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子

榮安殿, 廂房內。

樑勝怒容滿面,恨鐵不成鋼地狠狠指着樑禛的鼻子, “我說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是吧?出了如此大的事,駱璋沒有追究你管教不嚴的過失, 只是要咱們處置一個婢女而已,你都如此不情不願,提了刀與本侯對着幹,難不成你還要駱璋反過來給你道歉?”

樑勝失望至極, “別說是個婢女, 就算是你的侍妾,這回也保她不得!”

樑禛面色蒼白, 心中憤懣,“父親!出了這樣的事,您不想着如何找出真兇, 只一味地要將一名弱女子推出去擋箭, 這可是負責任的做法麼?”

“混帳東西!有你這樣與自己父親說話的麼?”樑勝氣的嘴直哆嗦, “人證物證俱實,你竟然還想替她推脫?”

“父親!”樑禛無所畏懼地看進自己父親的眼睛,“禛不是三歲稚子, 我要親自查驗!”

樑勝失望至極,“樑禛,你可真是閒的慌了,一個奴婢也值得你這樣?連你父親的話也不相信, 卻只信那婢女的話。你的腦子跑哪兒去了?童鶯兒只是你爹自煙花巷買來的伶人,你可是忘記了?”

“不論鶯兒是有多低賤,總歸是一條命。兒子就不信了,還有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設計於我。”

樑禛鐵拳緊握,戾氣四射,“禛今日便要讓那作妖之人給現了原形……”

樑勝氣苦,指着樑禛的鼻子半天說不出話,“來人……”

門外披堅執銳的軍士們早做好了準備,呼啦啦進來了一大羣。樑勝看也不看自己的兒子,只咬牙切齒地說,“把這個忤逆不孝的逆子給我鎖起來!”

……

“侯爺……禛兒好歹也是一品武官了,你將他鎖在了廂房不許出門,萬一有公務耽擱了,該如何是好……”崔氏溫言細語地給樑勝做着思想工作。

“能有什麼可被耽擱的,他不是還有時間去查那瘦馬的事嗎?顯見得是閒的很的。”樑勝不以爲然地逗弄着面前的畫眉鳥,“再說了,他做了一品武官又能怎樣,還不是得管我叫爹。做爹的教訓兒子,天經地義!就算天皇老子來了也是我有理!”

崔氏啞然,無奈地揉揉腫脹的額角,這老子與兒子都是一副暴脾氣,可如何是好……

正在愁苦間,老管家樑薪躑躅着來到了房門口,想進又不敢進。“樑薪,有事就直說!縮手縮腳的像個婆娘!”樑勝衝着房門口不耐煩地低叱。

“回老爺……適才……適才守廂房的汀煙說……說二公子……不見了……”

樑勝愕然,“不見了?這是什麼意思!”

……

樑禛低眉端坐大帳,老頭子想關住我可不是那麼容易的,若不是我給你一個臺階讓你得逞,你哪有什麼機會將我鎖起來。只是樑禛再沒了小伎倆得逞後的愉悅,戰勝自己老爹可不算勝利,讓那幕後裝神弄鬼之人現形纔是目的。

樑禛面前放着兩碟糕點,據樑嵩說今日一大早父親便派了人從童鶯兒經手過的吃食中挑揀了些出來,讓醫官一一驗過了,從童鶯兒常吃的栗子糕中發現了大量硫磺與詹草。

硫磺是前朝顯貴們愛吸食的五石散的主要成分,功效是助興,可詹草卻是媚人藥了。時下後院姬妾們多服用或燃點助興藥、香,用以博得主子的寵愛,可樑禛並不認爲童鶯兒也有服用此種藥物的必要。童鶯兒的吃食是自己的小廚房着專人做出的,如若真的於童鶯兒的吃食中發現了媚藥,其中必有乾坤可查。

樑禛仔細端詳着面前的這兩碟栗子糕,一碟是昨日童鶯兒端出用以招待駱菀青的“罪證盤”,另一碟則是婢女若琳剛從行李中新取出的。

他將糕餅反覆的看,又仔細的聞。自己小廚房的糕點師傅手藝精湛,栗子糕個頭均勻,一塊塊色澤澄黃,入口即化,細膩柔和,不及入口栗子清香便撲鼻而來,可童鶯兒招待駱菀青的那碟糕點卻有部分顏色略深……

樑禛端來一杯茶,取出一塊顏色略深於其他的栗子糕,用銀勺舀下一小半,放於鼻下聞了聞,又一口咬了下去。只在舌尖細細品味過,不及下嚥,他便將口中的糕餅悉數吐出,用茶漱漱口後,捻起同一碟中顏色略淺的栗子糕又放進嘴裡細細品味。

須臾,樑禛冷笑,自那“罪證盤”中又捻了三四塊淺色的糕餅囫圇吃進了肚子,擡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嘴脣,起身高呼,“若琳!喚隨行僕從,無論丫鬟小廝,伙伕車奴皆進來大帳,本官有話要問……”

……

小河淙淙,樑禛與樑嵩對坐山石上,“大哥,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麼?”

