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的雨，時大時小，宛如黑髮少年心中的火氣。
楚子航面無表情地看向車外，或許有點想靜一靜心的意思，但周遭不時傳來的干擾只能讓他眉頭越來越緊。
或許是因爲詭異不定的雨勢，
或許是因爲節拍器一樣左右狂甩的雨刷，
或許，是因爲車內那兩個跟雨刷保持同節奏搖擺，如同那“今晚去找小姐去”GIF惡搞圖一樣晃得上癮的身影。
是的，這輛車裡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楚子航不想相認，另外一個楚子航不想認識。
而且他也是真不認識。
楚子航就隱約記得不久之前，某個擅長鋼琴的初一學妹說要載他回家，他婉拒了。
緊接着那位學妹身邊就出現了另外一個身影，用市井大媽的腔調大呼小叫着“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一下唄”，當然也被婉拒……甚至可以說被直截了當地脆拒了。
楚子航真不認識那是誰，就聽到了“路銘霏你自己走”幾個字。
然後很快地，當自己前座這位司機驅車停在雨幕之中，張着巨大的黑傘向他迎過來的時候，那個連名字都很陌生的身影又出現了。
“咦？師兄，你這輛車是不是叫邁巴赫來的？”
這句話如果是與柳淼淼齊名的，剛上初一身材便出落得宛如可口可樂瓶子的蘇曉檣學妹來說，那必定有些“茶”的意味。
但換成現在這位上下圍度毫無差別好似可口可樂罐子的路銘霏學妹講出來，應該就是實打實的讚歎了。
大概。
又或者，是她現在能夠坐在邁巴赫副駕駛位置上的“鋪墊”？
天知道那個不着調的“司機”爲何會允許這位不起眼學妹上車的，當初能把自己那明豔照人傾國傾城的母親追到手，他應該具備一些基本的辨識力吧？
還是說自己纔是經驗稀缺有眼不識金鑲玉的那個？
“不，這個思維模式很不對。”
楚子航略微晃了一下頭，制止自己在越來越跑偏的思路里下滑得一瀉千里。
然後前面兩個原本就在搖頭晃腦的人彷彿都注意到了他這個小動作，大概是覺得他終於起了融入的心思，於是搖頭晃腦地愈發有節奏感起來。
話說這兩個傢伙是怎麼聽着民謠然後晃出農金的節奏來的？
楚子航下意識地把視線往前排停留了些許時間，然後發現自己父親以及初一學妹在踩點這方面還真的是滴水不漏。
大約三個八拍之後，黑髮少年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但隱藏在座椅靠背之下的腿略微有點抖。
“嘖，好險，居然差點就真被他們給傳染了。”
楚子航再度將視線投向車窗之外的同時，邁巴赫也開始減速了起來。
剛纔堵車，而且好像是發生了剮蹭之類的事故，所以車子現在是行駛在一條“岔道”之上。
其實是不是岔道楚子航也不知道，他以前坐車也沒有走過這條路，而這點小事即使是現在那個開車的不着調親爹應該也不會玩什麼花活吧？
雖然他現在跟某個初中女生一起搖擺這件事本身就很難以描述了。
車子減速的原因是因爲天在變黑，路燈“逐漸”亮起之前，在相對陌生的道路上穩重駕駛是老司機們的天性。
但是，路燈爲什麼會“逐漸”點亮呢？
正常情況下，不應該是“合閘”之後，所有燈同時亮起來纔對嗎？
成績優異但並沒有太多電工知識的初二學生楚子航隱約察覺到了某個不對的地方，
但前面兩個人搖晃的節奏分毫未亂，讓他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或者被這兩個傢伙晃出了幻覺。
或者的或者，正是因爲不想往前座看，所以纔想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偏。
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
