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鈺被王傳喜引入了上書房, 齊韻正在清理朱銓書架上的書。看見馮鈺入內,齊韻忙迎上來, 笑盈盈地引他坐下。
“馮大人,你們錦衣衛可是知曉朝中大臣們的許多辛密?”齊韻亦不轉彎,直剌剌便如是相問。
“……呃, 略知一二……”
“韻若想託馮大人替奴家尋一件物事,不知大人是否肯行個方便?”
馮鈺含笑,“齊尚宮作甚如此客氣?有何吩咐,尚宮大人請明示。”
“馮大人, 韻想要李鳴首輔手中替陛下保管的兵符——調動山東九衛的兵符。”
馮鈺微怔, 因樑禛的關係,他對齊韻一直頗爲敬重, 加之最近朝中對樑禛倒戈之聲漸響,馮鈺對着齊韻竟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他知曉樑禛與齊韻之間眉眼官司不斷,此時此刻齊韻來尋自己, 定然是與樑禛相關的。只是沒想到, 齊韻一開口, 便是幹票猛的!
馮鈺自是知曉朱銓臨行前爲避免京城意外震盪,爲保京城穩定,特留了調動山東九衛的虎符與首輔李鳴。九衛可調動精兵及輜重部隊五萬餘人, 由建威將軍上官馳統領,就算在外敵入侵時,拱衛京師亦可堅持月餘。
九衛的使命是維護京城穩定,而齊韻的目的貌似與首輔一派對立, 莫非她想——禁錮皇室?
馮鈺的額角有汗水滲出,雖說禁錮皇室也能變向穩固京城局勢:讓局勢固化在有利於朱銓的範圍內,可這番手腳,貌似有些逆天……
“齊尚宮,你說你想要兵符?這可不是鬧着玩的……”燈下,馮鈺思忖良久,躑躅再三開,終於了口。
“馮大人,小女子不是心血來潮,我決意已定,不阻了那陳家的勢,韻絕不罷休!”齊韻雙頰緋紅,因着激動,原本柔軟的眉眼亦變得狠戾起來。
她走近馮鈺身側,愈發壓低了聲音,“韻求馮大人相助不光是爲了陛下,更是爲了樑少澤。大人,你跟隨少澤多年,少澤是何品性你還能不知麼?他可是會爲了自己一人苟延殘喘,不顧他樑家老小,屈服於強敵之人?如若他果真如此之人,當初便不會應下這門燙手的差使了。”
齊韻深吸一口氣,“如今少澤被人冤枉如斯,叛變、挾主,滿朝文武皆信那幾張來歷不明小箋上的一面之辭,迫不及待想要扶立太子即位!太子一旦即位,便會改年號,昭天下,鎮遠將軍樑禛挾主上叛逃投敵,朱氏王朝迎來第四代君王。梁氏國賊,天下人人得而誅之!自此全國上下同仇敵愾,復仇之劍直指漠北與少澤!從此往後,少澤便永遠揹着那叛賊的名頭,無法再回中原,無法再見父老,而他樑家也將永墮地獄!馮大人……你讓奴家如何咽得下這口氣!”齊韻雙目赤紅,炙燙的眸光直可掩過那灼灼的燭火。
“我要那兵符!韻不怕犯那矯天之罪,也要召來山東九衛!”她死死地盯着馮鈺的眼睛,“我就是要逼宮——我要他們都給我老實等着,老實等着陛下回宮。”
“齊姑娘……”馮鈺直了直身子,勉力嚥下一口唾沫,“我不是不信少澤,可是……可是如若陛下一直不回……又該如何是好?”他費力地昂起頭,望着情緒激動的齊韻。
“他回不來,我亦能讓他回來再死……”齊韻的雙眼有火光竄動,內裡有癲狂。
“齊姑娘!你不可如此!咱們勢單力薄,你欲瞞天過海盜來兵符已然夠瘋狂了,你怎能妄想隻手遮天!你只是一個尚宮!”馮鈺狠狠地打斷了她的話。
“齊姑娘,你只是一名女子,少澤蒙冤,咱們將他記在心裡便是。無論誰做皇帝,這天下終究還是他朱家的天下,不光首輔大人李鳴糾結大批臣子配合陳召呼號立新帝,就連太后娘娘亦默認了此事……姑娘,你拿什麼與天下人鬥!”
