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鐵騎

樑禛獨自坐在酒肆裡,一杯又一杯,只有當那灼熱的辛辣流過喉嚨時,心底的痛纔會隨之被帶走一點。他低頭,看進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酒水中倒印出自己的眼,鮮紅又黯淡,那裡漫溢出了濃濃的悲傷,流進手中的酒盞,讓酒盞變得千斤重,壓在自己手上,也壓進了自己心裡……

羅成被找到時已然醉的神智不清了,身上壓了一個衣衫幾乎盡褪的歌姬,旁邊還趴了一個,赤-裸了半個身子,還在奮力掏他藏在腰間褡褳裡的錢袋。

他已然沒了詢問羅成的耐心,陳博衍說的挺清楚,纖細柔弱,玲瓏有致的身材,依稀可見的罥煙眉。她穿着風情萬種的合歡襴裙與朱成翊一道離開了攬春院,而自己呢,帶着被陸離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救出的齊振,呆在後院,傻傻等着回家看她的笑靨。他明明還記得她坐在自己腿上信誓旦旦地說不會離開自己的篤定模樣,可那個毫無心肝的女人反手就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低下頭,把臉埋在自己的掌心,居然一片濡溼……他心疼更甚,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他一把推開面前的酒盞,放置一把碎銀子於酒桌上,抄起身邊一個小酒罈,踉蹌出門。沒走幾步,扭頭髮現溪邊立着一人一馬,“大人!屬下馮鈺特來複命……”

客棧裡……

燭影搖曳,樑禛端坐案前,他目光灼灼的望向馮鈺,“你說吉達被寧王爺任命爲龍門鐵騎新任指揮,並負責南下奪取朱成翊?”

樑禛只覺心下沉悶的緊,這龍門鐵騎是寧王精心苦練出來的數量雖不大,但戰鬥力相當強的騎兵部隊。寧王組建這龍門鐵騎,不拘蒙古人,抑或漢人,凡在寧王軍隊裡戰鬥力強悍的人皆可能被寧王選中。這名喚做吉達的蒙古人,樑禛亦聽說過,肅王爺勤王前曾與寧王起過爭執,寧王被肅王困於中軍大帳,身邊僅有百餘名龍門私衛,便是這百餘名私衛生生將寧王從肅王中軍大帳給搶了出來,吉達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據屬下收集的情況看,吉達率部數十名,已入中原月餘,但屬下並不能查得吉達一行的具體去向。並且……屬下還察覺寧王爺與中原青龍會有染。”馮鈺頷首道。

“青龍會於數月前開通了新的商貿路線。便是經山西北上,繞過京師,穿越宣府鎮,直至大寧、兀良哈三衛。此線路明面上販運皮草,但近一月僅山西承宣布政使司便查扣三批青龍會的北方商隊,裡面夾雜大量的鹽,藥材,甚至還有部分精鐵。這僅是被查扣下的貨物,佔青龍會跑商的很小一部分。至於青龍會跑商運輸如此大量貨物的去向,屬下查實皆通過一家名爲豫達興的商鋪銷了出去。豫達興僅在大寧開業數月,但其銷售的鹽,布匹,藥材的量之大令人乍舌。大寧府遠居關外,人煙稀少,如此大量的物資除了供寧王的軍隊使用,還能有誰需要。故而,屬下雖無直接證據證明寧王勾結青龍會,但如此反常的種種跡象無不指向了寧王的勃勃野心!”

寧王就番北方喜峰口外的大寧,東連遼左,西接宣府,一度將蒙古人的朵顏鎮納入懷中。後來過上了好日子,實在看不上朵顏的塞外風光,逐漸放棄了該地區。因着肅王爺造反,寧王的配合度不夠,被肅王擠壓至宣府鎮。然寧王實在兵多將廣,宣府鎮太小,塞不下如此多大牛,寧王又開始逐漸擴張,竟讓他奪來不少蒙古人的地盤,朵顏重鎮亦在其中。關外物資貧乏,製造業落後,寧王要擴張,勢必需要大量的物資,寧王通過中原幫會暗地收集軍需物資,實屬理所應當。如若寧王真的與青龍會聯手,情況可就不大妙了……

