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土司府外鞭炮聲震耳欲聾, 鑼鼓喧天,嗩吶嘶鳴, 就算相隔如此遙遠亦能清晰的傳到後院,今日是土司府三小姐安緹出嫁的日子。

爲慶賀今日的盛典,土司大人甚至擺出了足足九日的流水席供人隨意享用, 數十里的紅妝,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迎親的青石路旁撒滿了花瓣, 滿城的樹枝上亦掛上了飄逸的紅綢。

人們都在談論着土司大人嫁女, 這可是土司大人最愛的幺女啊!看那滿樹的紅綢與九日的席面,精於算計的婦人們似乎聽見了白銀嘩嘩滾動的聲音。是誰有這如此好福氣能娶得土司大人的掌上明珠, 車裡的聖潔之花?

是驍勇又智慧的勐海墾荒人逸公子!公子姓午,單名逸,人如其名, 生的倜儻出塵, 郎才女貌真真是天賜的好姻緣啊!

來了!來了!遠處走來八人擡的錦繡火鳳流蘇轎, 四角綴着雪白的珍珠,轎身遍繡火鳳流雲紋,金燦燦的絲線幾乎就要閃花看客的眼, 兩側各跟隨一隊濃妝豔抹的喜娘。

婦人們豔羨地癡望着轎門頂那顆拳頭大小的東珠,不知覺間牙關緊咬,竟收緊了緊牽稚子的手,痛得泥巴鼻涕糊滿臉的孩童嗷嗷直叫。姑娘們則羞澀地望着隊伍前方騎乘簪花高頭白駒的新郎官, 郎君身着錦繡紅袍,頭頂紅錦玉冠,清癯俊秀,相貌堂堂。

“迎親隊伍來了!街上的人快閃開些!”

媒婆的話飄進轎中女子的耳朵裡,女子明媚的俏脣彎起笑靨,嘴角邊的臉上盪出一層漣漪,不斷擴大,再靠近,照的人臉上眼睛裡都是一派喜慶之色。

“安緹姑娘莫動!新娘子哪有隨意掀轎簾的!”轎外的媒婆一把拍向安緹已然探至轎簾的手,將轎簾重又理了理,“姑娘莫急,姑爺就在前面,不多時便能瞧見了……”

安緹臊紅了臉,連脖子都變得滾燙起來,熱氣從領口絲絲向上,薰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安緹死死揪住手中的羅帕,透過眼前陣陣顫動的轎門簾,她想看一看她的睿之公子,可今日人太多,卻是尋不見,可她知道他就在前面領着自己去往他們的新家。安緹已記不得這是自己今日的第幾次心悸,今日過後他便是她的神,她的天,她的一切……

濯莊天不亮便鬧騰起來了,整個莊子披紅掛綠,鼓樂不停,整個勐海的人許是都來了,因爲在白音的張羅下,濯莊也要擺上九日的流水席。莊子門口的巨石陣被搬走了陣眼,如今已儼然成爲了孩童們的天堂,整個莊子鬧哄哄的……

除了齊韻的東苑——

這裡猶如鬧市中隔世的淨土,厚厚的水杉林過濾了外院嘈雜的聲響,這裡沒有紅燈籠,沒有紅披掛,這是隔絕於濯莊之外的一方小院。

齊韻依然不肯走出自己的院子觀禮朱成翊的大婚,齊韻不是拒絕朱成翊的婚禮,相反,濯莊的這一切排場卻是她親自定下的。她或許有點怕見到安緹,她對安緹的感情似乎讓她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位高潔冰清的姑娘。

齊韻聽丫鬟們說花轎進門了,卸轎門時出轎小娘只五六歲,太過緊張差點扯掉新婦的喜帕。或許緊張是可以傳染的,新娘子跨紅漆馬鞍,步紅氈時竟不會走路了,是大公子攔腰抱着走完全程的。