話音未落,只聽撲通一聲,齊韻朝馮鈺直直跪下,“馮大人,韻說過,小女子並非心血來潮,提此瘋狂之要求。韻有陛下詔書一份,與禁宮五千金吾衛令牌一個!”
她眉目森然,“韻有九成把握可以困住他們。只要有山東九衛於京城配合於我。”
馮鈺愕然,腦子裡一團漿糊。
耳畔傳來齊韻冷沁刺骨的聲音,“四哥離京前,爲保奴家安康,賜韻金吾衛令牌,以免京城異動時,韻安危受損。”
齊韻復又起身,自朱銓書桌的小抽屜內取出一金黃卷軸,她仔細地打開,示於馮鈺。馮鈺俯身相看……驚得一個趔趄。
那熟悉的龍飛鳳舞,寶璽鮮亮。
“這當真是陛下手書麼?”馮鈺雙目圓瞪,難以置信。詔書是朱銓的字體,內容卻大大出乎人意料,詔書上寫,如若朱銓自己有何難以預知後果的意外,則託政於李鳴、齊祖衍、張聖西與秦羽四位內閣大學士,輔助太子理政。一年後若依然未能回京亦無回京的可能,則由太子登基。
這朱銓出征居然還能考慮後事,當真是個妥帖極致的帝王了。自古以來哪個帝王不巴望自己長命百歲,出征寫遺書,也不怕晦氣!
“我要天下人等他們一年,這不過分吧?”齊韻眉目淒冷,紅着眼望着馮鈺。
“這是你寫的?!”馮鈺愈發驚愕——這女人魔怔了。
“……如若大人您不說,則是陛下親手寫的……”
齊韻陪侍上書房這許多時日,常替朱銓硃批,旁的不必說,朱銓的字跡竟也學了個十成十。
“你……你……”馮鈺口不能言,只怔怔地拿手指着齊韻。
齊韻卻一改適才的癲狂之色,鄭重地將這“珍貴”的詔書重新收好,她擡起頭,眉眼嫵媚又詭異。她靜靜地看着馮鈺,“韻可以讓他們等着陛下回宮,只要子珵肯助我——拿下錦衣衛與金吾衛,整個禁宮便是我的。拿下山東九衛,至少這一年,整個京城皆是我的!”
上書房燭影綽綽,靜謐又滯悶——
馮鈺有些喘不過氣來,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齊……齊姑娘,鈺一路至今,全賴少澤提攜,只要少澤開口,就算要鈺項上人頭,鈺絕不眨眼。爲了少澤,鈺不懼刀山火海,只今日你我商議之事實在干係重大,鈺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揉了揉過度緊張的眉心,“姑娘,你這詔書上說,輔政大臣尚有李鳴,可如今李鳴大人不就正與咱們對立麼?”
“子珵勿憂,如若不含李鳴纔不合常理!”齊韻所謂的擺擺手,“李鳴乃首輔,亦陛下親信,從陛下肯讓他保管虎符便可見陛下對他的倚重。只如今,李鳴立場走偏,未有替四哥思慮,或許他只是爲朱氏天下慮,才如此急吼吼地要另立新帝。無論怎樣,你替我搞來虎符,韻當着全體朝臣之面宣聖旨,示虎符。有陛下聖旨壓陣,李鳴就算不服也不敢當場爆發。只要朝堂上壓住了陣腳,他陳家便翻不起浪了……”
馮鈺無言,靜默片刻,算是默認了她的說法,“只姑娘你這矯詔……如若陛下當真回宮,當如何應對?”馮鈺滿面愁容。
齊韻輕笑,“此乃小事,陛下不僅不會罰我,反倒會感激我……子珵可信?”
