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 齊韻百般不情願地騎在大宛黑馬的背上,僧袍有些皺, 散發出悠悠蘇合香,出家後,沒了薰香的條件, 自己早就不薰香了,這蘇合香是自樑禛身上沾的。袈-裟上的金絲熠熠,宛如廟中金佛的眼直直射入齊韻的心裡,讓她無端的心虛想逃。
二人在陸離的院子裡休息夠了纔出的門, 天色已晚, 樑禛要與她同騎一匹馬出城,被齊韻堅決地拒絕了, 自己頭頂光亮呼應這一身袈-裟金光閃閃,若再配上一個趾高氣揚的男人摟着走,那畫面實在不敢想。
於是這形式就變成了齊韻獨自騎馬, 樑禛牽着馬走。齊韻很想自己獨自走, 可天色漸晚, 樑禛禁止她獨自出門,揚言如若不允他送便不用回去了。無奈之下,齊韻只能屈服。除此之外, 齊韻也想了解一下樑禛出征的情況,二人共處一室廝磨了半日,臨走了才發現還沒說上幾句話,只能抽走路的時間說話了。
“禛郎, 出征漠北除你之外,何人爲副將?”
“朱老四的小舅子陳朝暉與侯榮老將軍。”
聽得此言,齊韻的心顫得生疼,這朱銓擺明了就是來坑樑禛的。侯榮是一員老將,曾追隨太-祖打下天下,讓這樣一名既有資歷也有軍功的老將做副將,擺明了是要侯榮指揮着樑禛作戰,是對樑禛的不信任。
但侯榮在太-祖立業的一干老將中只能算不上也不下,他爲人溫吞,行事保守,多在後方行保衛戰、清剿戰,或配合其他攻城將領作掩護、截殺之戰。讓這樣一名善守的將領去與精於攻城掠池的寧王爺對峙,打攻防戰,很明顯是勢力不對等的。可樑禛偏是主帥,如若失利,責任全在樑禛頭上。
再來個陳朝暉,陳皇后的親兄弟,那個活脫脫的紈絝,說他是去打仗,不如說是去監工的,朱銓便這麼怕自己手下的將領不聽話嗎?怕樑禛率部投了敵還是怕樑禛帶了兵馬回過頭來奪他的皇位?齊韻心中悲憤,竟心痛得紅了眼眶。
“禛郎……”齊韻揪住馬頭上的籠套一把往後扯,止住了馬的步伐。樑禛轉頭,對上齊韻蒼白的臉。
“禛郎,你可是做錯了什麼?陛下……陛下他爲何如此待你?”齊韻的聲音顫抖,眼中盡是悽惶。
見她如此擔心,樑禛也難受得緊,“我能做錯什麼,朱老四許是覺得我太過激進,故而派了侯榮來穩穩我的步子……至於……至於那個浪蕩公子,我權當他是去玩的。韻兒莫要擔心,禛在七八年前曾去肅州打過蒙古韃子,也算是老手了。”樑禛笑意晏晏,眼中盡是安撫,言罷就要扯着馬繼續往前走。
齊韻扯着馬嚼子不鬆手,樑禛愕然,迴轉腳步想要來問,剛至馬旁,齊韻卻猛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將頭緊緊埋在他的頸窩間不肯擡起來。
“……韻兒……”
樑禛輕輕撫着她光溜溜的後腦勺。
頸間一陣溼熱,壓抑的抽泣自頸窩中傳來。
樑禛心中柔情一片,“韻兒莫哭,禛會很小心的,我還要留着命回來陪你呢……”
他不說話還好,此話一說出口,頸窩中的抽泣直接變成了嚎啕大哭。
夜幕下,河水汩汩,倒映着岸邊的葳蕤燈火猶如天上銀河撒落人間,曉風殘月,牡馬銀蹄。一名光頭小和尚端坐馬上,伏身摟着一名挺拔俊秀的年輕男子哭得聲嘶力竭。偶有經過的路人見此情狀無不露出驚愕的神色,再淺嘆一聲,搖頭迅速離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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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禛最近挺忙,很快就要出征了,兵部組織的“專征”工作已經結束,自各地屯衛所抽調而來的五十萬大軍已陸續匯聚京師,只待一聲令下便可隨樑禛開拔。
“專征”是朱銓發明的,太-祖有着充分的自信,帝國的兵將哪一個不是他親眼選拔,親手栽培出來的,天下所有的軍隊皆是他的“親兵”!朱銓卻不同,他自己是怎麼走來的,他便忌諱別人走與他同樣的路,“將不識兵,兵不識將”是朱銓自認永保皇位的絕密手段,將領與兵士不需要有情感上的交流,亦不需要有共同的經歷與回憶。他需要的是冰冷的作戰機器,與毫無信仰的屠殺傀儡,只有這樣的軍隊纔會是真正是忠於朱銓手中那塊兵符的。
安遠侯樑勝很擔心,他從未帶過這樣的“雜牌軍”,雖然他手下早已沒了與他曾共度過那些崢嶸歲月的部從們,他不能確定自己的兒子能否指揮得動這樣一支“互相素未蒙面過”的軍隊。
樑禛卻不以爲然,事實已經這樣了,糾結於它與過去的不同,並對毫無任何改變可能的現實百般指責,毫無意義。樑禛安慰自己的父親:只要你足夠強大,哪怕只是一根木棍也能舞出金箍棒的效果!
