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奧武夫無言以對。他本是覺得這兩個校長的脫線程度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盛怒之下吐了個槽,沒想到副校長真的回答了。
那種滿腔怒火卻無處噴發的感覺就好像悶了一個火山在心裡。
“還有我們駐古巴的專員芬格爾·馮·弗林斯,他又是爲什麼忽然消失了?”貝奧武夫強行壓下心中的怒火。
“路明非忽然失蹤之後,我們覺得從他的前室友芬格爾身上最可能找到線索,於是派了一小隊人去古巴。”施耐德說到這裡的時候猶豫了一下,“芬格爾盛情地招待了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都被埋在了菸草地裡,赤身裸體……整個過程就是這樣。”
“不用再猶豫了,把路明非和芬格爾·馮·弗林斯列入我們的通緝名單,把他們的資料發送給全球的每個分部。EVA,集中你的所有計算資源!在全球範圍內搜索他們,我要監控所有航空公司的購票記錄,他們的護照使用情況,他們的郵件和信用卡……我要知道關於他們的一切!”貝奧武夫大力揮手,儼然已經接管了學院。
“路明非早已被列入學院的通緝名單,但很遺憾對芬格爾我不能這麼做。”EVA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不能這麼做?爲什麼?”嗜龍血者還不太適應被一個人工智能拒絕,愣住了。
“因爲根據我的資料庫,您所說的那個芬格爾·馮·弗林斯根本就不存在。”EVA說,“他在這間學院裡沒有學籍記錄,當然也就沒有照片,沒有成績單,他在古巴分部工作這件事也查不到記錄。從我作爲一個人工智能的角度,芬格爾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我當然無法通緝一個不存在的人。”
“怎麼可能?”貝奧武夫怒吼,“連我也聽過那個總也不能畢業的芬格爾·馮·弗林斯!這間會議室裡的絕大多數人想必都聽過那個廢物中的廢物,對不對?”
好幾位元老微微點頭,他們多半不插手學院的事務,卻聽過大名鼎鼎的芬格爾。那條廢柴在這間學院上了差不多十年學,創下了前無古人的記錄,校董會每年都會考慮,要不要乾脆開除他算了。
“我理解對於各位而言,芬格爾·馮·弗林斯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但從人工智能的角度來說,他是不存在的。他沒有在我的資料庫裡留下任何一點信息。”EVA搖頭,“在全球的網絡上,都查不到芬格爾的任何痕跡。”
“他刪除了自己。”圖靈先生低聲說,“這是唯一的解釋,芬格爾在決定逃亡之前,把自己從互聯網上徹底地刪除了。他甚至有能力對EVA的數據庫做手腳。”
“跟那個叫楚子航的鬼魂恰好相反,”列席會議的富山雅史教員說,“我們都知道芬格爾真實存在,但沒有辦法證明;而楚子航我們都不記得有過這樣一個人,但路明非對他堅信不疑。連我都要懷疑這個世界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被幹擾了。”
“當然出了問題,太多的問題攪在一起,像個線團,”愷撒緩緩地說,“而這個線團的頭也許就是路明非,我們要儘早找到他。”
“我會盡快,但截至此時此刻我還沒有任何線索,路明非太瞭解執行部的行爲方式了,他曾是一隻獵犬,即使現在變成了獵物,但他的經驗會幫他避開其他獵犬的包圍。”施耐德說。
“如果執行部都沒有把握追捕路明非,那麼何不把工作移交給某些路明非不瞭解的機構呢?”貝奧武夫說。
“路明非不瞭解的機構?”施耐德一怔。
“那些被我們藏在冰下的怪物,到了這個時候,該挖出來用了吧?”貝奧武夫說。
施耐德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他是號稱這間學院裡僅次於昂熱的鐵腕人物,但提到那些冰下的怪物,連他也不由得悚然。
真要把那些傢伙“挖”出來用麼?那些傢伙根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啊,挖出他們來,就好像把舊時代的鬼魂釋放出來。
元老們也神色猶豫,顯然他們也知道所謂“冰下的怪物”指的是什麼,即使在如此危急的狀況下,對於要不要動用那支堪稱“終極”的力量他們也還是猶豫的。
“喂喂!沒必要這樣吧?對付孩子我們要手下留情!”副校長的臉色有點難看。
“就要不要挖出冰下的那些傢伙來,大家做個表決吧。”貝奧武夫完全沒想要理睬這傢伙。
元老們沉默着對視,彷彿無聲的寒流灌注了會議室,那支冰下的力量……那支他們曾經雪藏來準備跟“終極”決戰的力量,現在就要啓用麼?那等於壓上秘黨的全部賭注。
一位元老默默地舉起手來,緊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無人說話,但人們相互傳遞着眼神。貝奧武夫當然舉手,圖靈和範德比爾特兩位先生也舉了手,最後連伊麗莎白·洛朗都舉了手,但還有少數人的手始終按着桌面沒動。
最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愷撒身上,雖然他還年輕,但他說話代表加圖索家,那是至關重要的一票。
愷撒沉默着,那張古希臘石雕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對他而言似乎是個艱難的選擇,又好像只是思緒蹁躚。最終他舉起了手,什麼都沒說。
“希望我們沒有因爲過於緊張而誤開地獄的大門。”貝奧武夫低聲說。
地獄的大門,真是形象的比喻,每個人都這麼想。
副校長霍地起身向外走去。
“弗拉梅爾導師您要去哪裡?在這麼重要的會議中離席,不太妥當吧?”貝奧武夫盯着他的背影。
副校長猛地小跑起來,一邊跑一邊摸褲兜。
“截住他!”貝奧武夫喝令。
“快跑啊!這回你死定啦!他們派了一幫神經病去追殺你!快跑啊!”副校長衝出會議室,在外面走廊上兔子似地竄着,對着手機大喊。
幾秒鐘後他被一位身手矯健的元老撲倒在地,弗拉梅爾導師素來不以體能著稱。手機滾出很遠很遠,電話仍在接通狀態,上面顯示對方的名字是——“炎之龍斬者”!
