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黃宗羲等人見蒙學授課方式與私塾完全不同,感到驚奇不已,紛紛詢問林純鴻。
林純鴻帶着衆人遠離教室,苦笑道:“還不是被缺錢和缺先生給逼的!枝江、荊州、夷陵三地,6至14歲男童就有18萬多,按照塾師授課方式,一名先生最多教二十多名學生,也就是說,需要八千多名先生,姑且不談程儀需要多少,這麼多先生上哪裡去找?”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八千多名先生!這三地識字的人都不超過五萬,怎麼可能找到八千多名先生?
“塾師在授課時,將學生分開,按照學生的進度不同,一個個地進行授課,這個效率太低了!沒辦法,我們只好按照進度不同將學生分爲五個段,每個段先生只需要統一講授一遍即可,若有不懂,私下再詢問!”林純鴻不停地解釋着。
黃宗羲詫異不已,問道:“如此一來,如何保證因材施教?”
林純鴻雙手一攤,回道:“左右就是讓學生識字、學點算術而已,因材施教並不重要!”
黃宗羲、馬世奇等人隱隱感到不妥,但又說不上什麼地方不妥,怔怔不能言。倒是宋應星反應敏捷,道:“以往私塾授課,以獲取功名爲目的,但獲取功名談何容易,可謂鳳毛麟角,所以因材施教顯得非常重要,將軍辦蒙學,志不在此吧?”
林純鴻大笑道:“知我者,長庚公也!以往進學的唯一目的就是功名,許多人爲功名窮盡一生之力,千軍萬馬齊過獨木橋,能夠折桂者萬中取一,太浪費了!須知,讀書識字,第一要務還在於謀生!豈能隨着科舉忙轉一世?”
衆人歎服不已,紛紛道:“我等愚昧,卻忘了讀書識字的最根本目的!”
林純鴻豪情大發,嘴裡滔滔不絕:“所謂科舉,說穿了,就是官員選拔方式!天下讀書人,豈能全部夢想着去做官?天下實務,需要讀書人的地方太多了!就拿邦泰來說,棉布紡織、鋼鐵製造、貨物轉運……哪裡不需要大量的讀書人?夷陵士子陳麗申出書《植稻小識》,陳麗申既無功名,又無官身,卻惠及天下,此中高下,諸位應該不難判斷!照我說,科舉已經窮途末路,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否則天下凋敝,遲早會釀成大禍!”
林純鴻大力詆譭科舉,讓衆人內心發苦,黃宗羲忍不住反駁道:“大人請明辨,科舉不可或缺,一旦沒有科舉,天下將回到門閥時代,那纔是真正的禍國殃民!”
林純鴻笑道:“太沖言之有理,所以,在荊州等地,我並未排斥科舉,誰家願意自請塾師,以功名爲念,我求之不得。只不過,我希望大明天下,人人能算賬、人人能看懂《植稻小識》,方纔強自推行蒙學教育。每個男童,只要進了學堂,除了自備紙筆,並不需要其他費用,誰家有適齡男童不送入學堂,我就找他多收二石糧食。”
衆皆歎服,紛紛言道:“大人澤被湖廣,必爲天下人所銘記!”
衆人又轉到另外一間教室旁,發現先生正在教授數學知識。這些數學知識過於簡單,對衆人來說,無甚新意。
林純鴻從先生那裡拿了一套數學教材,遞與衆人賞鑑。數學教材乃林純鴻親自牽頭編訂,凝聚着後世的智慧,且與大明實際相結合。
黃宗羲剛好看到面積計算一節,大吃一驚:“米爲何物?長度無不以尺、丈爲度量,何時冒出米?”
宋應星笑道:“大明度量衡混亂,邦泰上上下下深受其苦,不得已,只好另起爐竈,成立計量局,專事統一度量衡。所謂米,按照大人的建議,長度爲地球子午線長度的四千萬分之一,計量局專門製作了米原器,存放在工程院,爲邦泰提供比對標準。此外,還有重量、時間、溫度,都制定了標準。”
衆人不知其所以然,聽得稀裡糊塗,怔怔不能言。
看完巫家崗的小學堂之後,衆人又往當陽縣城而去,準備視察當陽的中學堂。
中學堂非強自教育,採用考試招募制,免除學費,學制爲三年。目前當陽僅此一所,學生只有九十八人,規模相當小。
中學堂依然不以四書五經爲重點,開設了語文、數學、格物、地理(包含天文)、歷史等科目。爲了開闊學生視野,林純鴻邀請傳教士前來授課,專門講授地理和格物等科目,受到了學生的熱烈追捧。尤其是地理,每個學生無不期待拿着價值幾百兩的望遠鏡觀看銀河,看看銀河到底是不是由很多星星組成。
林純鴻豪情萬丈,大放厥詞:“別看現在中學堂只有九十八個學生,明年,只需要等到明年,當陽小學堂的第一批學生就畢業,我們必將招到更多的學生。屆時,諸位想想,荊州、夷陵該有多少中學生畢業?我們的行知書堂得着手擴建啦!”
