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晏清源眉頭一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七星刀的事情說急不急, 說不急也是當下最要緊的,於是把棋盤又是一丟, 任由它稀里嘩啦掉下去,起身拽了披風就走:
“十五晚上我讓你送她回去,不還好好的麼?”
那羅延兩隻眼睛, 不住得往晏清源臉上溜:“當日是呀,誰知道那個女人怎麼回事,回去就一病不起,兩個丫鬟哭天喊地的,我回了趟東柏堂, 就鬧到了我跟前。”
昨夜的風還寒凜氣頗重, 這一晚, 就讓人隱然生躁了,晏清源聽得頭疼,途經甬道時, 忽被不知從哪兒來的婢子攔一道,他心神一定, 一眼便看出是公主身邊人:
“公主問世子爺大約多久過去?”
婢子膽戰心驚說完, 眼角覷着他,再一眼,又瞄去了那羅延身上, 晏清源正被風吹的煩亂,扔下一句“告訴公主不必等了。”連步子都沒停。
行出幾步,忽然又收住了身子,一扭頭,那個婢子果然還在探頭探腦,東張西看的,見他猛地回頭,似乎也被嚇到,一下提着裙子跑得無影無蹤。
“府裡養這種閒人做什麼?!”晏清源一甩披風,陰沉沉睨了那羅延一眼,語氣已經是十分的不耐,那羅延立刻會意,忙回了句:
“上次那個,已經給打一頓攆出去了。”
說罷,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不過得一路小跑纔跟的上晏清源的腳步:“公主她也是要攆人的,特意去找的春娘。”
“打一頓就算了麼?”晏清源眸光猛地注火,冷笑一聲,那羅延苦着臉:“公主看着呢。”
晏清源已經跨出了家門,迅疾一閃,踩蹬上馬,點了點馬鞭:“她看着又如何?你沒腦子的?回頭重新買幾個丫頭來,讓春娘好好調理。”說着念及春娘管事多年,畢竟上了年紀,怕也有精力不逮的時候,不過此刻,無暇多想,抽了一鞭,風馳電掣地奔向了東柏堂。
府門洞開,那羅延早算準了世子八成要過來,一個箭步溜過來,給他接了馬鞭,牽走駿馬,目送着晏清源疾步跨進了東柏堂。
府門上那兩盞燈籠,還被夜風吹得東搖西晃,投下的光暈,映在把守親衛的臉上,一會移過來,一會偏過去,那羅延盯着出了片刻的神,未幾,也趕緊朝後邊梅塢去了。
梅塢靜寂如水,只有窗子那透着還略顯生機的一抹澄明。
秋芙才把簾子掀開,要將該換掉的一盆水揚出去,措手不及地跟晏清源打了個照面,硬生生兜手收回來,都水淋淋的,灑在了自己胸襟前頭。
“大將軍……”她舌頭打結,顧不上自己狼狽,忽然反應過來,晏清源這是來看歸菀了,再慌不行,帶了絲哽咽,見他兩下就解了披風隨手一擲,一旁花芽聞風出來,見狀趕緊抱在了懷中。
晏清源幾步走到牀前,俯身查探了,只看一頭烏黑的秀髮,映着張蒼白如紙的臉,頰畔掛着兩團病態的嫣紅,再稍往下些,那道被指甲刮出的痕跡,淡了些,猶嫌刺目,平日豔如鮮果的櫻脣,血色也褪的一乾二淨,這一幕,驟然和他記憶裡當初受箭傷的陸歸菀重合了。
隔開褻衣,晏清源一隻手直接摸了上去,果然身子滾燙,再聽她呼吸,氣若游絲,時有時無的,又搭了半晌的脈,檐滴殘水似的,眉頭便越鎖越深,知道這一回,是真的兇險異常,登時冷下半張臉,喊過秋芙:
“大夫請過了麼?”