齊韻獨自坐在窗邊繡着一對多子多福的香囊,嘴角微微上揚,帶着滿足與喜悅,或許婚後生活會讓翊哥兒明媚起來,齊韻總覺得朱成翊身上鬱鬱寡歡的氣息愈來愈濃,安緹天真爛漫,定然會讓翊哥兒幸福的。

……

朱成翊立在喜堂的盡頭,看着門外紅彤彤的嬌俏娘子,有一瞬的愣怔,大紅蓋頭流光溢彩,鳳穿牡丹的大紅袍,鎏金絲的暗錦紋路,下身青蘿百褶紅裙,露出一雙紅綢繡鴛鴦纖巧小鞋尖。

他彷彿看到喜帕下那雙婉轉多情的鳳眼波光瀲灩,可他也知道喜帕下的人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位。朱成翊晃晃腦袋,勉力揮去腦中齊韻的影子,他揚起嘴角,露出最標準的新郎該有的表情,全身心投入到迎接自己新娘子的任務當中去……

“三拜”流程進行得無比順暢,朱成翊能聽見新娘子急促的呼吸聲,他突然有點悲傷,疲累的感覺猶如破土而出的春芽無法抑制,他甚至想不管不顧地衝進東苑大聲質問齊韻真的如此厭惡自己嗎?

朱成翊緊了緊拳頭,忍住了。

“夫妻交拜!”耳旁傳來禮生情緒飽滿的誦唱。朱成翊拋卻腦中複雜的思緒,微微一笑,絲毫未有泄露自己的心思,兩人半躬身子,兩頭相接,算是行了禮。

“禮成,送新娘入洞房。” 朱成翊也要隨行,他獨自向後一轉身,向思罕及在場的官員、富商、名流道了謝,牽着安緹手中的同心結出了喜堂,走向後院。

待入得洞房,朱成翊茫然地參與了喜娘安排的坐帳、撒帳等儀式,他扯着僵硬的笑挑開安緹的蓋頭,聽見衆人豔羨地誇讚,又愣怔地看着安緹吃下一個子孫餃。

一羣女人擠在一堆問“生不生”

安緹脆生生張口就說“生”!隨後羞紅了耳朵根,喚來一屋子女人震破房頂的調笑。

好容易喝完了合巹酒,新郎官需要再次外出接待賓客,朱成翊逃也似的衝出了婚房。來到喜堂後,昏天黑地地胡亂灌了一肚子的酒,可他依舊一點醉意也無,喝進肚裡的似乎不是酒,而是自己的淚水,不然爲何只感覺到無盡的苦澀……

四周喧譁漸遠,遠處的點點通紅映照在湖面上,伴隨盪漾的湖水混作一團,散作猩紅潑灑湖面,就像朱成翊現在的心——血流一片。

鼻尖捕捉到幽幽丹桂香,朱成翊擡頭,猛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來到了東苑門口,這裡寂靜一片,渾黑的夜色中絲語未聞。他想也不想便踩上門旁的拴馬石,乾淨利落地翻身上了院牆,跳入園內的那一霎那,朱成翊竟生出了幼時在宮中隨齊韻偷跑出東宮院門的錯覺,一瞬間心中酸澀如潮水般灌滿心房——

他飛奔向院中的上房,就像疲累的幼童好容易找到回家的門,便要在第一時間尋找自己最依賴的人。

“姑姑……”朱成翊大口地喘着氣,立在後窗下輕輕喚着。

屋內一陣窸窸窣窣,他聽見齊韻迷糊的吱嗯聲及凌亂的桌椅碰撞聲,突然覺得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聲音遠勝喜堂內喧譁了一整日的嗩吶聲優美。他貪婪地聽着屋內的響動,設想着齊韻的動作,雙眼巴巴地望着緊閉的紗窗,期待着那張魂縈夢牽的臉出現在窗口。

朱成翊大婚,莊子的丫頭婆子們都愛瞧熱鬧,齊韻自然早早地便放了她們的假,如此良辰美景,準下人們的假,讓他們跟着主子樂呵樂呵也是應當。沒人與自己說話,自己又不願去湊熱鬧,齊韻只能早早地就去拜見周公,睡得正迷糊時,突然聽得人喚姑姑,她條件反射地就回應着坐起了身。

“誰!”初脫渾沌的齊韻脫口一句亙古不變的白癡問話。

“……我……”窗外的回答低啞又滯澀,似乎有些哽咽。

似是心尖的柔軟被人撥動,齊韻突然心疼得緊,翻身下牀衝至窗邊,“翊哥兒!”