她望着馮鈺疑惑又焦慮的眼,嘴角上揚,“如若沒我這番矯詔,待他回來,這皇位可就是別人的了……就算……就算禛郎最後真的未能與陛下一同回京,韻亦可挾此赫赫之功,爲樑家爭利。”
馮鈺心內震動,只得頷首,“姑娘此番動作極大,亟需各方助力,陳家不說,只蔣太后那裡……”
馮鈺的擔憂不無道理,如今依然力挺朱銓的人寥寥無幾,就他們這幾個與朱姓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瞎起鬨,實在獨木難支,畢竟這只是他們朱家自己內部的事而已……
“子珵放心,韻自有辦法說服太后,就算她老糊塗了,冥頑不化,韻手上不是還有金吾衛麼。”
“……”
馮鈺一口氣噎住,這齊韻看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好吧!就這樣吧!畢竟這是樑禛唯一,且最後一線希望了!思慮至此,馮鈺反倒心中巨石落地,他鄭重地立定,深深衝齊韻一揖。
“鈺,唯齊尚宮馬首是瞻!”
……
又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錦衣衛大牢裡迎來了一位“重量級人物”——李煥。翩翩檀郎一身華服,滿臉口脂被人帶進了錦衣衛的牢房。
李煥乃首輔李鳴的胞弟,雖乃同胞,李鳴生的肥頭大耳,小眼塌鼻,可這李煥卻是細皮嫩肉,脣紅齒白。李鳴身居內閣首輔,學富五車,精明強幹,李煥則反其道而行之,目不識丁,還好色成性。
李煥乃李老夫人最小的兒子,在李家頗爲受寵,李鳴爲人孝道,對李煥便甚爲縱容。此種縱容的後果便是導致了李煥無法無天,直接爬上了自己嫂嫂們的牀!馮鈺作爲錦衣衛資深老幹部,自然深諳朝中大臣後院軼事,李煥此種小人,簡直就是做線人的最佳人選,行出賣家人之事——效果槓槓的!
李煥神思惘然,完全沒有弄明白自己只是行了一個標準紈絝子弟那眠花宿柳之“惡行”的人,爲何被送進了錦衣衛大牢?莫不是不知在何時睡了不該睡的人?!
就在李煥忐忑不安,左思右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時,馮鈺親自拎着夾棍進來了。
“說,你究竟睡了你幾個嫂嫂?關係最好的是誰?”燈下的馮鈺面如羅剎,問出了以上話語。
李煥一個愣怔,當下癱軟在地,一陣鬼哭狼嚎。“大人饒命啊!不幹小民的事啊!是那柳夫人主動勾引於我啊!他李鳴的後宅就是一婊-子窩啊……李鳴自己沒了用,偏要不住地納妾回府,納回家便幹放着,那幫婊-子便瞄上了小民,小民苦啊!小民是被逼的啊!大人救我……”
“夠了!禁聲!”馮鈺黑着臉打斷了李煥刺耳的哭號,“柳夫人與你最爲親密?”
“……呃……正是……”
“甚好!”這柳氏是李鳴最寵愛的小妾,偷虎符的事能交給柳氏去辦自然最好不過。“你,知會柳氏,讓她三日內盜出李鳴保管的赤金虎符,”馮鈺乜斜着眼,兀自甩着手中的夾棍,一邊對李煥說話,末了還加了一句,“是陛下託他保管的那隻。”
李煥愣怔,不是在審自己通姦嫂嫂的事嗎,怎麼突然冒出個虎符?
“爲何要偷那玩意?”李煥一臉茫然,擡頭問馮鈺。
額頭一記夾棍,“叫你偷,你便偷,問忒多作甚?如若不做,便將你犯下的惡事告於李鳴!”
此等威脅對李煥來說絕對是致命的,離開李府,他去何處尋銀錢供自己花銷。所以,不等馮鈺說完,地上的李煥便搗蒜似的叩頭不止,自應下不提。
果然,不出三日,馮鈺便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齊韻心念唸的虎符。望着手中金燦燦的虎符猙面獠牙,馮鈺心中竟然生出破釜沉舟的戰鬥豪情,樑大人,有女如斯維護於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方能對得住齊尚宮如此一番爲你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