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錦衣衛慌了手腳, 馮鈺頂着滿臉的血指揮衆人將樑禛擡回林中,做了個簡易的擔架, 將樑禛扛着返回七盤關。
陳博衍擠上前來,討好的望着滿臉是血的馮鈺,“馮大人, 咱不追朱成翊了麼?趁樑大人人事不省,咱現在出手還來得及……”
話音未落,陳博衍的腦門便是一個爆慄,“你丫嫌命長?看看我頭上是什麼?樑少澤只是暈了, 不是死了, 有種你讓他永遠別醒來,我便立時去砍了朱成翊的狗頭!”馮鈺恨得咻咻直喘氣。
“今日之事如若有人膽敢泄露半分, 休怪本大爺不客氣,本官有的是辦法讓泄密的人生不如死!聽見了麼?”馮鈺一臉戾氣,配上猩紅的滿臉血, 更顯猙獰。後面半句話卻是對着全體部衆說的, 他滿臉橫肉的望着一個個呆鵝般的錦衣衛軍士, 待聽得大家鏗鏘有力的肯定回覆後,方回過頭,惡狠狠的看向陳博衍, “閉上你的臭嘴,就當咱沒來過這一趟,今日咱啥也沒瞧見!”
……
樑禛這一暈,竟一睡不起, 人事不省,唬得馮鈺以爲他日後便永遠這樣了,忙尋了大夫前來察看。
大夫一番問診後捻着鬍鬚說了,樑大人乃情志抑鬱所致肝失疏泄,氣機鬱結,胸悶脅痛。宜調節情志,疏肝解鬱,切忌動怒。於是,馮鈺決定於嚴戈守備府上盤桓數日,待樑禛情緒略安,再做打算。
樑禛足足躺到大部隊回到了嶽州嚴府才醒轉過來,初醒來的他喚了好幾聲韻兒,進來的卻是汀煙,樑禛這纔想起齊韻在七盤關時爲救朱成翊離開自己了,胸口又不可遏制的鬱結絞痛。
他默默的轉過頭,任由汀煙給自己端茶送藥。是自己錯了嗎?傾心於一個不該靠近的女人。臨別之際的一番話雖然說得委婉堂皇,依然不能掩飾那女人的鐵石心腸,陰狠手段,六親不認。自己堂堂七尺男兒已經如此低聲下氣的求她了,依然喚不回她的心,她哪裡是女人,分明是一個魔頭!
“二公子心且放寬些,大夫說了,您這毛病就是自個兒氣出來的。二公子一表人材,風流倜儻,還怕沒姑娘喜歡?”身旁的汀煙一邊替樑禛理着腰帶,一邊笑咪咪的望着他說笑。
樑禛勾脣一笑,不置可否,心裡的傷口還沒癒合,隨時隱隱作疼,他壓根不願去想任何感情上的事。“馮子珵回了麼?叫他來見我。”
“回了,回了,馮大人便是與您一同回的守備府,小的這就去喚他。”汀煙忙不迭地應道,乾淨利落的拱手道個喏,轉身便出了院門。
須臾,馮鈺來到樑禛的臥房,樑禛正在喝粥。一番見禮後,樑禛看向馮鈺額角上的傷疤,依舊血紅猙獰,隱隱有液體滲出,“子珵額角的傷口可需要包紮一下?那日是禛冒失了……”
“我又不是女人,不怕留疤,包什麼包。如此酷暑,頭上再包層布,熱不死我了!”馮鈺不以爲然,大咧咧地擺擺手,“咱倆什麼交情,這種話再別說了,沒得讓人肉麻。”
馮鈺笑咪咪的看向樑禛,見他神態自若,氣色也尚可,心下略安,“聽說您醒來,嚴大人擬明日午時,於後花園花廳擺幾桌席面,爲大人您去去晦氣,大人您意下如何?”
樑禛扶額,在旁人眼裡,自己便是如此可憐麼?從來都是多情女子負心漢,哪像自己這裡,正好掉了個個。許是大家都認爲自己被一個身份低賤的女人一腳蹬開,實在是晦氣之極了吧,故而需要特意安慰安慰自己,擺幾桌去去晦氣。
樑禛自嘲的搖搖頭,“子珵覺得合適,我便赴宴罷,你拿主意便可。”
樑禛用完粥,喝了一口茶水漱了漱口,“跟蹤鳳棲的探馬有回覆了麼?”
