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西北一處隱秘的山坳裡, 有一大片氣勢恢宏的奢華莊園,這裡是青龍會當家人王氏一族的珞錦莊。
吉達並餘下的十餘名部下終於從思峰山死裡逃生回到了開封城, 做爲青龍會的首席合作伙伴,自是被青龍會新任大當家王六郎王衢奉爲座上貴賓,仔仔細細的招待了起來。
吉達於此次思峰山一劫中損失甚大, 數十餘名龍門衛士陣亡,還都是被陰的!吉達準備好生休整一番再去川蜀尋那朱成翊,這次被樑禛坑慘了,非得要什麼時候給找補回來不可!
這是一處裝飾奢華的所在, 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透過鏤空的雕花窗桕射入房中, 投射在房中細膩潤澤的黃花梨木的博古架上。架子頂上擺滿了藍田玉花瓶、玉鼎,下首一對掐絲琺琅雙龍紋如意尤爲典雅凝重。左右對稱放着一對掐絲琺琅纏枝蓮紋太平象三足薰爐, 淡淡伽楠香隨那薰爐中嫋嫋升起的輕煙四散開來。房間西首一面紫檀雕百鳥朝鳳嵌玉石座屏風,屏風後一張黃花梨木雕花拔步牀,帳幔繁複華美, 唯有牀頭朝服架上掛着的那把透着微微寒光的玄鐵圓月彎刀, 和油光水滑的深棕色犀牛皮盔甲給這個奢靡的房間增加了一絲格格不入的肅殺之氣。
吉達半眯着眼半躺在窗邊的春榻上, 任由身後的婢女替他擦拭頭髮,春榻尾部還有一名婢女正揚着拳頭不輕不重替他捶着腿。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 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蓮。不時有婢女穿過,腳步聲輕輕, 連婢女們談話聲也極低。房門口傳來婢女柔柔的通傳聲,“稟將軍,六公子求見。”
“進來罷。”吉達一把推開替他梳頭捶腿的兩名婢女,翻身坐起,扭了扭久未運動的脖頸,脖頸間傳來“咔咔”骨節交錯聲,他擡眼望着滿臉帶笑的王衢,“可有消息?”
六郎王衢作了一揖,“那樑禛捉得小民兄長及青龍會下屬四百餘名護衛,咱青龍會可算是損傷慘重。可那朱成翊與白音卻是逃了,樑禛封了數日的思峰山,卻依然未能尋得朱成翊與白音。聽探子回報,樑禛似乎並無返回開封之意,估計沒能捉得朱成翊,樑小兒犯了軸,預備一路追下去,故而今日開封城的錦衣衛衛所,做主之人乃陸離。”
“陸離。”吉達皺着眉頭想了一瞬,“可是那個樑禛半路撿來的刀客,妄想一步登天的半吊子錦衣衛?”
“正是!”王衢亦是嘴角帶笑,嘲諷的說道,“正是那刀客,不過他武藝高強,連李挺也沒能在他手上討到好。”
“唔,本將軍想起來了,你兄長說過,樑禛派了一個高手保護他新納歌姬,李挺便是去刺殺那歌姬時失手的。”吉達摩挲着自己新剃的下巴,意味深長地望向王衢,“本將記得那歌姬可是你們青龍會的人……”
“是的,迄今爲止,樑禛尚未給齊晴初贖身的銀錢,但那次刺殺未果後,陸離已經將晴初接去了錦衣衛所,畢竟已給了大部分贖身錢,攬春院便也沒再強要樑禛歸還晴初。”王衢低眉順眼的回道。
“這哪成!一日未繳清贖身錢,便一日是攬春院的人。哪有給點定金便霸着人不放的道理,如若大家都只給定金便接走了姑娘,長此以往這天下的花樓還用做生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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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達橫起眉毛瞪着王衢,“攬春院務必得把人要回來,儘早安排晴初梳頭罷,攬春院歇業了這麼久,也該熱鬧熱鬧了……”
“是,小民這便去安排,只是將軍……小民兄長之事……”王衢滿臉諂媚的笑。
