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軍都督府。
樑禛端坐案前, 身旁立着馮鈺,樑禛雖供職左軍都督府, 卻依然掌管錦衣衛,馮鈺被擢升錦衣衛同知。
“子珵,思罕勾結外敵一案如今已至何地步?”
“回大人的話, 目前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正會審,五日後將於京畿道行二審。”
樑禛頷首,“刑部尚書孫大人,大理寺卿顏大人, 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大人一審時可有達成共識?”
“回大人, 一審時,證人口供倒也收集得差不離了, 思罕勾結老撾國密謀重建南召古國基本坐實,只一事大理寺卿顏大人頗有疑慮。”
馮鈺頓了頓,有些躑躅。
樑禛挑眉, “但講無妨。”
“樑大人……是豫國公爺……彼時是國公爺處理的思罕案件, 回京時國公爺說思罕因感念新帝隆恩, 幡然悔悟,懸崖勒馬,主動自告罪於前。但清理思罕軍營時, 思罕原來的部下卻有不短的抵抗行爲,一審時顏大人便提出了此疑問,數日前負責跟蹤此案的陸離回事時說豫國公爺曾專程去往顏大人府上相談許久……”
樑禛垂着眼眸只默默地聽着,並不說話, 馮鈺見狀繼續開口,“如若此番二審過後,顏大人不再提及此事,則說明豫國公爺確有隱瞞……”
思罕意欲謀反鐵板釘釘毋庸置疑,但思罕是否主動自告,卻是三法司最後擬罪的關鍵。如若判定思罕主動自告投誠,交權繳械,那思罕擺脫死罪的可能性是相當大的,就算不能再繼續爲官,做個百姓卻是能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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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影綽綽,樑禛躲在光影外面目沉沉,樑禛一點也不相信思罕是自告投誠如此白癡的藉口。駱璋將思罕一網打盡必是有人告密,這一點他在雲南時便猜到了。因駱璋與自己同住一處,他得了什麼訊息,見過什麼人,樑禛清楚極了,樑禛甚至懷疑過是思罕自己的家人因不堪忍受土司府沉鬱緊張的氛圍主動揭發了思罕的反叛罪行。
樑禛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機會來了,他的內心是無比激動的,他好似暗夜奔行的浪子無意中發現了希望的曙光,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
如今駱璋功高權重,卻暗地裡爲一名罪犯遮掩粉飾,其中緣由他並不關心,也並不需要關心。他關心的是,駱璋百密一疏,終於落下了把柄,有了疏忽便好,你駱璋的把柄,自今日起便由我樑禛來替你畫圓!
月灑清輝,馬蹄疾,齊府門外一人一騎趁着夜色疾扣朱門。齊府大門打開一道縫,管家樑薪提着燈籠細細看向來者,待看清後,神色一正,急忙躬身相請。一人一騎閃身而入,沉沉朱門復又扣上,四周重歸寂靜,仿若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齊府書房內。
樑禛端坐小几一側,神色凜然,雙手抱拳對上小几對側的齊祖衍,“齊大人若肯相幫,禛感激不盡。”
齊祖衍面色凝重,心中沸騰,不可否認駱璋是一個清廉正直的人,沒想到的他女兒卻如此狠毒,竟然試圖刺殺韻兒,若不是韻兒運氣好,怕是回不來京城了。如今好容易回來了,卻被駱菀青一記密告給送進了尼姑庵。
齊祖衍正正袍服,拱手對上樑禛,“老夫感激左都督對韻兒的照顧,如今左都督有吩咐,老夫自當竭盡所能爲左都督迴旋……更何況,駱璋老匹夫生女狠辣如蛇蠍,欺我女兒,此仇不報,實難解老夫心頭之恨!”
樑禛頷首,心下大定,駱璋任內閣首輔,自己沒有人於內閣盯守,要捉那老匹夫的把柄委實不容易。如今可好了,有齊祖衍替自己在內閣看着,還怕捏不死那老賊!樑禛起身,恭恭敬敬對齊祖衍一揖,“禛謝過齊大人。”
……
雲南車裡,新任的車裡土司是新帝親選的,車裡擺夷族的另一個分支。長期爲思罕一族所打壓,好容易思罕犯了謀逆罪被捉去了京城,刀納泰一族終於揚眉吐氣,重見天日。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刀納泰也不例外,這一日刀納泰擬定了最新的車裡邊防佈局奏疏,預備遞交給雲南都指揮使司審閱。
雲南車裡初經動盪,新帝也對此地傾注了十二分的關注,正因如此,內閣便通令雲南各府州縣,有關車裡司一應事務及一切有關雲南邊防的奏疏皆需遞交通政使司,由司禮監呈皇帝簡要過目後,交內閣負責草擬處理意見,最後將內閣意見呈報皇上批准。