寧王軍隊多,青龍會錢多,能人多,再來個漢獻帝似的小皇帝朱成翊,這寧王想做什麼都可以了。如今王鏘已然與朱成翊勾搭上了,形勢看上去危急無比。

樑禛雖能篤定朱成翊是不願做他人傀儡的,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就怕朱成翊不知王鏘早已淪爲寧王走狗,答應了王鏘的請求,狗急跳牆,與虎謀皮。不過還好有今日一番運作,也算歪打正着,捉了王鏘,他們再要匯合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了。

儘管如此,青龍會與朱成翊合作的風險依然很大,將己方求勝的希望放在對方不聯合的可能性上,實在太不穩當了,這種無法控制一切的體驗實在太差。

樑禛食指不停敲着桌面,沉默了半晌,復擡起頭看向馮鈺,“辛苦子珵了(馮鈺表字),朱成翊已逃,如今追也追不上了,索性今夜先稍事休整,反正王鏘已在我們手上,他們一時半會也聯合不上了。我已派出前哨分別向南、西南、西,三個方向查探,待明日確定方向後,再行抓捕。”

“是!大人,屬下告退。”言罷,馮鈺拱手便要退下,退至門口,又停下,“大人,屬下回來時聽門房的俐哥兒說了一件事……大人,您一世英明,莫要爲個女人壞了自個兒的前程……”

樑禛端茶的手頓了一下,點了點頭便不做聲了,馮鈺看他情緒明顯比在酒肆外正常了許多,便再度揖首告辭。

樑禛喝着茶回想今早出門前的點滴,他對齊韻出現在攬春院感到相當意外,他能肯定錦衣衛的屬下不可能泄露行動計劃,連羅成不清楚的計劃,齊韻怎能知曉。他開始回憶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直到他腦海裡浮現出自己戲謔的笑稱要將齊振偷出來後,那小野貓似的一撲,和那狡黠的嬌呼“相公!我要羅成帶我出去玩……”

好一隻小狐狸……樑禛虎口一縮,茶盞咔嚓一聲脆響,再鬆開手時,片片青瓷花瓣似的紛紛落下。“我就知道不能給你任何機會的……是我大意了,你逃不掉的,我偏不信這邪,我樑禛還真就跟你耗到底了……”樑禛狠狠的想着,抓過幾案角的小酒罐,扯開木塞,咕咚咕咚猛喝幾口。他牙關緊咬,雙目赤紅,刀削斧劈般的玉面愈發凌厲。滿心的傷悲化爲攻克勁敵的渴望將他胸腔填滿,待本官捉到你且看本官如何收拾你……

翌日,樑禛早早便起了,正在洗臉時,陸離來了,“大人,昨晚大傢伙審了一夜,那幫老鴇、龜公、小打手什麼都不知道,唯有歌姬晴初交代了點東西。”

“唔,王鏘也沒說麼?”

“王鏘醉了……澆不清醒,醒過來也是說胡話,幾個千戶大人準備讓他睡醒了再問。”陸離便將晴初接待女扮男裝的齊韻、穿青袍的朱成翊,和晴初新交代的青龍會內部諸事告訴了樑禛。

樑禛默默地聽完,揉揉額角,喚來馮鈺,“前哨尚未探明朱成翊去向,我等暫時無法開拔。如你所言,若青龍會已與寧王結盟,那這王鏘日後便是要犯,雖然目前尚無駕貼拿他,但如若放了,日後再捉定然不可能了。王鏘醉酒不醒,無法審訊,雖無法覈實子珵的猜測,咱們寧可信其有,王鏘滯留此地實屬不妥,本官擬遣一隊人馬押送王鏘返京。昨晚你說吉達率部南下中原已有月餘,那押送王鏘一事則須萬般仔細……。”

“鈺願押送王鏘。定不辱使命!”