推開窗,她看見清暉中那雙孤獨的眼,內裡波光粼粼,朱成翊站在一叢刺荊草中,脆弱又迷茫宛如一個走失的孩童。

“翊哥兒!你怎麼站在刺堆中!喜袍割破了怎麼辦?要知道這蘇錦我尋了有多久麼……”

齊韻來不及思考朱成翊半夜不去洞房偏站自己窗旁的原因,急吼吼地便想伸手將朱成翊拽起來。猛然發現這裡是窗戶,自己沒法將刺荊從中的哥兒扯進房間,又突地轉身奔向門的方向,要出門來迎朱成翊。

夜風蕭索,身上僅着單衣的齊韻忍不住一個哆嗦,她止住了探向朱成翊袖口的手,無比擔憂又疑惑地問道:

“翊哥兒,你這是怎麼了……”

她看見月光下朱成翊的臉,水痕粼粼,眼中盡是哀傷,“翊哥兒,爲何哭泣……你可早就不是三歲孩子了……”

“姑姑……你不要我了……”朱成翊胡亂抹了一把臉,輕聲嘟囔。他低低地垂着頭,一隻腳無意識地去踢踩混雜泥土的刺荊。

齊韻突然很難受,說不出地難受,喉頭一陣哽塞,她吞了口唾沫,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她放柔了聲線。

“翊哥兒,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你不去陪着安緹姑娘,跑來我這兒做甚?來,快跟姑姑回去,莫要讓你新婚妻子久等。”說完她向朱成翊伸出了手,臉上掛着溫婉的笑,想將朱成翊帶出刺荊叢。

朱成翊並不擡頭,齊韻只看見他微微聳動的寬肩,輕輕耷拉着,聽不見任何聲音,卻讓人感受到那沉入骨髓的脈脈憂傷。

“翊……”

齊韻的話音未落,便被朱成翊一把扯入懷中,撞的齊韻的鼻子生疼,剩下的話便被他重又打回腹中。

“姑姑抱抱我好麼?……”朱成翊悶悶的聲音自耳後傳來,“我害怕姑姑生我的氣,更害怕姑姑不要我……”

齊韻啞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朱成翊的脊背微微顫動,他定是在默默流淚,鋪天蓋地的憂傷將齊韻籠罩,她直覺應將朱成翊趕出自己的小院,但她實在不忍心如此刻薄地對待一個正在獨自傷心的人。

直到她感覺到腳下鑽心的痛……原來自己赤着足,被朱成翊這樣一把扯入懷中,右腳便踩上了一根刺荊。

“啊……啊!翊哥兒幫我!我的腳……”

齊韻瞬間僵硬如木樁,脖子梗了起來,眼珠也不能動了,讓朱成翊第一時間以爲自己不小心點了她的穴。看見如玉的秀足滲出點點嫣紅,朱成翊終於回過神來,一把抱起齊韻便向屋內走去。

……

“姑姑好些了麼?”朱成翊仔仔細細地將眼前這隻綁得密密實實的秀足翻看了一番,確定再無大礙了,又開口問話。

齊韻左右轉了轉被包成了糉子的右腳,“沒事了,翊哥兒,我覺得明日走路去前院承你與安緹妹妹的禮也是沒有問題的。”

朱成翊縮回了手,耷拉着腦袋,蹲在地上快要成個球,“姑姑還是討厭我……”