秋芙壓着哭腔,努力把來龍去脈回清楚些:“陸姑娘十五晚上回來,就洗漱睡下了,翌日一早,奴婢只當她逛燈市宴起,後來才知道起了高熱,也不知該去找誰,好不易才見到了大將軍的那個侍衛,求他帶句話,大夫也來了一回,說姑娘看得晚了,只怕五臟六腑都燒壞了,給開了單子抓藥,已經灌不進去了……”
說到這,再也忍不住,熱淚汩汩直下,不住拿帕子拭眼角。晏清源聽得心頭亂跳,把方子一看,下的盡是虎狼藥,不等細究,揚手就給丟掉了,輕飄飄落地上去,也沒人敢撿拾。
“去,研墨備紙,我重新寫方子,快!”他霍然起身,挽了袖子,直接往外間走,秋芙花芽兩個忙跟着出來,抻紙的抻紙,研墨的研墨,滴了清水,也講究不得了,下筆能成型就可以,晏清源微微傾了傾身子,拿荷梗做引子,用了八味藥,一擱筆,不等風乾,走出交給那羅延,聲音有些急厲:
“抓了藥趕緊煎出來!”
那羅延看他神情,心裡已經七上八下,腦子裡迅速掠了一句“陸歸菀不會真的要死了?”,隨即腳下生風地去了。
再回到歸菀身邊,瞥見坐榻上,搭了牀鵝卵青被褥,不知是什麼意思,目光一掃,秋芙也領會了,上前將其一翻,被咬得稀爛的被角,看得晏清源眉心一乍,花芽在一旁解釋道:
“陸姑娘十五晚上,躲在被子裡,就這麼過來的,奴婢本看她一點動靜也沒有,後來才知道,枕頭都溼透了,陸姑娘一個人哭了一宿。”
晏清源靜靜聽完,一句話也沒有,掀開一角被衾,目光垂落到歸菀手背上,也是半好不好的,低首凝神想了少頃,轉過臉來:
“去後廚拿些姜棗,小火煨出一碗。”
等一室內,就剩他兩人,晏清源吐出一道輕籲之聲,撥了撥歸菀額間的頭髮,仔細一摸,還有點潮潤的意思,那雙平日裡含情帶愁又無限嬌羞的妙目,此刻,緊緊閉着,只剩微翹的長睫一動一動的,他伸出手指,置在歸菀鼻間,呼吸都是燙的,一時間,也無好法,只得握住她手腕,枯坐乾等。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簾子一響,秋芙進來要喂歸菀,可又犯了愁,歸菀牙關緊咬,滴水不進的,這兩日,她還未昏迷時,無論兩人如何柔聲好勸,整個人就是木木呆呆,聽不見人說話似的,死活不張口。
晏清源伸出一隻手來:“給我。”說着揮了揮手,秋芙兩個不明就裡,又不敢多問,遲遲疑疑的,起身又去了。
晏清源將歸菀輕輕抱起,在她耳邊笑了一聲:“我還沒死,你可不能死了,不是一直想找我報仇的麼?一巴掌都受不住,臉皮那麼薄,怎麼報仇?”