“回大人,屬下正想與您說道此事。探馬回覆,鳳棲進了開封城西北方向三裡外的悠蘿谷,入谷後至今未再出谷。當地人稱,此谷詭異的緊,白日入內亦能見妖霧蒸騰。一旦霧起,重重迷霧中鐵馬金戈,戰場搏殺之聲清晰可聞,然不能尋得一人。此種幻像最是擾人心智,谷底灌木叢生,奇石林立,如若人心惶然,定會迷失於叢林之中,終不得逃脫。故而探馬未敢入內,只候於谷外,儘管如此,此番等候之數日,卻收穫甚多意外之喜。某日,探馬便見十數名僕婦自谷內出沒,外出採買各類日常之資,且用量極大。屬下以爲,此悠蘿谷中定有乾坤,指不定青龍會老巢便在此處!”馮鈺雙目炯炯,說到激動處連手也揮舞起來。
“甚好!”樑禛撫掌,“我等便於後日開拔返回開封,你亦將此消息轉告陸離,命他多方查探悠蘿谷,待我等回開封后便正式開始搜查悠蘿谷!”樑禛握緊拳頭輕輕砸向茶桌檯面,雙目微閃,大病後略顯清癯的面龐亦變得生機勃勃。
馮鈺心底微酸,大人真可憐,翩翩髦士,卻被一女人折磨得失魂落魄。唯有從殺戮追捕等搏命的公務中尋求麻痹,且讓大人緩和幾日,還是須得替大人找個地方排解排解,長此以往大人非得給憋扭曲了不可。
因着樑禛率部匆匆返回嶽州,還受了“內傷”,嚴守備便將於荷莊休假的夫人急召回了府。翌日,嚴府後花園裡熱鬧非凡,守備夫人王氏早早的便教管家鋪設上了刺繡山水紗屏,懸掛好了五彩的錦障,置辦上了幾桌酒菜,擎等着午時到來,此次酒席的主角樑禛前來赴宴。
駱菀青很早便得了護送齊韻出走的駱府侍衛帶回的消息,齊韻此次追蹤樑禛公幹,便是爲了跟自己的情郎私逃。至於這情郎是誰,自家侍衛說不清楚,可駱菀青卻驚得三魂丟了兩魂。
樑禛是去追朱成翊的,然後樑禛橫着被人擡回來,齊韻不見了,這情郎是誰,可不就是那紙糊的窗戶,一點就破?真沒瞧出來,這齊韻果然是個膽大的,原以爲她瞧上了那地獄羅剎般的龍門將軍,或盤桓漠北的雄獅寧王爺,沒想到原來是與那廢帝糾纏不清!
駱菀青樂壞了,這是齊韻自己作死!跟着廢帝走,難不成想當個廢后?樑禛定然是我駱菀青的啦!只是委屈了樑禛,可憐檀郎白白被那小妖女玩弄了感情,回想起自己冒充齊韻登車前往荷莊的情景,駱菀青就心疼的不行。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便就在那一日,樑禛那滾燙炙辣的眼神,繾綣纏綿的情話,讓她深切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所有含義。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齊韻心不在此,卻吃着碗裡看着鍋裡,真真可惡得緊!駱菀青在心裡將齊韻翻來覆去的痛批了一通,又暗自慶幸齊韻心有所屬,做出與廢帝私奔的醜事,自絕了後路。不然樑禛如此世間無二的好郎君豈不便成了那妖女的了!
午時到,駱菀青早早便坐在紗屏後,伸長了脖子望向紗屏外的男客席上,尋找樑禛的身影。待看清那位身着赤金色麒麟紋曳撒的年輕男子,坐在了紗屏旁北向的位置後,她的心止不住怦怦狂跳。她很想能仔細看看他是否大安,很想告訴他自己很擔心他,希望他勿要一葉障目,錯過一整片森林……
駱菀青便如此心猿意馬、忐忑不安的用着膳。須臾,樑禛起身,往花廳後走去。駱菀青瞅見樑禛起身,馮鈺及其部屬卻是沒動,猜他是去淨房。心下微動,亦側身衝身旁的嚴沁芳低語幾句,便也起了身,向花廳的另一側出口走去。待得轉過花牆,駱菀青撩起裙襬,飛奔朝向樑禛適才離去的方向,選了一處迴廊,立在廊柱下,靜靜等着樑禛回花廳。
不多時,樑禛果然返轉,他頭戴襆頭,身着指揮使麒麟紋曳撒,遠遠走來,龍行虎步,器宇軒昂,通身凌厲之氣生生掩去了他眉眼間的憔悴與落寞。
駱菀青穩住心神,秋波盈盈,含羞帶怯的低着頭偷偷瞟向他。樑禛亦看見了她,腳下一頓,復又緩步向駱菀青走來,深深一揖,“駱姑娘可是有事尋在下……”
駱菀青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向樑禛的眼睛,“奴家想瞧瞧大人您是否已然大安……且,有一事奴家想當面向大人解釋清楚……有關齊姑娘離開嚴府一事……”
“駱姑娘不必介懷,毋需解釋。”不等駱菀青解釋,樑禛便急急地打斷了她的話。齊韻離開的過程他實在不想知道,有誰會願意一遍遍回看自己淪爲一個傻子的詳細過程?