樑嵩擡眼,看向對面的兄弟,神情焦灼,滿眼希冀之色,他吞了口唾沫,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溫和可親。

“我說二弟,咱聽說過王侯將相用那瞞天過海之計躲避殺身之禍,可她只是一名婢女,咱又從哪裡找一個比她更爲卑賤的女人去代替她死呢?更何況,駱家不要爹爹杖斃童鶯兒,聽爹爹說,他預備將童鶯兒送交駱府,由駱家自行處置。”

話音未落,樑禛便騰地起身了,“送交駱府,天知道駱家會如何撮磨於她!”

他雙目赤紅,緊緊捉住樑嵩的胳膊不鬆手,“哥哥想想法子,讓爹爹答應我,讓禛來親自處死童鶯兒……哥哥幫我……”

樑嵩訝異地看着樑禛幾近癲狂的眼睛,“弟弟這麼快便忘記齊家姑娘了?”

他突又擡手尷尬地捂了捂嘴,“爲兄都不知應該對你說恭喜抑或節哀了……”

樑嵩看見樑禛眼中如潮水般退去的癡怔,寒冰又漸次浮上,樑嵩再接再厲說出了更爲刺耳的話,“就算你知道了是駱家小姐自編自演了這出栽贓戲碼,你又能怎樣?你敢對駱子圭說出實情嗎?你敢對着興平侯的鼻子說,是您的女兒自己吃下了媚藥,就爲將你套入她的懷中,再一併除去一名瘦馬麼?”

樑禛的面色鐵青,眼中的怒火幾欲灼穿眼前的石桌,他木然地聽着樑嵩冰冷無波的聲音自對面傳來,“你不是還要去雲南麼?父親或許不知你的心思,爲兄倒是能猜到一二。你如此心急火燎地忙着親自去雲南,不就是怕給齊家留下什麼後患嘛,雲南可是駱家的天下,你此番若駁了駱璋的面子,只怕日後公幹他會揪了你的小辮子!”

樑禛的心如墜冰窟,他不能忤了駱菀青的意,不然日後去了雲南,怕是瞞不住齊韻的事了。如若駱菀青不管不顧的鬧將開來,不光齊家,連自己樑家也會一夜之間被打入地獄……

沉默良久,樑禛復又擡頭,樑嵩看見他眼中墨黑一片,犀利又冷冽,“大哥可替我向父親求一求麼?今晚,讓童鶯兒回我大帳歇息,明日一早,禛親自將她送交駱璋……”

……

樑勝意外於二兒子的瞬間轉向,他再三確認樑禛不會藉此機會放走童鶯兒後,終於擺擺手讓樑禛去柴房領人。

童鶯兒癱坐地上,柴房裡兩名兵卒正在“錄口供”,滿嘴污言穢語,有一名卒子正罵罵咧咧伸着手往童鶯兒懷裡摸……

樑禛隔得老遠看見這一幕,怒向膽邊生,撿起一塊石頭,擊電奔星般向那卒子擲去。

伴隨小卒殺豬般的嘶嚎,樑禛飛奔到了童鶯兒身邊,“鶯兒,禛來接你了……”,他輕輕地攬起童鶯兒的腰,細細軟軟,又輕飄飄……

童鶯兒擡起充血的雙眼,自雙眼縫隙中瞥見了樑禛的臉,淚水如瀑布般涌出,她一頭扎進樑禛的懷抱,“大人……您終於來了……他們……他們欺負死鶯兒了……”

樑禛忍住心中的愧疚與酸楚,將童鶯兒輕輕攔腰抱起,“鶯兒莫怕,禛帶你回去,咱再也不出來了,以後都在含輝院待着……”

樑嵩自花牆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如託着珍寶般抱着童鶯兒走出榮安殿,神色凜然。

二弟癡迷齊韻的一切,童鶯兒因着與齊韻幾乎一無二致的臉,也讓二弟混沌然看不清自己,日後如若齊家有事,二弟可會因爲齊韻衝冠一怒逆龍鱗?如若真有那麼一天,纔是樑府的末日……

……

童鶯兒一動不動躺在樑禛的牀上,身旁的婢女們爲她換上了潔淨的中衣,收拾妥帖後魚貫退出大帳,衝立在帳外的樑禛道福行禮後離去。樑禛邁步進了大帳,輕輕來到牀邊,“鶯兒……身子痛得可有好些?”

