺書都已經寫好。
朱由檢放聲大哭,素服哭告太廟,下罪己詔,將鳳陽巡撫楊一鵬處死,鳳陽按察吳振纓遣戍。同時,“諭中外刷國恥,盡心殺賊”,調集重兵圍剿賊寇。朱由檢下了罪己詔後,衆將方纔放心,繆力向前,與賊寇不死不休。
然而,戰爭起色依然不大,曹文詔於甘肅寧州兵敗自刎,鄧玘手下兵變,登牆墜地而亡。
朱由檢無法,令盧象升總理直隸、山東、河南、湖廣、四川軍務,並調來三千關遼鐵騎,由祖寬、祖大樂率領,協助盧象升剿匪。
朱由檢憂心如焚,林純鴻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礙他的眼。他令周望暫時聽從盧象升的命令,前往河南作戰,並調虎嘯軍前往襄陽鎮守。與此同時,他還上了份摺子,請求朱由檢將其調回北方,與諸將協同,共同剿匪。
不管林純鴻想不想離開廣東,但一定要表現得比皇帝還急,這就是忠誠!
當林純鴻的摺子被朱由檢見到後,朱由檢心裡一動,忍不住就想把林純鴻調到北方剿匪,國難思良將啊,現在曹文詔已經捐軀,能打的將領又少了一人,哪能不讓朱由檢着急上火?
不過,調林純鴻算不算飲鴆止渴?朱由檢有點猶豫不決,將溫體仁叫來商議。
溫體仁一聽,不由得大急,趕忙勸諫道:“皇上,林純鴻剿滅劉香之後,驕橫無比,擅殺參將陸睿山,現在又在廣州興起了多少事端?這樣的人,絕不能調到北方腹心之地!”
“天下紛擾,諸將無能,致使賊寇越鬧越大,再不用非常手段,朕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溫體仁堅決反對調回林純鴻,朱由檢頗爲不滿,反問道。
這話說得相當重,溫體仁無法安其位,從落座的椅子上滾爬而下,伏在地上請罪:“臣無能,請皇上責罰!”
朱由檢沒好氣地說道:“起來說話吧!”
溫體仁從地上顫巍巍地爬起來,趁機整理混亂的思路:看來皇上對林純鴻的忠誠有着盲目的自信,今日萬不能逆着皇上的心思。但是,又不能調林純鴻回北方,這可是關係到大明國祚的大事,萬不能隨意而爲。
如果能順利說服皇上放棄調回林純鴻的打算,又趁機陰林純鴻一把,方爲上上之策!
短短的幾秒鐘內,溫體仁就拿定了主意,他重新坐在椅子上,小心地說道:“皇上,前線並不缺精兵良將,洪承疇坐鎮陝西,專剿西北之賊,麾下有曹變蛟、賀人龍、左光先等猛將;盧象升坐鎮湖廣,專剿東南之賊,麾下有祖寬、祖大樂率領的三千關遼鐵騎,賊寇無能爲也!”
東南、西北分區剿匪,本來就是朱由檢的安排,溫體仁小小地拍了朱由檢一個馬屁,朱由檢心裡稍微好受了點,順口說道:“奈何花錢似流水!”
溫體仁一聽,心裡狂喜,暗思道:這皇上還真上道,我還沒引導,就想到錢糧上去了。
不過,朱由檢說得乃是實情,鳳陽祖墳被挖了後,朱由檢不僅拿出四十多萬兩的內帑,還嚴令戶部擠出五十多萬兩銀子,以積極供應前線將士作戰。朱由檢之所以能一口氣拿出四十多萬兩,主要還在於張彝憲每月提交的十幾萬兩的利潤。
溫體仁竭力避開“林純鴻”三個字眼,居心叵測地說道:“臣聞,自盧巡撫坐鎮武昌之後,湖廣至今無一賊寇入境,以至於今夏湖廣大熟。據聞,湖廣的糧食源源不斷運往江南。而河南、陝西赤地千里,不如讓湖廣多拿點糧食出來,賙濟下北方,也算湖廣子民對聖上的一份孝心!”
朱由檢好像完全不在乎溫體仁的用意,說道:“湖廣夏稅已繳,僅僅荊州、夷陵兩地,夏稅將近六十萬兩銀子。再向湖廣徵集糧草,恐怕會失去民心。”
溫體仁神色頗爲激動,道:“正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湖廣的大財主應該很樂意爲皇上分憂!”
朱由檢很自然將“湖廣的大財主”聯想到林純鴻身上,皺着眉頭思索,看找林純鴻徵集糧食是否可行。他從奏章裡早就知道,林純鴻儲存糧食將近千萬石,還爲此建立了大量的常平倉,用於平抑湖廣糧價。
朱由檢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自以爲絕妙的主意:讓陳奎暗示林純鴻主動納糧,這樣朝廷不會落下巧取豪奪的名聲,又可以避免林純鴻對朝廷產生怨恨,從而拒不執行,給朝廷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朱由檢還想着,通過此事試探林純鴻到底對朝廷有幾分忠心,如果林純鴻爽快納糧,那麼證明林純鴻值得信任;如果林純鴻拒絕納糧,那麼朝廷將加快對荊州的處理步伐,儘早將荊州軍納入朝廷兵馬體系。
朱由檢思索良久,方對溫體仁說道:“此事切勿再提,朕自有計較!”
老奸巨猾的溫體仁豈能不明白朱由檢的意思,心中暗喜,趁熱打鐵道:“副將周望率荊州軍主力進入河南剿匪,荊州、夷陵、襄陽等地防守空虛,恐爲賊寇所乘,不若令秦良玉率白桿兵進入荊州,就此遮護江漢膏腴之地。”
溫體仁的話雖說得隱晦,朱由檢哪能聽不出“趁荊州軍不在,一舉解決林純鴻老巢”的意思?
朱由檢猶豫良久,方說道:“此事不急,待林純鴻納糧之後再說!”
溫體仁暗歎了口氣,心裡直納悶,性急的朱由檢爲何對林純鴻如此包容,失去了這次機會,下次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溫體仁無法,只得口稱“皇上聖明”,然後退出了乾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