“齊韻爲人一向精明,她若想成事,豈能容你拒絕。在下對駱姑娘並無怨懟之意,姑娘自不必放在心上……”
駱菀青住了嘴,心下大定,自己爲着怎樣爲自己鼓勵並支持齊韻與人私奔尋找藉口,很是費了些心思,生怕自己在樑禛心中落下“毒婦”的印象。現在好了,樑禛壓根不想知道,顯見得是被齊韻傷得狠了,連那女人的名字都不想聽。轉眼間,駱菀青便又愈發心疼憐惜起樑禛,如此有情郎豈有被自己白白放過之理!
“樑大人且放寬了心,大人只是一腔癡心錯付,奈何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大人亦要乾脆利落的放手,勿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須知天涯何處無芳草,以大人的才情,何患無妻?大人且放寬眼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駱菀青向前一步,目光癡纏地望着樑禛,一番話說得直白又清晰,只差明晃晃說一句,我想做你的妻。
樑禛直直地看向駱菀青,心下喟嘆,韻兒此次出逃與她干係重大,此女作風凌厲狠辣又大膽,倒頗有幾分齊韻的風格。她明知自己對齊韻癡纏沉迷,還無所畏懼地迎難而上,如今終於被她尋到機會,便立馬主動出擊,來此處堵自己,倒也是有趣的緊。
樑禛自小便生的脣紅齒白,轉盼多情,剛及束髮,向他表露愛意的女子便層見疊出。樑禛心性孤傲,日日在各色千嬌百媚的追纏誘惑下走到現在,此種司空見慣的訴情方式實在沒新意得緊。如若在以往,他必定恭謹一禮後輕飄飄拂袖離去,並不放在心上。
然,此時的駱菀青不僅讓他看到了心上人的影子,駱菀青那不懼齊韻赫赫威名,知難而進,四兩撥千斤的超凡手段亦讓他新奇不已。
許是樑禛本就對齊韻式的女子沒什麼抵抗力,他一反常態地深深一揖,“駱姑娘溫婉良善,聰慧豁達,禛在此謝過姑娘關懷。禛有要務在身,自也知曉箇中厲害,如今齊韻自奔,便當上天替禛做了個決斷,禛自應勉力調整好心態,方不負肅王爺之重託……”
駱菀青看着眼前恭謙有禮的樑禛,雖依然克己有度,柔情不足,但已然不同於以往那般着急擺脫自己,敷衍了事的態度。駱菀青只覺備受鼓舞,她心下雀躍,實在捨不得與樑禛獨處的時光,於是準備再接再厲。
“樑大人名士風流,放達瀟灑,能勘破那紅粉骷髏,及時止損,菀青也替大人高興……”
駱菀青止住了話頭,她看見樑禛逐漸冷冽的臉,他目光沉沉,直勾勾看進自己的眼睛,神色晦暗不明。駱菀青莫名的有些害怕這樣的樑禛,她乾咳一聲,低下頭,以袖掩面,“大人爲何如此看着菀青,菀青有些怕……”
樑禛突覺自己失態,忙低頭收斂心緒。他胸中怒氣漸漲,京中閨秀皆如此敵視齊韻麼……
他實在無法將紅粉骷髏這個詞與齊韻聯繫在一起,雖然自己很受傷,恨她辜負自己,手段狠絕,但不可否認齊韻是一個心性堅韌、敢做敢當、至真至誠之人。她對朱成翊不離不棄,不懼萬難,深入虎穴,只爲助朱成翊逃出生天。試問時下哪位閨秀可以做到如此不趨炎附勢,不畏強權,剛直不阿,堅持本心。他樑禛看上的女人豈會是那短見薄識的庸脂俗粉?
儘管如此,自己總不能強迫他人都跟自己一樣理解、欣賞齊韻,齊韻對不住自己,自己可以抱怨於她,卻由不得外人當着自己的面排揎她。
於是,樑禛壓下心中怒意,正色又恭謹地再度一揖,“禛感謝駱姑娘開解,禛無事,姑娘休要掛懷。今日嚴大人專爲在下設此筵席,禛離席太久甚爲不恭,這便要回花廳了。姑娘也早些回去吧。”言罷,便頭也不回的匆匆離去。
駱菀青擡頭望着樑禛匆匆離去的背影,心下惘然,與樑禛如此良好狀態的相處便被自己一句話給搞砸了。是自己太過冒進,齊韻剛離開,樑禛放不下她,愛恨交加是必然。自己怎能當着他的面貶損齊韻,自己爲逞一時口舌之快,竟失了分寸!該死該死!齊韻與人私奔,情勢一片大好,時間在己方,日後定要三思而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