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扭頭看向布寧,可這個男人只是更緊地抱住了顫抖着的女兒,搖了搖頭,“那是惡魔,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如果我真的知道,我早就死了。”
“即使替換掉了我們,你們也不過是繼續當那傢伙的奴隸!拼命爲他賺錢,只爲多活那麼幾年!”安娜的步槍指向僞奧金涅茲背後的女孩,因爲那是另外一個安娜。
紅色的瞄準點在那個安娜的眉心晃動,可那個安娜根本不閃避,眼神也平靜得像個死人。
僞奧金涅茲搖了搖頭,他捂着臉呵呵地笑了起來,兩秒鐘後,這個笑聲轉爲失控的大笑。
“活在人世間的你們,怎麼會理解我們這種備份的想法呢?你們覺得自己是奴隸,可如果你們不死,我們連當奴隸的資格都沒有!”他低吼,“你們不是已經活夠了麼?那爲什麼還不去死?讓我們呼吸一下空氣見見真正的陽光!奴隸?奴隸算什麼?奴隸的腳下還有我們這種鬼魂!”
發聵震聾的呼吼,其中不知藏了多少的痛苦,路明非默默地看着那張瘋狂得有些扭曲的面孔,忽然間覺得那些人也算不上什麼敵人,此刻023號城市裡的每個人都是煉獄中的鬼魂。幕後老闆打開一條前往人世間的通道,這些人就會喪心病狂地除掉自己的備份,踩着他們的屍體逃離這個鬼地方。
僞奧金涅茲回覆了平靜,聳聳肩,冷笑,“你們覺得你們每個人都是原來的自己麼?”
貴賓們驚悚地相互注視,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人羣忽然間散開了,每個人都本能地抓緊了自己的武器。
“別信那傢伙的話!”馬克西姆大吼,“我們是老朋友了!我們怎麼可能認錯彼此?”
僞奧金涅茲依然冷笑,“你們真能記得自己的過往麼?你們長達百年的人生,你們到底能記住多少?是不是有些事已經很模糊了?是不是有些人的樣子怎麼想都想不清楚了?”
每個人都愣了一下,接着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赫拉克利特說,沒有人能兩次涉入同一條河流。因爲當你第二次涉入的時候,河裡的水已經不是之前的水了,只不過河道還保持着當初的模樣。人也一樣,每一天早晨你醒來,昨天的你就死了。你認爲自己還是昨天的那個人,只是記憶跟你玩的遊戲。但記憶並非不可複製,尤其是老人的記憶,跟模糊的舊照片沒什麼區別。你們中每個人都使用過那種血清,血清讓你們重回年輕的狀態,在那個過程中你們每個人都神經錯亂過,是不是?而在那個時間段,就是你們最容易被替換掉的時間段。”僞奧金涅茲說,“你們中的有些還是當初的本體,因爲那些人夠強韌和夠貪婪,至於那些漸漸對生命喪失了慾望的人,就到了被換掉的時候了。”
路明非望向楚子航,楚子航說過類似的話,人腦是一塊容易消磁的舊硬盤,當你治好的過去創傷,跟你曾經最討厭的人和解,那樣的你還是你麼?
但眼下的楚子航並無這樣沉痛的覺悟,他提着雙刀,冷冷地注視着僞奧金涅茲,大概是想着什麼時候雷霆般的一擊先把這個帶頭的制服了。
“沒錯我親愛的奧金涅茲,生命如你說的那麼虛無。”布寧撫摸着克里斯廷娜的長髮喃喃,“但在某時某刻,你愛着誰,那就是你活着的證據了!”