樑禛思索片刻,頷首,“可!那便有勞子珵了,此事宜早做處置。子珵且去準備,準備妥當了便出發罷。”

王鏘這酒醉的古怪,過了午時依舊不醒。馮鈺等得着急,索性套了馬車,準備讓王鏘躺馬車裡帶走。剛把王鏘丟進馬車裡,待要上路,客棧外一陣喧譁,夾雜着兵器碰撞聲,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已至院門。馮鈺面色一沉,掀開馬車門,拖出王鏘便往後院退,一邊退一邊高呼部衆前來救援。

尚未退至後院,院門口猝然衝入一匹渾身赤紅的高頭大馬,鼻息“哧哧”響如擂鼓,膘肥體壯、筋骨勁健,深棕色馬鬃隨着它矯健的奔行獵獵飛舞。馬背上跨坐一人,頭戴鈸笠帽,身穿灰袍,外搭深棕色犀牛皮甲,眼若流星,彪腹狼腰。揹負大弓,手握圓月彎刀,刀招沉猛,所到之處刀風陣陣,迅猛無比。錦衣衛衆軍士正在準備開拔,除了寥寥幾人上了馬,餘下衆人皆立於地上,灰衣人策馬勢高,配合赤紅大馬左突右衝,竟無人能擋。

赤紅大馬健蹄翻飛,轉眼便到馮鈺眼前,馮鈺左手扛着依舊人事不省的王鏘,右手抽出繡春刀便要迎敵。但聽耳旁刀鋒破空,聲如虎嘯,樑禛策馬奔至跟前。繡春刀沉沉直出,隔開灰袍武士纏裹過來的圓月彎刀,藉此一瞬,馮鈺一把將肩上的王鏘拋至身後的羅成身上,羅成拖着王鏘迅速沒入後院的林中。

馮鈺穩住身形待要返轉,便聽得樑禛低低喝道,“去尋羅成,守住人犯。”馮鈺來不及回首,迴應一聲“嗻!”便匆匆趕往後院。

樑禛一刀隔住沉猛的圓月彎刀時,便覺手腕震盪的生疼,幾乎就要握不住刀柄。心下一凌,深知來者不容小覷。

他氣沉丹田,撩個腕花,繡春刀直撲灰袍武士的前胸。灰衣人不急回撤,直直向後倒向馬背,那來不及回撤的右臂正撩外旋,彎刀沿身側抹向樑禛握刀的手腕。樑禛挽個刀花,調轉馬頭,避開刀鋒。那彎刀得了喘息之隙便纏頭裹腦的撲將上來,刀法剛猛異常。

眼看彎刀剜向左側,樑禛壓低身形,反手用刀身隔住彎刀刀身,向一邊撥開對方攻勢,催馬前突進對方懷裡, 抽回繡春刀直刺灰袍武士前胸。灰袍人身形微動,上身後傾,左腿擡起,樑禛只覺眼前白光一閃,繡春刀被一把嵌在靴尖的匕首生生頂在了半空。樑禛急忙回撤握刀的右手,豈料灰袍人靴尖的匕首鑄有倒刺,靴尖一抖,繡春刀被倒刺卡住一時竟撤不動。樑禛中門大開,他心下一驚,暗道不好,千鈞一髮之際,一支袖箭破空而入,直撲灰袍人面門,一把長-槍尾隨而至,陸離趕到。

那灰袍武士見陸離來勢洶洶,偏頭避開袖箭後,急忙抽回左腳,翻身滾至赤紅大馬右側躲開槍頭。此時客棧外胡哨聲起,灰袍武士聽得哨聲,立時拋出一把銀針,催馬便往客棧外衝。

赤紅大馬紅鬃翻滾,橫衝直闖,踢開一涌而來的衆軍士,奔出院門。樑禛心跳如雷,他喝住就要追上去的陸離,“快去後院尋羅成!”他只覺心臟如墜高崖,惶惶不安,灰袍武士正是寧王爺新任命的龍門鐵騎指揮吉達。吉達孤身一騎勇闖前院,那龍門鐵騎其他人呢……

因正在開拔,人犯正在上馬車,錦衣衛大都來了前院,後院壓根沒有防備……只盼羅成與馮鈺還好好的……。

樑禛心潮翻涌,吉達大白天便開始明搶,看準了錦衣衛正在開拔的當口以鐵騎強攻,打了自己一個猝不及防,顯見得監視自己已然多時了,而錦衣衛的警戒竟然沒有發覺。他心內涌起前所未有的慎重,此後與龍門鐵騎的交鋒,怕是一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