“你且放心好了!錦衣衛審案,你還指望誰能活着出來麼?不過,爲了防止王鏘在獄中說出什麼對青龍會及王爺不利的話,本將原本應來處理此後患,但龍門衛此次於思峰山折損太大,尚需要休整,還望六公子能利用手中人脈,儘快尋個妥帖的法子,讓樑禛無法取證。王家六郎精明強幹,經營有道,寧王爺對六公子甚是滿意,過不久便有其他生意要託六公子代爲照顧。屆時,還希望六公子能不辭辛苦,繼續做寧王爺背後的最強助力……”吉達上身前傾,與王衢正心照不宣地陰測測的笑着,門口又響起了婢女嬌滴滴的通稟聲,“鳳棲姑娘求見……”
吉達坐回了身子,滿意的衝王衢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走了。王衢亦識相的深深一揖便退出了房間。
出門之際,他見到了鳳棲,她頂發高束,一根孔雀藍的緞帶固住髮髻,額間一點孔雀藍鳳尾花鈿,身穿同色圓領窄袖袍,領口一圈墨青色纏枝蓮紋蘇繡,袖口用一根墨青色護腕紮緊袖口,腰間搭配同樣的墨青色嵌玉牌腰帶。劍眉鳳目,顏如舜華,又英氣逼人。
“六郎……”鳳棲望向眼前的這名文弱青年,嘴角一抹淡淡的笑。
她對青龍會裡許多人沒什麼好感,不是土匪就是惡霸。唯獨王衢一身文秀的氣質,還會害羞,像個姑娘,讓鳳棲都不敢大聲對他說話,怕把他嚇着。
王衢有些窘迫的同鳳棲點點頭,算作打過招呼了,便飛紅了耳根匆匆離去。每次同鳳棲小將軍作揖他都覺得怪怪的,因爲鳳棲總是對他抱拳,自己同她抱拳,可她分明又是個女子,如此一派豪氣的女子當真少見。
鳳棲皺着眉頭來到吉達面前,朝牆角的太師椅一甩胳膊,扔出一個衣服包袱,她低頭抱拳,“屬下參見將軍,這裡是屬下爲將軍趕製的外裳,待會兒屬下喚婢女來替將軍收拾好。”
“唔,有勞鳳棲小將軍了。”吉達眼也懶得擡,只顧半眯着眼玩弄手上的玉雕核桃。
“將軍……咱們……咱們要在此地逗留多久?”鳳棲走上前,一臉的不樂意。
“怎麼?此處條件太好,反倒不習慣了?”
“不是……只是屬下想到王大當家爲咱們拖住樑禛,至今未能脫困,咱們反倒心安理得在此休整……”
“住嘴!當下青龍會大當家乃王衢,休要混說。你只是一員參將,權衡定奪之事與你無關,你只管聽命即可。讓你休整,你便休整,莫要妄議上司。”吉達終於擡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鳳棲啞然,小臉漲的通紅,嘟囔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最終一個抱拳,“屬下明白了,屬下告辭……”
吉達乜斜着眼,瞅着鳳棲眉心的花鈿,看着她抱拳離開,心裡忍不住嗤笑一聲,“哼,跟我這麼多年,好容易從假小子變成了傻大姐,也不知這算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
開封府錦衣衛衛所。
晴初在衛所住了二十多日了,過幾日便是月底了,距離楊老鴇原定的“梳頭”的日子愈近,晴初便愈緊張,最近幾日竟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
陸離看着僕婦從晴初房間端出幾乎還是原樣的膳食,心中難過無比。再湊三百兩紋銀便夠了楊老鴇原定的一千二百兩的贖身錢,自己先後支付過九百兩的事,也給晴初說過。陸離清晰的記得聽聞自己在給她贖身時,晴初眼中熾熱的亮光,她是那麼的開心,她緊緊的捉住自己的袖口,小臉通紅,一雙妙目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那時的他甜蜜的快要飛起來。
可現在,眼看就要成功了,籌錢卻越來越難,兄弟們的俸祿都只有這麼一點,再加上錦衣衛是出門辦差,誰也不會帶大量的現銀在身行走江湖。連這裡最有錢的樑禛,壓箱底的幾百兩銀票也被自己搜刮乾淨了。錦衣衛事務又多,自己也沒時間私自外出找點外快,幾日後,如若楊老鴇要接晴初回攬春院開臉,自己也不能扣住不放人,誰叫自己沒錢呢……