但下一個瞬間，黑髮少年的眼睛霎時睜大了些許，因爲一個黑影無聲無息，毫無預兆地投射在了他那一側的車窗上。
然後，車門被輕輕叩響了。
“誰在外面”之類的蠢話並沒有從楚子航這裡脫口而出，邁巴赫雖然相對減速，但現在也是正常行駛的狀態。黑髮少年稍微側了下身子，繞過司機準確讀到車速表上數字的時候，雙眼反倒是轉閉成了半縮的狀態。
時速一百二十公里，自然界裡速度之王獵豹都跑不到的數字。
雨轉冰雹了嗎？
下一刻，叩擊聲急促了起來。
楚子航不用轉頭，就能看到車附近匯聚了兩三個，四五個，甚至越來越多的身影。
楚子航有些頭疼，物理上的。
這個時候明明應該冷靜的，前面兩個同步搖擺的傢伙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隱約聽到駕駛位的男人頭也不回地低聲提醒，“別怕……兒子。”
而副駕駛的可樂罐那邊則電波完全不在一個頻段上，“叔叔，我沒手機，你這輛車九百多萬，應該有攝像頭拍他們……超速吧？”
初一學妹的聲音有些模糊，楚子航覺得可能是自己頭疼的原因，明明很努力卻還是聽得斷斷續續。
這個時候，他的眼前已經不再是水銀色的燈光，也不是逐漸亮起的，一對對暗黃色的什麼。
閃爍着金芒的鐲子擊在半空，七尺長綾迎風招展，千萬火雲鋪天蓋地。無盡波濤裹挾着無盡刀光劍影。拍浪而起的奇獸剛剛衝鋒，便被纖細的身影直接伸手抵在額頭動彈不得。
劍光，血光，一下下剔除。如蓮藕般潔白的骨骼上鮮紅墜落，不遠處隱約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動作的斷續與無力……
“那是靈視，你的血統正在被開啓……反應……幸運……”
父親那邊似乎又在嘟噥什麼，或許是大聲吼叫也說不定，但現在的楚子航分不清。
“我分不清……真的分不清！”
黑髮少年內心思忖着，沒有半點吼叫而出的力氣。
“有點跑歪。”側前方的那位學妹，現在聲音依然很鎮定，是不是有點鎮定得過分了？
“走上岔路的時候是有點歪，但現在已經一百八……錯了二百七了，證明我們正在行駛在一條寬闊筆直的康莊大道上。
”奇怪，父親剛纔對我吼的時候不是挺慌的麼？怎麼現在也鎮定下來了？
楚子航的頭還在疼，深入骨髓，或者說深入大腦的那種。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前座兩人的對話聽起來已經變得詭異地連貫，但他並沒有什麼辦法去調整，甚至連擡動手指的餘力都沒有。
但卻意外地還有不知道哪裡來的一絲絲精力可以隨時吐槽。
不知道到底是天性，還是遺傳。
“啊，師兄，你好像還沒有系安全帶哎。”
從副駕方向躬身而來的，是一道現在看起來完全不“罐”的身影，哪怕僅僅是略包在長外衣之中的上半身，也完全可以用玲瓏凸透來形容。
髮絲輕輕掠過楚子航的臉頰，若有若無的蓮花清香。
好怪，這個路學妹上車的時候不還是齊耳短髮的嗎？現在她是剛剛轉身伸手來幫自己扣安全帶，大家頭部明明起碼隔着一條胳膊那麼遠的啊？
而且明明是側向斜瞄，視野之中的峰巒疊嶂卻愈發明顯突兀，還在不斷推進……
仕蘭中學的校服是英倫款，理論上應該沒有塑形功能，傳說那位蘇姓學妹是改過自己校服的。
“霍爾金娜把自己的睡袍改小了腰圍！”“朱洛娃也幹了！！”
耳邊又傳來了古怪的詞句，好像是俄文，楚子航並不知道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昏迷的情況下爲何會聽到俄文。
司機那邊似乎也沒有聽到的樣子。
自己父親的背影前所未有的穩，從雙肩的動作還能看出，男人握着方向盤的雙手也是無比堅定的，在車邊那些鬼影不斷砰啪飛離的時候，男人無論大臂還是小臂都幾乎紋絲不動。
純靠抖腕，一撞一串。
“Maybach62，二點七噸。”
“定海神針鐵，一萬三千五百斤！”
“啊？”
“哦沒什麼，這話不應該我來講，以後讓某人親自來抑揚頓挫地念給叔叔聽吧。”