他按下了遙控器的按鈕,頭頂上方傳來無數支槍上膛的聲音,數不清的暗紅色瞄準光線投射下來,密密麻麻的光點籠罩了每個人每條地獄犬。
路明非低下頭,看着自己身上的光點,又看向布寧,“所以這纔是你的計劃對麼?除了你和你女兒,其他人都要死。”
布寧給他們每個人分發了芯片,按照布寧的說法,安保系統不會攻擊那些攜帶芯片的人,但此時此刻,只有他和克里斯廷娜沒有被瞄準。
布寧依舊凝視着懷中的女兒,“謝謝你我親愛的朋友,你救了我女兒一命,但今天只要有一個活人從這裡逃脫,我和克里斯廷娜就只有一直逃,逃到死的那天。”
“因爲你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手上沾過血腥的人,還想安逸地退休麼?從我的退休申請被老闆批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要被換掉了。”布寧幽幽地說,“替換我的不是別人,是另一個亞歷山大·布寧。”
蘇恩曦無法扣動扳機,因爲那些孩子自動地聚集在那個年輕的亞歷山大·布寧面前,勇敢地用身體當作肉盾。
“嗨,奧金涅茲,來這裡看看你哥哥。”布寧衝某個孩子招手。那個孩子走到布寧身邊,冷冷地俯視着被他踩在腳下的奧金涅茲的臉。
那看起來簡直就是奧金涅茲的孩子。以他的年紀,看到渾身是血的奧金涅茲,本該驚慌失措,但那張稚嫩的小臉上透着漠然。
“幫我踩踩你哥哥英俊的臉蛋。”布寧緩緩地擡起腳。
孩子毫不猶豫地狠狠地踩了上去,奧金涅茲受的傷不輕,但血清的強化效應還在,本該輕易地躲開一個孩子的踩踏。可那孩子的動作極快極準,每一腳都踩中了,而且第一腳下去就踩斷了奧金涅茲的鼻樑。
“快一點!重一點!讓你哥哥知道你比他更優秀!”布寧哈哈大笑。
孩子們也跟着他笑,好像這是一場足球比賽。這印證了蘇恩曦的猜測,這些根本不是什麼可愛的小天使,但也不是兇惡,他們就是這個布寧豢養在這裡的動物,他們相信布寧跟他們說的一切,做布寧讓他們做的任何事。他們是用某種基因技術複製出來的,其中有些孩子看着像瓦洛佳,另一些則像馬克西姆,他們中不乖巧的那些個體很快已經被清理掉了。剩下的孩子把布寧看作父親或者神,布寧說的都是對的,他們也可以隨時爲布寧去死。
蘇恩曦本該立刻扣動扳機掃射,但面對那些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她還是下不了狠心。
男孩在布寧的鼓勵下踩得更歡了,像玩足球那樣左左右右地飛踢。鮮血糊滿了奧金涅茲的臉,他翻滾着,跟一個破布袋子無異。
“夠了,”蘇恩曦低聲說,“用不着在我面前玩弄兇狠,他算不上我這邊的,我也不會可憐他。”
“羅曼諾夫家族的女人果然夠狠。”布寧笑笑,手勢示意,男孩中止了他的遊戲,閃在一邊。
“你知道我的身份?”
“你混在我的侍從團隊裡,我怎麼會看不出來?這座城市裡的每個侍從都有獨立的編號,而你沒有。”布寧微笑。
“你的侍從團隊?”蘇恩曦一怔。
“你一定猜測我也是個克隆出來的個體吧?”布寧搖頭,“不,你錯了,我是本體,你們認識的那傢伙纔是克隆體。”
蘇恩曦一驚,疑惑到現在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解答,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爲什麼奧金涅茲說是你是你,因爲這纔是他認識的那個亞歷山大·布寧。他反覆強調布寧遠比他表現出來的更兇狠狡猾,其實是因爲那個露面的傢伙纔是假的布寧。
在真正的布寧眼裡,那個莫斯科的女明星只是個漂亮的玩具,而主持拍賣的布寧卻是個女兒奴,爲了女兒可以鋌而走險。
一路上布寧並未對蘇恩曦產生懷疑,因爲他不是023號城市真正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是這個年輕的布寧,所有人對他負責,另外一個布寧也是他的員工。
他應該就是那個真正的老闆,控制着這場黑色的交易。
“你是故意引我們來這裡的吧?”蘇恩曦緩緩地說,“看起來我們對你還有價值。”
用腳丫子想也能明白,深藏在防空洞之下的秘密,奧金涅茲找了很多年都沒有找出來,卻被他們倆誤打誤撞地發現了,這不是什麼幸運的事,而是安排好的。
“奧金涅茲可沒有,但你有,因爲你是羅曼諾夫家族的人。”布寧微笑。
“邀請我們來這裡也是你的意思對吧?出面的那個老傢伙只是聽了你的命令。”
“當然,傀儡的用途就是這個。”
“羅曼諾夫家族能爲閣下做點什麼呢?”
“直接開始談生意了麼?我喜歡你的風格。”布寧比了個請的手勢,“那麼先容我介紹一下我們的生意。”
看似修女的女孩捧來一把椅子,放在開滿白色碎花的樹藤下,和布寧遙遙地相對。蘇恩曦合上槍的保險,緩步走下臺階,放鬆身體坐在椅子上。
“你們的生意我已經聽過很多遍了。”蘇恩曦聳聳肩,“不同的人說的,版本完全不同,我希望你的版本能有點新意。”
“你一定猜測我就是這樁交易的幕後老闆吧?不,幕後老闆誰也沒見過,我只是他的代行者。1995年我在莫斯科和中國人做買賣,進口一些烈酒和日用品,但我的生意進行得不太順利,快要破產了。於是我又想到了023號城市,我想那個聚變反應堆裡應該有些零件是值錢的,它的圖紙也能賣出一筆大價錢。但當時這裡就是軍事禁區,通往這裡的交通線已經被廢掉了,我沿着廢棄的鐵路線跋涉了幾百公里,原本我以爲自己會找到一處死氣沉沉的廢墟。但我發現它是燈火通明的,像個夢境中的城市,只是空無一人。我在這座城市裡轉悠,回了我之前的家,在那裡,電話忽然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