“不好……大人……痛得鶯兒都吃不下飯了……”牀上的人僵直如木塊,嘴脣也張不開,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句話。

“你傷的是身上,怎的嘴巴也壞掉了麼?”樑禛溫柔至極,似乎面前躺的是一顆露珠,稍大聲些便會被嚇得滾下牀。

“嘴巴動的太厲害……會扯得脖子痛……大人擔待些……”

樑禛噗嗤一笑,越發的溫柔,“真是不巧,那麼晚間我讓後廚給備了酥皮鴨,便只能我自個兒吃了。”

牀上傳來口水吞嚥的聲音“……唔……大人……也可以端上來……指不定,那會兒……我便好些了……”

“鶯兒可有兄弟姐妹?”

“大人爲何想起問這個?”

“鶯兒悽苦,禛想讓你有親人相伴能開心些……”

“唔,奴婢有一名胞妹,喚作童鷺,母親去世後,父親很快也走了……奴婢被翠蘿院周媽媽收養,妹妹被鄰居包大娘抱走做了她家童養媳……不過大人不用替奴婢操心這個,奴婢已經許多年未曾見過妹妹了,奴婢也不再想了……”

樑禛覺得眼中熱熱的,他輕輕於牀頭坐下,握住童鶯兒的纖纖素手,置於脣邊,“鶯兒孤苦,禛以往卻從未關心過你這些……禛對不住你,你可會怨我?”

“大人……鶯兒自從跟着你……便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能有什麼可怨大人的……”

樑禛似乎並未聽見她的話,只握緊她的手死死貼在自己脣邊,“禛對你不好,你應該怨我……應該怨我。”

翌日,樑禛早早的就起了牀,爲照顧好童鶯兒,他於牀邊擺了一張春榻。寅時不到,樑禛便穿戴整齊,不錯眼地看着熟睡的童鶯兒。待童鶯兒睜開眼,便看見樑禛滿臉沉寂地望着自己。

樑禛柔和了眉眼,握住童鶯兒的手放至脣邊輕輕啄了一口,“鶯兒來京之前可曾有過心上人?”

童鶯兒難得的露出羞澀又尷尬的笑,“媽媽對奴可嚴了,哪兒都不許去。奴婢連花燈都還沒放過……”

樑禛噗嗤一笑,“花燈有什麼好看的,送艾草纔有意思。”言罷,自身後拿出兩個空荷包,又從身旁小几上取過一把剪刀。

“禛送你比艾草還要好的東西……”

話音未落,寒光閃過,樑禛手上多了一縷烏髮,他一邊將這縷頭髮用紅繩盤成了一個環,塞入一隻荷包中,一邊說,“荷包裡放上禛的頭髮,你帶在身邊,無論到哪兒,都像有我陪着你……”

樑禛將包好自己頭髮的荷包輕輕放入童鶯兒的手中,“鶯兒,該你送我了……”

不等童鶯兒開口,耳畔喀嚓聲響,一縷青絲滑落,樑禛滿臉鄭重地將這縷青絲盤成環塞入剩下的那隻荷包,又無比珍重地放入自己的懷中。他捉起童鶯兒的手,放進懷裡,深深看進童鶯兒的眼睛。

“鶯兒是個好姑娘,禛配不上你,下輩子你定要投身一個簪纓世家,做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千金小姐,再也不用到我這樣的人家來當牛做馬。”

童鶯兒原本只怔怔地看着樑禛,覺得他今日古怪的緊,可聽到最後這句話便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我做了千金小姐,那大人您呢?”

“我做一個莊稼漢,缺衣少吃,便到你家莊子來應徵,我做你的護衛。”

童鶯兒終於憋不住,捂住肚子哈哈大笑,卻扯到了肚子上的傷口,又哎呦哎呦的嚎叫起來。樑禛大手一伸,一邊按住了她的肚子,一邊輕聲寬慰,“莫笑了,莫笑了……有這麼好笑麼?”

童鶯兒好容易止住了笑,她雙目盈盈,直直地盯着樑禛的眼睛,“下輩子,我做了千金小姐,便要招親……你來應徵,可好?”