楚子航大概能聽得懂開始是父親在炫耀什麼，但後面學妹那邊接茬並轉向奇怪的攀比時，他的大腦又恰到好處地霧濛濛了起來。
一個斜刺裡的空剎，緊跟懟一腳油門，最後一個黃瞳身影悶聲拋飛了出去。
頭痛欲裂的楚子航並沒有注意到這個臨時結局一般的細節，所以他當然也更看不見，此刻父親的表情依然是一臉凝重。
相對而言，初一路學妹倒是笑得很淡定，很模糊的那種淡定。
黑髮少年狠狠地左右晃了晃頭，希望把前面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的各種幻覺全部甩出腦袋。邁巴赫的行駛似乎又平穩了起來，原本在頭頂散落的路燈也彷彿重新串在了一起。
這個時候，楚子航才隱約看見了一把傘。
又或者，是一柄黑色的長刀，刀柄處好像有些古怪。
“刀（dao）鐔。”
楚子航的眼前不知爲何出現了這麼短短一行字，副駕的位置上似乎也傳來一聲輕笑。
我真沒用，遇到事情居然慌成這樣，什麼稀奇古怪的幻覺都出來了，少年有些情緒低落地想着。
“我兒子的靈視居然還沒有結束，這個反應鐵定超過普通的A級了。”似乎是父親在假裝大驚小怪地炫耀着。
“但不如你，更……不如我，對吧，楚天驕叔叔。”學妹在說什麼，黑髮少年各種意義上都聽不明白。
楚子航聽不懂，可是楚天驕聽得懂。
剛纔驅車撞翻成羣結隊殭屍惡鬼基本面不改色的楚天驕，S級血統的卡塞爾超級執行官，十幾年來一直默默無聞忠實完成任務，檔案被拿掉都毫不介意。
自己兒子歲數比既定監視目標還大這種小事啥的，當然更沒被楚天驕放在眼裡。
但剛剛路銘霏那句“更不如我”，還是驚到他了。
她爲何知道？
她到底知道多少？
難道被盯上的其實是自己兒子？多年打雁結果被雁偷了家？
這小子平時不太隨我，結果到底還是隨我？
思路逐漸跑偏的同時，楚天驕自己都沒注意到，剛纔的些許慌亂也一併跑偏悄然消失掉了。
“盯上他的倒不是我，雖然的確有很多，大部分也不如您。”
路銘霏恰到好處地補了一句，楚天驕剛剛翹起的嘴角又立馬撇了下去。
因爲她在“大部分”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如果不是死侍們有可能並未完全甩掉的話，楚子航的父親簡直想停車在路邊好好盤問一下這個被自己笑看小看了十幾年的初一女生。
反正兒子似乎還停留在覺醒血統的狀態，就算真看到聽到什麼也未必記得住，到時候只要告訴他全是幻覺就好……
“已經……甩掉了嗎？”
單手捂頭的少年恰到好處地問出了一句。
楚天驕嘆了口氣，路銘霏差點咬到嘴脣，一口老嘈勉強沒吐出來。
師兄啊，你這麼問，是生怕敵人追不上來嗎？
“楚師兄這引災體質挺像叔叔你的~”
“他老媽已經跟我離婚有好些年了。”
楚子航還是聽不太清前面兩人在對擡什麼，他的頭痛有些緩解了，多少有些餘裕往其他的車窗方向看，剛纔那句純粹出自本能。
“雨一直下。”
“氣……氣氛不算融洽？”
“……”
“……”
“不像是領域，範圍有些大的過分了。但如果換成別的，就更不該有這麼大的範圍。”兩人無聲對視了一眼之後，主駕選擇繼續剛纔的話題。
“叔叔你在說什麼？人家真的聽不懂哎~”副駕應該也想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不過她在迴應之前，先略微朝後視鏡斜瞟了一眼。
於是楚天驕知道他兒子這次差不多真的清醒了，於是順勢更改了話題。“子航，待會兒過了收費站，你和你學妹就先下車……”
剛纔閃過去的“距離一公里”指示牌楚子航也有看到，父親的安排從禮節上沒什麼問題，但開車的他自己不應該遊離於禮節之外。
“那你要去哪裡？”
黑髮少年問了，沒有人回答。
因爲以邁巴赫之前二百多公里的車速，他問出來的同時，收費站就應該近在眼前了。
但車的前方卻並沒有什麼建築，只有愈發明亮的燈光。
或者，那並不是燈光。
剎車狂響，楚子航被安全帶狠狠地勒在座位上。車子隨即迅速停了下來，但前方的燈光卻並沒有停下，反而主動靠了過來。