樑禛沒日沒夜地泡在京郊的臨時軍營裡,如此短時間內,他不能識完所有的兵士,但他想要儘量多地認識他們的千戶與瞭解他們的來歷。
樑禛忙於出征,卻還是沒能忘記自己的個人問題。這一日,依然是在夜幕的掩護下,他摸入了齊府。
齊祖衍剛寫完一個摺子,擡頭便看見身着夜行衣的樑禛立在自己書桌前。
齊祖衍扶額,勉力按下陡然狂甩的心,雖知樑禛並無心嚇自己,但夜半三更地無聲無息突然出現一個人在你面前,也是夠瘮人的了。待會兒還得與他說說,走路的聲兒最好能大點,齊祖衍在心裡這樣提醒自己。
“齊大人,禛想與大人確認一下,兩日後三法司將呈報思罕案之處理意見,屆時大人您亦準備好了罷?”樑禛面不改色,拱手一揖,直接開口相問。
“妥!”齊祖衍擡手示意樑禛落座,“左都督大可放心,老朽慫恿了內閣李鳴大人,將駱璋擬採納刀納泰之建議,全面改革雲南邊防政策,華夷同治,將夷人軍隊的補給、俸祿統統納入漢軍體系,統一管理之事告訴了兵部尚書常大人,常大人自是強烈反對。少澤放心,不用老朽出面,一旦老朽提及此事,自然有人來替咱們出頭……”
樑禛頷首,“甚好,那麼禛便讓顏大人也做好準備咯。”
“妥!三法司呈處理意見後,你讓顏大人先說,待矛頭對準駱璋後,老朽這便加碼……”
“妥!”
事情既已確定,只待兩日後按計劃執行即可,樑禛正準備要走,又止了步,躑躅片刻方開了口,“齊大人,二小姐獨自呆在那玉禪寺,生活悽苦,大人您還是派人多去看看她罷……”
本不想說這句話的,但韻兒拮据得都只能吃豬吃的玉米棒子了,他實在忍不住,也不管齊祖衍會怎麼想了。
齊祖衍一愣,謝氏不是隔幾日便去瞧過韻兒嗎,怎的沒聽她說過……定是瞧得不仔細!
齊祖衍趕忙一揖,“多謝左都督提醒。”
轉頭又覺得怪怪的,這樑禛難不成還常去尼姑庵?他的膽子也真是夠肥的……
齊祖衍想讓樑禛再別去玉禪寺了,沒得給樑家與齊家招來災禍,又想到下月他便要出征了。此次出征的陣勢看上去對樑禛頗爲不利,這孩子也是個可憐的娃,日後能不能囫圇回來還兩說呢,他想看便去看吧……
齊祖衍開口喚住了已至窗邊的樑禛,“左都督……再去玉禪寺時……小心些,莫要被人瞧見……”
……
駱菀青傷心極了,原以爲自己眼看就要成功嫁入樑家,可以每日與情郎朝夕相對了,沒想到被朱銓給攪了局。
她想進宮問問太后,皇帝爲何非要此時派樑禛出征打仗,被蔣氏嚴詞拒絕。又想去看看樑禛,駱璋不允,他巴不得樑禛自此就永遠別回來了纔好!還派了蔣氏每日不錯眼的守着女兒。駱菀青脫不得身,只好遣了小廝每日打聽樑禛的情況。
這一日,趁着母親帶自己去醫館抓調理身子的藥,駱菀青帶了畫鳶偷偷從醫館茅房溜了出去。她心情雀躍,終於擺脫母親的監視了!太久沒有見到樑禛,她已經等不及想見到他了。
緊趕慢趕趕到了左軍都督府,正好遇見樑禛帶了一隊人浩浩蕩蕩地出門,珠玉直檐大帽,墨藍色金蟒箭袖曳撒,龍行虎步,氣勢昂揚。
樑禛老遠便看見跑得嬌喘吁吁的駱菀青了,他轉頭示意部下稍候,擡腿便朝駱菀青走來。
“駱姑娘尋我何事?”樑禛神情淡然。
“少澤……青兒只是來看看你。”駱菀青雙眼亮晶晶,一邊說一邊自懷中掏出一塊和田玉佛牌。
“這是青兒去天榮寺求來的,智衍法師開過光,託了好多人才得來。少澤要出征,青兒無什要送,只得這玉牌送與郎君。祝少澤馬到成功,凱旋歸來,青兒在京城等你回家……”
駱菀青梨渦淺笑,滿目柔情,她深深地看進樑禛的眼睛,一雙素手高高托起一方溫潤玉佛牌,遞至樑禛眼前,玉牌細膩潤澤,頂部以大紅絲絛做了如意結。
佛祖低眉垂目,寶相莊嚴,樑禛低頭看向這方玉佛牌,只覺燙手得緊,就想推拒,卻被駱菀青一把抓住了腰帶,不由分說便給他帶了上去。
“少澤莫要不信,許多外出作戰的將領們都會去向智衍法師求這玉牌,據說法師的玉牌最爲靈驗,它能保你諸事順遂,轉危爲安!”
駱菀青十指纖纖,她仔細替樑禛掛好玉牌後左右端詳了一陣,滿意地笑着,再次提醒樑禛,“少澤切莫取下玉牌,菀青可是要檢查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