意大利,羅馬,郊外,古老的城堡裡,燈光漸漸熄滅。
帕西拉開窗簾,陽光取代燈光照亮了這間雍容華貴的客廳,安置在角落裡的全息攝影機已經停止了工作,就是它們把愷撒的一舉一動錄製下來,再在會議室裡放映出來,跟親臨現場並無區別。
愷撒仍然端坐在客廳中間的椅子上,帕西扭頭看了一眼那個肩膀寬闊的背影,默默地躬身行禮,等待着代理家長的吩咐。
他還記得幾年前,那時候帕西擔任弗羅斯特的秘書,但也偶爾處理一些愷撒的需求。那時候電話響起,有時是要他在某個港口準備好一艘雙體式的帆船供他出海,或者把某間餐館清空,他要獨自在那個靠窗的座位上看落日。
這類孩子氣的要求好像永遠沒完沒了,給人一種愷撒永遠不會長大的錯覺。但從一年之前,他從日本歸來,那些任性的要求忽然沒有了。
之後他從卡塞爾學院畢業,就任羅馬分部專員,帕西擔任他的秘書,但愷撒並不吩咐帕西幫他忙這忙那,絕大部分事情他都自己做好了。
就像弗羅斯特曾經說的那樣,愷撒不會一直是個孩子,每個人都會長大,長大有時候只是一瞬間的事,只需那個令他脫胎換骨的時機到來。
帕西隱約能想到是那趟前往日本的旅途中,某個人幫愷撒長大了,但愷撒不提,帕西也就不提,兩個人的相處模式往往就像眼下這樣,帕西靜靜地等候在旁,愷撒靜靜地坐在他父親和叔叔都曾坐過的椅子上,久久都不說一句話。
不過今天帕西還是多問了一句:“路明非和少爺您之間,似乎存在着‘友誼’這種東西,出動那幫冰下怪物去追捕他,沒準會讓局面失控。那幫怪物可是從不遵循任何規則的。”
“我並不想對路明非怎麼樣,但他犯了一個錯誤,不該把諾諾扯進來。”愷撒輕聲說,“他自己處在矛盾的漩渦中,不該把無關的人扯進來。他也該長大了,男人總是要自己扛自己的壓力。逃亡是毫無意義的,他和學院合作,纔有可能解決這件事。所有的問題出在那個叫楚子航的鬼魂身上,從路明非臆想出那個鬼魂開始,一切全都不對了。”
“少爺您也不記得任何叫楚子航的人吧?”
“完全不記得,竟然說是我的宿敵什麼的……我會忘了自己的宿敵麼?又有什麼人有資格當我的宿敵了?”愷撒搖頭,“你隨時跟進學院的動向,一旦找到路明非的行蹤,你也立即前往當地,跟路明非好好交涉,確保諾諾平安地回羅馬。”
“我想陳小姐的事情,讓少爺你很困擾吧?”帕西點頭,“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他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來:“少爺你沒事吧?”
愷撒今天格外地沉默,那份沉默讓人不安,是因爲諾諾的不告而別麼?帕西不太確定,他回頭的時候,愷撒正看着窗前的一件裝飾物,那是一件男式和服,掛在櫸木的衣架上,隨着窗外流入的輕風,無聲地擺動。
並不是那種昂貴的天價和服,而是旅行社發給赴日本旅行團的團服,背後還有旅行社的印文。按說這種東西是沒有資格陳列在這間屋子裡的,它的左邊掛着提香的真跡,右邊是倫勃朗的畫作,可愷撒堅持要把那件和服擺在那裡,似乎是很重要的紀念品。
“沒什麼,我在想我到達日本的那天下着雨,我穿着這身和服,打着一柄傘,”愷撒頓了頓,“我還在想……諾頓的弱點是康斯坦丁,那麼耶夢加得的弱點是誰呢?芬裡厄麼?但是不像,我好像……忘記了點什麼。”
很罕見的,少爺的眼裡閃過一絲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