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扭頭回看,老布寧——現在他應該被稱作亞歷山大·布寧了,因爲他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布寧了——裹着厚厚的軍用棉服,靠坐在窗邊,而另一側的窗邊,零和蘇恩曦頭靠頭地睡着了。
這條船上的人各懷鬼胎,偏偏看起來又和諧得很,簡直親密得像是一家老小。
“繼續往前,我們還有很遠的路。”布寧低聲說。
他們已經遠離了023號城市,這一路上都是布寧在指路,目的地毫無疑問是路明非想去的地方。
“你們說這傢伙真的認路麼?我們看起來是在雪地上撒歡地亂跑。”路明非丟在駕駛臺上的芬格爾嘀咕。
布寧起身來到駕駛臺前,舉起軍用望遠鏡眺望前方,“我確實不認路,大概連那傢伙也沒去過那裡,通天塔的頂端原本不是我們這種小嘍囉能去的。還要託你的福。”
一路上他再也沒有談起克里斯廷娜或者死在023號城市裡的其他人,過去的一切對他來說好像翻篇了,他看起來比所有人都正常,這是路明非覺得最不正常的。
“但是我收到的地圖是正確的,越過這道U形山谷,我們沿着那條結冰的河走,你們會看到一個明顯的地標,我們可以在那裡加油。”布寧說完就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片刻之後他們果真看到了那個“地標”,而且真的可以加油,因爲那個地標根本就是一座加油站,空無一人的加油站,蒙着厚厚的積雪,但設備是嶄新的,油槍裡真的能呲出柴油來。
這原本是一座再正常不過的建築物,但它出現在冰封的西伯利亞高原上就是最詭異的,某些人似乎已經不介意暴露自己了,他們派來了引路人,沿路蓋好接待站,要送路明非最後一程,根本不怕路明非會調頭逃跑。
路明非把氣墊船停在加油站門口加着油,自己去加油站裡找東西吃,不出所料加油站裡還貼心地備好了各種食品,應有盡有,連他小時候喜歡吃的那種方便麪都有,而生產這種方便麪的廠家應該在十年前就破產了。感覺是“死前吃頓好的”,此刻他的任何要求都會被滿足纔對,沒準仰天高呼“給我妹子”也會有一個連的脫衣舞娘盛裝從天而降,自帶鋼管在他面前翩翩起舞。
路明非這邊燒水泡麪,那邊蘇恩曦已經找到了煤氣爐子準備烤肉了。不愧是前老闆娘,把楚子航指揮得四處亂跑,零也幫着打下手,但她顯然什麼都不會做。
這姑娘可能真是養尊處優長大的,沒做過任何家務活,卻又有着戰士般的堅忍,十指不沾泥,但是可以沾血。
極夜已經開始了,下午三四點鐘天就開始黑了,最好的選擇就是在這間爲路明非特別準備的加油站裡過夜,小賣部裡有肉更有上好的烈酒,酒單之豪華不亞於巴黎任何一家頂級餐館。
老布寧居然是一把烤肉的好手,經他手烤出來的每根肉串都立刻被搶走,而他只是低頭操作,偶爾對瓶喝一口“鱘魚”伏特加。
窗外飄起了大雪,煤氣爐的火光映在玻璃上,莫名其妙有種聖誕節的氛圍。
“所以我們中其實沒人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對麼?”路明非跟着喝了幾口伏特加,開心了,環顧衆人。
零低頭啃着肉串,蘇恩曦和楚子航都聳聳肩,布寧搖頭。
“也沒人想撤出?”路明非又問,“也許是地獄呢?”
“我們從地獄來,”布寧低聲說,“要往天堂去。”
“酷!我就說你們俄國人都是詩人!”路明非豎起大拇指,“走到這裡不如大家都坦白坦白,就當下酒菜了。”
煤氣爐旁的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說話,原本和和睦睦的氣氛變得有點劍拔弩張,最後是楚子航舉手,“要不我先來?”