他溫柔低語着,也不管她聽不聽得見,端起碗,噙了一口含着,俯首捏開她滾燙的雙脣,就這麼送了進去,極有技巧地兜住了,倒沒有湯湯水水地全白費。
反覆幾回,晏清源只覺嘴脣發麻,當初吻她,都沒這個功夫下的大,拿袖口順勢給她拭了拭嘴角,又輕輕臥下,才憐愛地撫了撫她長睫,彈了一下:
“救不回來你,我可是要殺了你姊姊的。”
再如何逗弄,歸菀還是毫無生機地躺在那裡,倘不是一息尚存,悠悠吊掛着半口氣,真同死人也無區別了,四下裡鴉雀無聲,晏清源又命秋芙打水進來,擰一把手巾,敷在了額上。
她這個病症,起的急且兇,抑鬱之氣,堵得不能發散,越過越重,想要病勢減退,尚要看天機,日後調養更是後話,晏清源撐額回想了片刻:箭傷、小產、城破一連串都受了下來,他不信陸歸菀這一回過不去。
嬌滴滴的女孩子,有時反倒比男人更有韌勁,否則,孩子怎麼生出來的?他不知哪裡冒出這麼篤定自若的念頭,起身拿茶水漱了漱口,不疾不徐地來到案前,看着已經擱置幾日的消寒梅圖,一雙慣帶笑的眼睛,一時間,絲毫沒有笑意,冷若冰霜。
話還沒問清,歸菀卻先病了起來。
那羅延送過來藥時,晏清源的梅花都成了,折騰大半日,一碗藥相遞喂下去,晏清源一張嘴裡,浸得又熱又苦,滿屋子的藥味兒一時半刻也散不去。
等到歸菀額頭想冒汗,天都矇矇亮了,晏清源兩隻眼睛熬的有點枯澀,剛纔手臂一直託抱着她,壓的傷口這會才泛上絲疼的味道,卻也不甚在意,從歸菀的衣裳堆裡,翻出件繡着海棠的肚兜,針腳細密,樣式別緻,女紅似乎又精進了,晏清源嘴角勾了勾,一笑給挑在了手中。
怕掀被子招風,即便暖閣裡並無要緊,晏清源還是鑽進了被子裡,鼻間氤氳着少女的香氣,他探出手來,摸索到因汗意發潮的貼身褻衣,熟練的給解開,指尖觸到那一處柔軟,膚如凝脂,忍不住心神一蕩,啜吻兩下,纔給歸菀換上這件,安置好了她,自己已經躁了一身的汗,不得已,只能踱步出來。
天上寒星,還剩幾顆在忽閃着,影影綽綽的,四下一片黑影,亭臺樓閣,初初有了個輪廓。晏清源叫涼風一吹,那陣火也就跟着漸漸平息下去,那羅延也是候的睏乏,見梅塢的燈,眼見亮到了天明,上前勸道:
“世子爺歇息片刻罷,傷本就還沒好透,這幾日又費心思,熬這麼一夜……”
“那天晚上,晏九雲到底是在哪個巷子尋到的她?”晏清源忽然打斷那羅延,臉色一冷,問的奇崛。
那羅延一臉悻悻的,心道刺客的案子還不夠操心的麼?
“那一帶,人煙不稠,店鋪子也少,不過有家賣假面的,住在那附近,是全鄴都最有名的,小晏給她姊妹就是從那買的假面。”那羅延一想到媛華假面上畫的半枝桃花,不屑地哼笑出一聲,一時間沒意識到,自己回答的毫無用處。
說完,等了少時,不見晏清源有話,看似在想事,卻不知晏清源兩隻眼睛盯着天際那縷雲,到底在想個什麼,還沒等來他發聲,就見晏清源身影一轉,復又進陸歸菀那間暖閣了。
那羅延磕磕巴巴叫了聲“世子爺?”,不見搭理,想起剛纔在後廚正欲吩咐人給晏清源備早飯的時候,無意聽來的那句,腦子裡忽靈光一現,暗搓搓地又跑去後廚了。
閣內,歸菀這會還在昏睡,雖出了一額頭的汗,臉色卻更加難看了,被秀髮一襯,紙片人一般。
晏清源索性脫了衣裳,將歸菀攬在懷間,下頜抵在額上,打算小憩個半刻,不想歸菀一身還是滾燙,兩人緊貼着,肌膚相觸,越發明顯,晏清源心裡只道不好,立時坐起,目光在歸菀臉上一停,正端詳着,思索要怎麼辦纔好,歸菀驀地一撩眼皮,竟轉醒了。
晏清源見狀,面上剛微微盪漾出一絲笑意,話還沒來得及問,就見她頭一偏,又嘔出半灘的酸水,已是兩日沒有進食,肚子裡頭,早吐空了。
再一看,她整個頭軟綿綿地一耷拉,眼睛又慢慢闔上,晏清源連聲喚她兩句,毫無反應。
這樣下去,她果真是會死掉的。
晏清源一時間,確是束手無策,二話不說,迅疾從榻上跳下來,穿戴好衣裳,只吩咐人牽來馬,連那羅延也沒吩咐,自己徑直上馬,扯緊了繮繩,消失在了微醺的黎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