樑禛面沉無波,目似深潭,沉默了許久。終於動了動嘴脣,吐出一個字,“好……”

……

樑禛率領着安遠侯府前來接應的護衛策馬向行宮走去,身旁是一頂嵌寶軟轎,童鶯兒端坐轎內,四個壯漢顛得她頭暈,樑禛非說她身上有傷不能坐車,尋了個軟轎讓她坐。童鶯兒還未曾坐過如此精美的軟轎,可是過於美好的東西享受起來也是受罪的,樑禛一大早便給自己灌了一大盅燕窩補身子,現在在軟轎的顛簸下,清晨那一大盅燕窩湯漸漸有了涌至喉頭的衝動。

“大人……”

轎簾被人掀開,樑禛關切的雙眼出現在窗口,“鶯兒何事?”

“大人,奴婢……奴婢早間吃太多……想吐……”

樑禛止住隊伍,自己翻身下馬,讓轎伕落了轎,又親自探手至轎門,將童鶯兒扶着移出了轎子。

“很難受嗎?”樑禛讓童鶯兒坐在路旁的大石頭上,一隻手拼命撫着她的背,想替她順順氣。

童鶯兒靠在路邊乾嘔了好一陣,渾身虛脫,冷汗淋漓,全靠樑禛託着纔沒有滑到地上。

“大人……奴婢是不是很沒用……做婢子做不好,如今……如今連自己的身子也照顧不好了……”童鶯兒的身心都難過極了,自己從來沒有如此的覺得挫敗過,她軟軟的靠在樑禛身上,眼淚止不住的吧嗒吧嗒直掉。

樑禛低頭看向她的臉,原本紅潤如櫻的嘴脣變得紫紺,溫柔的眼角隱隱發青……

摻在燕窩中的藥開始起效了。樑禛鼻頭一酸,眼淚就要涌出,不敢再看她的臉,只輕輕將她的頭攬在胸前,硬起心腸,“鶯兒說哪裡話,你昨日受了打,身子虛弱,今日還未好全而已……”

“大人會嫌棄鶯兒嗎?”

“不會!”

童鶯兒不敢休息太久,稍坐了一會兒便又繼續上路了,左都督還有軍務,不能因爲自己耽誤了公事。樑禛策馬繼續走在轎旁,望着身側伴隨行走抖動不停的帷布,喉間的苦澀猶如洶涌的波濤一波接着一波。

耳畔傳來童鶯兒柔軟的呼喚,“大人……鶯兒困了……想要歇一會兒……待會兒到地方了,大人且喚奴婢一聲……”

樑禛心頭一緊,喉頭哽塞,發不出聲音,只能猛的點點頭,忽又想起童鶯兒在轎內,看不見自己點頭,猛咳兩聲後憋出了聲“好……”

轎內恢復了平靜,一絲聲音也無……

樑禛知道童鶯兒應是睡了過去,她不會再覺得難受了,也不會再感到身子的痛,她會美美的睡過去,一直睡到明日——便不再醒來。

胸中那熟悉的刺痛又開始絲絲浸漫,樑禛一把捂住胸口,揚鞭催馬,猛然衝出了隊列,獨自一人衝到了隊伍的最前面。

他高高地昂起了頭,淚水毫無預警地衝出了眼眶。朝陽勝火,透過迷濛的淚眼,樑禛看見絢爛的朝霞如殷紅的鮮血鋪滿了整片天空……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赴滇!

童鶯兒的出現讓樑禛看清了駱菀青的本性,這是童鶯兒唯一的貢獻。

橘柑突然發現,我文裡的配角似乎都是用來死的。。。。我應該打破這個魔咒!

或許有小夥伴不喜歡鶯兒這個角色,這是橘柑看很多言情文裡面常看見的梗,男主將一腔真心投射到另一個人身上,一部分文的結局是影子勝利,翻身做了主人(主角是影子),一部分文則影子失敗,男主另抱佳人(配角是影子)。橘柑當時就會想,爲什麼不寫寫第三種結局,男主迷離失措,進退失據,成就兩個人的悲劇。

童鶯兒算是一段小插曲,橘柑卻很喜歡這樣的人物設定,低賤的愛與虛幻的愛碰撞出了真實的火花,虛虛實實讓男主精神分裂——

在這一部分裡,樑禛被毫不留情地戲弄了一番,當他終於明白童鶯兒依舊只能是自己的玩具時,他對童鶯兒是愧疚的,疼惜的。她只是一個心思單純的遲鈍孤女,卻因爲自己,莫名其妙的命喪黃泉,而自己何曾給予過她什麼?

自己從未給過她什麼,也給不了她什麼。所以樑禛只能給她自己的下輩子——下輩子,我做你護衛,護你一世周全,還你今生的情。

至於那縷青絲與那難以言說的“好”字承諾——鶯兒的心,樑禛怎能不知,但自己能給的,也只有這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