如慣常那樣,刀納泰的這份奏疏也順利地被遞交至了內閣,內閣例會上,駱璋順理成章地看見了這份奏疏。
當駱璋看到刀納泰提出,反對強調“華夷有別”,主張“中外一體”,強化朱氏王朝對車裡人民的認知控制時,這位耿直廉正的老人振奮了。
要知道中原歷代統治者無不強調“華夷有別”,夷人與漢人應分而治之。可這位新上任的車裡土司則一開先河,提議自思想認知上讓車裡人產生歸屬感,方能將既定的各項戍邊政策真正落到實處,發揮出以一當十的強大作用。
駱璋當場便撫掌大笑,“好計策!好計策啊!”他一把奪過這份奏疏,便衝出文淵閣,就要親自將這份奏疏遞與朱銓看。他太過激動,甚至忘記了所有奏章都需經內閣會議討論商定後寫出擬文。他自然也沒留意到以往唧唧喳喳話最多,凡事都會主動發表自己意見的齊祖衍竟如那鋸嘴葫蘆般,只縮在角落裡冷眼瞅着他不做聲。
耿直老頭駱璋再一次給敵人的織網計劃貢獻了一根粗壯的絲線。
是日,內閣散會後,齊祖衍託正在看門的自己的大兒子齊振給左軍都督府的樑禛擡了一筐來自琉球的橘子,請左都督嚐鮮。樑禛親自出門迎接這筐橘子,順便帶走了齊振自袍袖下塞過來的一封信。
樑禛看完這封齊祖衍寫給自己的密信後,脣角上揚,劍眉輕舒,他興奮極了,雙目中有火焰跳動,“駱璋老匹夫……你必死無疑……”
駱璋雖是個耿直人,但作爲一方豪傑,在對自己傳統勢力範圍發生的重大事件的處理上無有顧忌,不加遮掩,委實愚鈍過頭。要知道朱銓最忌諱什麼,正是別人走他曾經走過的路,除了藩王進京便是近臣勾結邊將。
因爲有了他自己做樣板,朱銓收回了邊將的點兵權,任何超過五萬人的軍事調動皆需要朱銓自己的手令。邊將出徵,不能帶走邊防駐軍,只能由朝廷出面“專征”,即由各地衛所出兵,組成軍隊隨將領出徵。
朱銓將國家的軍隊牢牢把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其對地方勢力的嫉詬可見一斑,雲南已然成爲帝王的關注重點,駱璋卻完全不顧忌自己的身份,隨意插手三司會審,大肆吹捧雲南邊臣,此等把柄已然足夠將他滿門送至西天,端看樑禛如何運作了。
樑禛是一個聰明的武將,狡猾的政客,卻不是一名優秀的捕手,不然也不會那麼多年捉不到朱成翊,實在愧對他擔任多年的錦衣衛指揮使的赫赫名頭。形勢一片大好的樑禛很快便給自己挖了一個坑,這個坑之深,差一點將他沒頂掩埋,讓他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多年後回想起來,樑禛依然會不可抑制地頭皮一麻。
……
朱銓愜意地靠在錦墊上看着自己的皇后陳嬌指使着自己的宮女將生菱藕雕成盤龍的模樣,她一會嫌宮女手重了,將那龍身雕得太細,一會嫌手輕,連鱗片都看不清,成了蛇。
明日便是宮中女眷、宮人們最愛的乞巧節(七夕節),宮女們會乞求女子心靈手巧,日後出宮也好尋個好郎君,妃嬪們會祈望生活美滿智巧,過了今晚或許織女之慧便能分勻給自己一些,好讓自己也能專寵於後宮。
今年的乞巧節陳皇后很早便開始準備了,除了傳統的祭月與放水上浮,陳皇后還安排了一個妃嬪間的“鬥巧”活動。後、妃、昭儀、婕妤、貴人、美人皆得參與,每人於傍晚的宮宴上呈上自己用生菱藕雕刻的工藝品,奇花異鳥、飛禽走獸,不拘形式。由皇帝陛下選出他認爲雕工最好的一個,在晚上隨手放置在宮中的桌角上讓大家摸黑尋找,被選中的雕工最好的妃嬪與摸中此菱藕工藝品的妃嬪,則可在乞巧結束後擇一爲君王所御幸。
朱銓對此類活動的設置與進程毫無所謂,此種無聊的遊戲也就宮裡這幫無聊的女人才能琢磨得出來吧。說是比手巧,這與她們自己的手是否巧有啥關係,不都是宮女們雕得麼。朱銓無可無不可地看着陳皇后興奮地舉着菱藕盤龍湊到自己眼前。
“陛下,臣妾這條盤龍你可覺得精緻?比那蔣妃的如何?”
蔣妃是蔣太后老家的侄孫女,年僅十四,因生的嫵媚,被蔣太后相中送入宮來。這段時間朱銓去蔣妃處去得勤,陳皇后便總是有意無意的將蔣妃拎出來各種攀比。
朱銓想休息,他壓根不記得蔣妃雕了什麼,或許不是五爪龍便是十二章花樣吧,也有可能是鴛鴦。她們送自己的不都是繡這些東西嗎?無論衣服上,還是各色物件上,無處不見的山龍華蟲與鴛鴦戲水。
“甚好,朕覺得還是皇后的盤龍好看。”朱銓毫不猶豫地給了皇后一個大大的讚賞後,又半眯了眼。
他想起那個嬌俏靈動的女子,她是如此的不同尋常。那晚的乾清宮內,幾近赤-裸的她身着桃粉色的肚兜,擺出最有氣勢的姿態,重壓之下的她爆發出了驚人的膽識與過人的智慧,深深擊中自己的心房。那一刻他決定不再追究齊家的過往,也不再追究她心中的過往。
或許明日朕可以去求一塊佛牌,朱銓閉上眼睛這樣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