齊韻收回粘在自己右腳上的視線,轉頭看向朱成翊,訝異道,“翊哥兒說什麼呢,奴家怎會討厭你?快快起來,早些回新房,明早你與安緹還要給我敬茶呢……”

屋內一片寂靜,地上的朱成翊依舊是個球。

“你快給我起來!”齊韻氣極,伸手就要去拉朱成翊。

朱成翊沒有躲,卻就勢用一隻手握緊齊韻探過來的雙手,騰然起身,將齊韻撲倒在榻上,“我不要回新房,我要留在這裡。”

齊韻大驚,猶如受驚的小兔倏地從朱成翊身下掙脫了出來,她三兩步連蹦帶跳奔至屏風邊,瞥見一根羽毛撣子,猛然抓起抱在懷裡。

“呆子!休要胡言亂語!你若再不回去,我便……便要打你!”

朱成翊趴在榻上,扭頭看向抱着撣子的齊韻,但見她柳眉倒豎,滿臉怒意,懷中的羽毛撣子做勢待發。朱成翊想,如若我用強,她一定會用這根撣子毫不留情地朝我臉上招呼,能有多絕情便會多絕情。

他禁不住咧嘴一笑,“姑姑莫氣,翊何曾忤逆過您。”坐起身來,他拿眼瞅着滿臉警惕的齊韻,“姑姑答應我一件事,我便立馬就走。”

“何事?”齊韻臉上的怒意稍減,但渾身警惕絲毫未消。

朱成翊嘴角上揚,“姑姑不能躲着我,我要見你時,你便要依我的話來見我。”看見齊韻再次倒豎的柳眉,趕緊又加了一句,“我保證不會對姑姑胡亂動手腳!”

“妥!我應下了。那你現在可以走了?”齊韻狠狠看向朱成翊。

“嗯!姑姑明早可要早些起牀,明日我還要帶安緹去祖廟上香。”朱成翊笑逐顏開,蹭蹭蹭從榻上翻下身來,衝至門邊,利落地開了門。

“姑姑快些歇息吧!”他把着門,衝齊韻眨巴眼,轉身出了房門。齊韻聽見院門自內打開又關閉的聲音,四周復又重歸寂靜,終於鬆了一口氣。

……

新房內紅燭高照,外院的喧譁漸退,客人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朱成翊還沒回來。安緹揉了揉酸脹的脖頸兒就想褪去頭頂的鳳冠,這漢人的頭面着實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得起的,卻被一旁的喜娘攔住了,“夫人,你家相公還沒回來,這頭面得留着等自家夫君拆……”

安緹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夫人指的就是自己,她不由得再次飛紅了臉,扭捏了一瞬,終是下定了決心,“替我備水,我要梳洗,如此綁着,實在難受的緊,出了這一整日的臭汗,相公回來也會被臭跑了。”

喜娘愣怔,又勸說了好半晌,終是拗不過安緹,喚來婢女替她打了水,梳洗一番後換了一件嫩黃色的盤領絲袍,復又坐到了牀頭。

朱成翊得了齊韻不再躲避的保證,心中歡愉,初時的陰霾一掃而空,姑姑還肯待在自己身邊就好,這比什麼洞房花燭都能讓人精神振奮!姑姑只要一日不走,自己便有一日的機會,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幸福的了?朱成翊嘴角含笑,腳下帶風,回想着剛纔齊韻狡黠的表情,心裡如同吃了蜜一般甜。

走進自己的上房,紅彤彤的燭火印得滿堂猩紅,唬得朱成翊一愣,突然想起自己與安緹成了親,新娘子就在自己房間等着自己呢。

他腳下一頓,眼前出現安緹清雅柔美的臉,突然生出些許躑躅,安緹是美好的,自己卻是骯髒的,他第一次爲自己的不可告人的手段感到一絲愧疚。

怕什麼,堂堂兒郎還怕娶個妻子!朱成翊在心底默默爲自己打氣,他深吸一口氣,擡步進了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