陸離捏捏珍藏在懷中,用錦帕包起來的一百兩銀票和一小袋碎銀子,心中充斥着悲傷與不甘。這一百兩銀票是齊振與他帶出來的侍衛們湊的,這位齊家大公子作爲錦衣衛的“人犯”,在經歷過青龍會的劫掠後,能再湊出一百兩來,顯見是下了一番大功夫了。自己的戰友、兄弟們爲了晴初的事,都做到了這樣的份上,自己已然不好再開口讓他們交出生活費來吧。陸離心中悲涼一片,他甚至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陸離呆立在院子裡良久,卻並沒有去哪裡痛哭,他知道他還有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做,晴初心思細膩、敏感,自己多日未提贖身的事,眼看便要到月底,晴初心中的苦痛壓根不亞於自己,她心下對不確定的未來的惶恐,更是會壓得她一個弱女子無法直起身來繼續生活。
陸離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機械的邁動沉重的步伐向晴初房間走去,晴初連續幾日都吃不下東西了,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自己得安慰她……
嘎吱一聲推開房門,坐在牀沿的晴初噌的一下站起來,卻因起身速度太快,又未曾進過多少東西,腦袋一陣眩暈,便撐着牀頭的妝臺立着不敢動。陸離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扶住晴初的腰,“你沒事罷?”
“奴無事……”晴初揉揉額角,擡起頭望着陸離,她滿臉燦爛的笑,黑曜石般的雙眼裡滿滿都是愛慕的灼熱。她梨渦淺淺,好似遇見什麼好笑事般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奴總是這樣莽撞,讓大人見笑了。”
她若無其事的拉起陸離的手,牽着他來到茶水桌旁,“大人可想嚐點雀舌?這是奴讓羅成千戶從樑大人的私房茶罐子裡悄悄分出來的……”她用袖帕掩住自己的口鼻,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樑大人不知道的!奴特意留着給您用,大人可別笑話奴。”
說話間,她十指纖纖,探至茶壺後,拿出一方珍藏的銅胎琺琅茶罐,就要打開。陸離一把按住她放於茶罐上的手,緊緊握住,“晴初姑娘可是在怨恨我?”一向穩重的陸離緊握晴初柔荑的手止不住微微發抖。
晴初淺笑安然,她輕輕回握住陸離不住顫抖的手,“奴在感謝上蒼,讓奴遇見了大人,奴很開心,作何要怨恨於你。”
陸離將臉低低的貼近晴初的手,輕輕摩挲,“陸離無能,無法在月底前湊足楊老鴇要的贖身銀錢……害得你茶飯不思,形容憔悴……”
聽得此言,晴初再也繃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大人休要如此貶低自己!是奴不好,奴配不上大人,奴有幸蒙大人錯愛,便心生貪婪之念,徒惹大人生出如此多的憂慮……大人……”晴初一把撲進陸離懷裡,抱住他的脖子便嗚嗚痛哭起來。
陸離聽得她如此痛苦,心中大慟,他緊緊抱住晴初,大手輕拂她纖瘦羸弱的腰背,“你莫要再如此折磨自己了,見你難受,我心如刀絞。陸離今日對天發誓,無論日後發生何事,晴初姑娘永遠都是在下唯一的妻子。雖無法在月底前湊齊銀兩,但在下定會一直湊錢,現在還差二百兩便齊了。下月待樑大人回了衛所,發過朝廷的俸祿,指不定便齊了。所以,姑娘你應該高興,下月我便可以娶你了……”
陸離察覺到懷中的女子頓了頓,而後更加用力的摟緊了自己的脖子,耳畔的哭聲愈發壓抑,卻又愈發的釋懷……
晴初哭了很久,晚膳時,陸離留在了她的房間,二人一道用了晚膳。見晴初情緒好轉,陸離也心下大定,想到今日留此地甚久,尚有公務未能完成,便拍拍她的臉,直起身來就要離開,卻發覺晴初扯住了他的袖口。
“奴要大人……今夜留在此處……”陸離轉頭便對上了一雙灼灼的妙目,那眼中水波盪漾,裡面盛滿了愛戀、堅決,甚至還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