林純鴻手舞足蹈:“諸位也知道,行知書堂的學生多麼受歡迎,一畢業,就被搶奪一空,有的商家甚至開出了年薪五百兩的高價!這可比官吏的俸祿高多了!”
除林純鴻和宋應星外,衆人被格物、地理等學科震得一愣一愣的,這天下也太奇妙了,完全顛覆了他們的傳統認知。
黃宗羲甚爲謹慎,提醒道:“大人,自古星象觀測乃禁忌,大人就不怕惹禍上身?”
林純鴻向北方拱了拱手,道:“聖上乃有道明君,組織天下、海外才智之士修訂《崇禎曆書》,闡述星象運行自然之理,怎麼會反對天下人觀測星象呢?《崇禎曆書》已修訂完畢,雖未正式頒行天下,行知書堂就有一份,諸位若有興趣,可借閱觀摩,裡面基本都是真知灼見!”
“如此甚好!”黃宗羲點頭道,“在下估計,學生學了地理、格物,對四書五經難有絲毫興趣!”
林純鴻竊笑不已,這黃宗羲可算一言中的,讓開了眼界的學生再去窮一生之力學習四書五經,這比殺了他們還難受。林純鴻有這份信心,畢業的學生有良好的待遇,又找到了興趣所在,必然將四書五經扔到垃圾堆裡去,長此以往,大明的整個風氣將被改變,所有士子將認識到,除了科舉,其他的出路非常廣闊。
黃宗羲的感知非常敏銳,他已經模模糊糊認識到,林純鴻普及教育一策,恐怕會比土地贖買更爲影響深遠,說不定,若干年後,會讓大明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回到荊州後,黃宗羲茶飯不思,整日恍恍惚惚,總覺得摸到了點東西,卻怎麼也想不明白。
在邦泰境內遊歷半月,黃宗羲看到了諸多新奇之物,切身體會到邦泰的強大實力,並從普通小民上感受到大明上下所沒有的活力。這裡秩序井然,這裡規則完善合理,這裡堪稱大明管理最爲嚴格的地方。
同時,黃宗羲察覺到,在邦泰境內,鄉村延續千年的宗族勢力受到了或多或少的衝擊,士紳統治體系日趨瓦解。邦泰藉助鄉村貨棧和弓兵體系,對鄉村實施有效的管理,這堪稱史上第一次。
黃宗羲相信,憑藉邦泰完善的管理體系,其後備力量幾乎無窮。一旦邦泰與朝廷發生衝突,即使朝廷調集天下兵馬攻打邦泰,邦泰也並非無還手之力。
更爲致命的是,邦泰將境內的大部土地直接控制在手中,對境內的控制力達到了空前絕後的地步。黃宗羲對邦泰的政策瞭如指掌,他給林純鴻算了一筆賬:目前林純鴻租給佃戶的土地高達九百萬畝,一畝地按時價六成的價格收購一石糧食,邦泰將爲佃戶支付五百多萬兩銀子,從而得到九百多萬石糧食。
九百多萬石糧食是什麼概念?可供三四百萬人吃一年!
邦泰境內遠遠消耗不了這麼多糧食,林純鴻手握這麼多糧食,無論是投機倒把,還是利用糧食控制其他勢力,可謂易如反掌!
黃宗羲對糧食收購政策拍案叫絕,荊州地區一畝地糧食產量在兩石半左右,佃戶租種林純鴻的土地,相當於租稅爲二成五,這個政策極大地提升了佃戶的積極性,畢竟,租稅不是簡單的按成計算,每年繳多少是一定的,農夫生產的糧食越多,得利也越多!
事實也確實如此,黃宗羲就發現農夫們披星戴月,勤於耕作。而且《植稻小識》一出版,就被搶購一空,進入千家萬戶,明年,必然變成更多的糧食擺放在倉庫內。
而且收購糧食乃硬性規定,如果今年不能賣夠糧食數量,土地將被收回!從這點出發,也算強制性規定農夫必須種糧。
“一條政策,居然考慮到方方面面,委實可懼!太湖熟天下足該改爲湖廣熟天下足嘍!”黃宗羲說不清是高興還失落,嘆道。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黃宗羲從邦泰的普及教育一策,想到了太多的東西。
最終,他給好友長興縣知縣吳鍾巒寫了封信,闡述他的所想所思。
“……大明面臨着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朝堂之臣目不及遠,誠爲可笑也……朝廷視荊州軍爲腹心之患,江南豪商視邦泰工坊爲競爭對手,天下士紳視土地贖買爲洪水猛獸,皆未看到實質,在下看來,普及教育才是真正的洪水猛獸,若干年後,必將動搖大明國本……”
“普及教育堪稱邦泰第一策,吾不知,林純鴻推行此策,是無意之舉,還是成心爲之,若成心爲之,其謀劃之深遠,甚爲可懼!復社諸君,當退避三舍,與其謀共同之利……”
“竊以爲,復社執念於科舉,落了下乘,當學林純鴻,以普及教育爲根本。林純鴻以書堂爲先導,以實學爲根本,隱隱有開派立宗之勢,吾輩再不奮起,定將湮滅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