楚子航聽到了馬嘶聲，以及師妹語氣淡定的詢問，“八條腿？什麼馬？”
看來不是我一個人出現了幻覺，楚子航想，只不過這幻覺爲何還有視野差距的問題，他還沒完全搞明白，而且現在的他也並沒有看到什麼馬，幾條腿的都沒看到。
然後，楚天驕衝自己明顯還迷迷糊糊的兒子低喝了一聲“坐好”，邁巴赫也同時發動了起來。
然後的然後，楚子航就看到了那匹馬。披掛甲冑神駿魁梧，馬背上的騎士身影同樣高大挺拔，單手提槍，暗黃色的單目……
等等，爲什麼一直是暗黃色？這個時候不應該是高貴的土豪金登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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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髮少年的走神只是剎那，因爲百公里加速五秒的邁巴赫並沒能撞上那傳說中的北歐駿馬斯萊普尼斯，不知多大範圍內的雨水匯成洪流，以更短的時間直接衝停了車子。
二點七噸的邁巴赫甚至隨後在慢慢倒退。
“下車吧。”楚天驕的聲音多少有些無奈，他拎起黑色長刀，推開氣囊率先踏出了車門。
路銘霏再度彎身後轉，幫師兄解開了安全帶，第二個落足在了滿是雨水的地面上。
楚子航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又不如師妹”這個沒來由的念頭一併收攏迴心口，下車實際上只比路銘霏晚了一秒多點。
八足神馬前蹄落下，背上人影一動不動，暗黃獨目在楚家父子身上來回掃動了兩次，大量黑影從他的背後涌出，四面八方地圍在邁巴赫的周遭。
楚子航略微有些木然地走到了與父親並肩的位置，但在咬牙皺眉之後，又朝另外方向跨了半步。
於是他的左臂被父親持刀之外的另一隻手挽住，那手穩定溫暖且有力，黑髮少年不用轉頭，就知道此時此刻的男人，與往常真的截然不同。
不過，師妹呢？她會不會被淋溼，萬一滑倒怎麼辦？
少年一邊本能地反握住父親的手，一邊略微愧疚地轉頭，看到的卻是真的不“罐”，全身上下也滴水未沾，似乎還雙腳並未觸底，卻又穩穩站在積水之上的神奇側影。
馬背上騎士的長槍槍尖斜了過來， 如果對面確實是斯萊普尼斯的話，獨眼騎士應該就是奧丁，那柄長槍則應該是昆古尼爾……
“這都什麼繞來繞去的？”學妹的聲音響了起來，楚子航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對方隨意地就讀到了他的心，只是覺得那聲線超穩，沒想到這個師妹膽子居然有這麼大。
“路……”像是沒想好稱呼，楚天驕在吐出第一個字之後稍微含混糊弄了過去。“……待會兒有機會，帶子航走。”
昆古尼爾槍尖停下，些微到集束的閃電逐漸聚集。
奧丁應該聽到了，又或許沒聽到，但顯然他無所謂。
“對不起，楚叔叔。”在楚子航的眼裡，路銘霏像是後退了半步，但卻是遠離邁巴赫的方向，而彷彿有什麼在相對更遠，略高的位置亮了起來，“我拒絕。”
彷彿與昆古尼爾對應一般，在學妹側上方逐漸亮起的也是長條——不，應該說是長槍的光影。
“師兄，我對北歐神話真的沒什麼研究，剛纔叔叔放了一會兒的《雷神》槍版教了我不少。”
閃電流竄，但師妹頭上的槍影反而愈發凝實起來。
“不過，我倒是挺喜歡看四大名著的，還有電視劇~”
這個時候說這些合適嗎？對面不知真假的奧丁和他殭屍般的手下又怎麼會浪費這種時間？楚子航有點想不通，但父親的手此時略微加了些力道，於是他決定先繼續聽。
“所以，師兄……”長槍光影下被映得光彩四溢的路銘霏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會唱，當陽常志……此心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