“切!”路明非和蘇恩曦同時說,布寧則是聳肩搖頭。
“我先來吧,我應該不是知道得最多的,但我已經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布寧緩緩地說。
“你說出來不會被一槍爆頭麼?總覺得還有眼睛盯着我們,你的幕後老闆既然可以把加油站開到這種鬼地方來,沿途監控我們也不是難事吧?”路明非四下看,“這裡應該塞滿了竊聽器和攝像頭吧?應該有個什麼傢伙正在暖和的屋子裡看我們聊天,跟看球賽一樣。”
“我既然能知道,那就是可以公開的秘密,我沒有資格被老闆信任。”布寧說,“如你們所知023號城市的拍賣會在很多年前就開始了,但奧金涅茲猜得不對,血清的加工並不是在023號城市完成的,那傢伙也不知道血清的原理,他跟我一樣是個嘍囉。”
路明非點點頭,這一點他也想到了,如果世界的暗面真是一場盛宴,真正的亞歷山大·布寧也就是個在桌邊服務的。
“所以血清不是用那條大龍的血加工的?”楚子航問。
布寧搖搖頭,“那傢伙確實是這麼跟我說的,但應該是假話,雖然我也不知道血清是從哪裡運來的。”他頓了頓,接着說了下去,“我們這個組織的價值不過是榨乾成員的金錢,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爲老闆服務。他選擇有原罪和貪婪的人,放出一點小誘餌,遙控着俄羅斯的商業圈,世界上別的地方也應該有類似的組織。我私下裡統計過,過去的二十年裡老闆從俄羅斯拿走了大約300億美元,那麼在經濟更發達的地區,他的獲利會成倍地上升。”
“綜合過去二十年裡世界各國的經濟總量,保守點計算,那傢伙一年要收240億美元的買命錢。”蘇恩曦迅速給出了精準的答案,“現金。”
“這麼多?”楚子航感嘆。
“不精準,你比過去傻多了。”蘇恩曦搖搖手指,“世界上當前最大的上市公司是微軟,市值一萬億美元,每年的利潤超過200億美元。換句話說,這位老闆光是賣血清這一項,每年賺得跟微軟一樣多。任何已知的富豪都沒賺過那麼多錢,這還沒有計算他其他方面的收益。所以你的老闆可能確實是世界之王之類的東西,應該比我家老闆要有錢。”
“所以你倆不是一個老闆?”路明非指指布寧又指指蘇恩曦。他看了一眼零,沒忍心指,零沉默地看向窗外,似乎根本不感興趣他們的話題。
“我倆要是一個老闆,你早就被順順當當地送到目的地了,哪來這麼多波折?”蘇恩曦哼哼。
“難怪那傢伙那麼想參加那場宴會,”楚子航說,“世界之王的宴會。”
“那麼誰是那場宴會的賓客呢?”布寧緩緩地說,“或者那只是一張空蕩蕩的餐桌,餐桌盡頭只坐了一個人,吃着全世界的血肉。”
路明非微微戰慄,這種畫面想像起來真是恐怖。
“但我老闆非常在意您,路明非閣下,您也許是唯一有幸前往那張餐桌的客人。”布寧又說。
“希望他的廚師烤肉有你那麼好。”路明非笑笑。
“所以世界的暗面,應該是真實存在的,不是那傢伙的妄想。那是一個非常嚴密的組織,他們管理着龍的秘密,至於血清的製法不過是諸多秘密中的一項罷了,他們也在暗中管理着世界的秩序。龍的秘密從不曾泄露出去,因爲意圖泄露的人都被除掉了。他可是從古到今一直存在,是這個世界真正的皇帝,歷史上留名的皇帝有可能都是他們的傀儡。我們中沒有任何人能對抗他,可能世界範圍也沒有,除了你。”布寧凝視路明非的眼睛,“你也許不僅是他的客人,還是他的敵人。我猜他對你更多是恐懼。”
“我聽起來還蠻酷的。”路明非隨口說着,禁不住浮想聯翩。
如果這世界真的是神統治的,或者某個自命爲神的傢伙,而這位神坐在一張神秘的餐桌後無聲地吞噬着世界的血肉。他唯一恐懼的對手是一頭惡魔,這頭惡魔寄居在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傢伙的身體裡。那麼神是希望惡魔永遠都沉睡,還是甦醒了決一死戰呢?又或者惡魔和神其實是一對雙生子,他們互爲鏡像,註定只能有一個活下來。
真是越想越精彩,簡直可以寫出一部小說來。
“我沒有得到那份地圖的拷貝,原本這個工作是那傢伙的,但他大概是不想自己成爲被犧牲掉的先鋒,所以他要我代替他承擔這項工作。我根本不知道我們要去那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非常接近北冰洋海岸線。我被要求記住一個密碼,用於打開那個地方,但我暫時還不能把這個密碼告訴你們,因爲我也想去看看。”布寧幽幽地說,“去世界暗面的餐桌上看看。”
“應該不是去吃肉喝血的吧?”蘇恩曦說。
“被遺棄的牧羊犬,要回去看看自己的主人。”布寧幽幽地說。
“你呢?”路明非轉向蘇恩曦。
“我就很簡單了,出身平凡的少女,艱辛的童年讓我很早領會人生的真諦,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混社會以後幹過很多不同的工作,給一些沒孩子的家庭送溫暖啦,在賭場陪有錢的大爺殺殺時間啦,順帶讓社會貧富分化稍微小一點,後來就遇到我老闆了唄,去哈佛鍍鍍金,去倫敦交易市場打幾個滾,幫他賺點錢理理財,講真我是個財務人員,一般不出來公幹,但沒辦法,公司小人手不夠用,我這次是本着出差度假順帶看極光的想法來的,啥都不知道啥都不曉得,核心工作就是滿足您的一切要求,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蘇恩曦聳聳肩,“講真這個加油站是我建的,雖然不太清楚爲啥要在這個偏僻地方建加油站,但我們公司的宗旨是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老闆說要有光,那就得有光!”
“加油站不是你老闆建的麼?”路明非吃驚地看向布寧。
“我只是知道這裡有個地標,可以加油,我不知道這個加油站是誰建的。”布寧搖頭,“但它確實不像是我老闆的風格,他應該不會給我們準備那麼好的伏特加。”
“所以可能我們還有另一個地標可以加油?”路明非嘆了口氣,“想送我去那裡的人可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