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庭晚宴

路明非察覺到自己的生活不對勁了。

太多的好事情發生在他跟繪梨衣身上,好像全東京的人都在撮合他跟繪梨衣。

他帶繪梨衣去逛淺草寺,經過路邊畫攤的時候畫家虎跳過來把他們倆攔住,目灼灼地說我能爲你們倆畫張畫麼?你們倆走在一起簡直是道風景!我有幸遇到兩位像梵高有幸遇到那朵令他名垂千古的向日·葵,我很想爲兩位畫張畫,你們能答應我小小的請求麼?路明非心說你這套把戲老子他媽·的見得多了,我們中國的街頭藝術也這麼攬生意的,不過看在這兄弟滿臉誠懇的份上,加上他兜裡又有錢,他也不介意幫襯一下對方的生意。

原本以爲只是畫一幅漫畫小像,結果畫家把畫布打開的瞬間路明非就給震了,兩米高一米寬的巨幅畫布,簡直是皇家肖像的待遇。畫家嘴裡咬着一根畫筆,手中還各持一根,走筆如飛,滿街的人都聚過來圍觀,對着路明非和繪梨衣指指點點,搞得繪梨衣很有點緊張,路明非也頗爲窘迫。兩小時後大畫完工,路明非一看,這幅畫應該命名爲“奧地利皇帝弗蘭茨·約瑟夫一世和他的皇后茜茜公主殿下”。畫中他穿着德國貴族般的軍禮服,繪梨衣穿着低胸帶裙撐的宮裝套裙,背景是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他倆儼然是剛剛舉辦完婚禮接受了萬千臣民的祝福從教·堂裡走出來。

路明非心說你他媽·的這是訛詐啊!這麼大一幅畫要收我多少錢啊!於是他怒指畫家說你畫得不寫實,我長得沒那麼帥!我不能付錢!

畫家微微一笑說沒想收您錢,這是藝術,我們搞藝術的就是要爲藝術獻身,講錢就俗了,這畫太大了您也不方便隨身攜帶,我給您寄家裡去,您的地址留一個?

這回輪到路明非不好意思了,只得留了學院的地址。畫家把畫像收納在一個看起來頗爲高級的鋁合金筒裡,助手貼上地址標籤飛奔着跑向郵局。路明非和繪梨衣走出好遠纔想起連郵費都沒付,日·本街頭藝術家爲藝術獻身的精神到了包郵的程度,讓他這個天朝上國的來客也有點欽佩。

在淺草寺裡轉了兩圈,又有日·本和尚很詭秘地湊上來說施主您求個籤麼?免費的。路明非心說連日·本和尚也玩這種騙錢的小把戲?

這種事兒叔叔嬸嬸有過切身體驗,有一年叔叔嬸嬸去雲南旅遊。導遊領叔叔嬸嬸去了一處·寺廟,導遊說我是特虔誠的佛教徒,諸位進我們的寺廟是不收錢的,但請大家遵循我們佛教的禮儀,要帶着虔誠的心。叔叔嬸嬸一聽說不收錢就覺得欠了人家的,於是見佛便拜十分禮敬,果然一路都不收錢。直到最後的觀音殿裡,和尚淡淡地說,本地的籤那是很靈驗的,求籤十塊,愛求不求。叔叔嬸嬸心說門票都免了,這十塊錢還不出麼?況且人家和尚眉眼高貴,並不似在乎這十塊錢的樣子,於是一人求了一支籤。

嬸嬸的籤文是:“郎君何事勿心聰,魚在深淵鶴在鬆,因甚兩般皆不就,魚無羅網鶴無弓。”

叔叔的籤文是:“堪嘆緣份不爲良,打獵因何到此方,幾日·山中無鳥叫,勸君移網別山崗。”

嬸嬸傻眼了,說忒深奧了大師我讀不懂啊,和尚說不妨,今日·恰好有法會,可以請法師爲您解籤。立刻就有小沙彌自左右閃出,分別領着叔叔嬸嬸進禪房裡解籤。

解籤的陣勢就把嬸嬸給嚇着了,明黃色繡着佛像的帷幕圍繞着嬸嬸,帷幕中香菸縹緲,老和尚坐在香菸裡,淡淡地說你與佛有緣啊。嬸嬸一時激動說哇嚓那我兒能出國留學麼?和尚說大富大貴何止出國留學這麼簡單?嬸嬸正待叩頭感恩的時候和尚遞來一本經書說,你要對佛有所禮敬,我出家人不捉金錢,不要經過我手。嬸嬸這才明白大富大貴是要錢的,家庭婦女的吝嗇心立刻發作,撒謊說我在前殿已經捐錢啦。和尚微微一笑說那就罷了,你去燒三支香拜佛吧。

嬸嬸一輕鬆,趕緊跟着小沙彌來到禪房出口,小沙彌遞上本子問您燒那種?我們有普通高香300塊,祖師高香500塊,今天您運氣好,撞上我們盤龍祖師生曰,可以請盤龍大香1200,打折收您1000整!嬸嬸這才知道燒香也不是三塊錢五塊錢的事兒,可是爲了路鳴澤能出國留學,咬牙燒了個500的祖師高香。

然後她就扛着一米多高的高香,用她自己的話說跟扛棒子的孫悟空似的,跟小沙彌一起走向露臺香爐,小沙彌一路還讚美她有眼光,這祖師高香不甚貴又很靈驗,正是有緣人該求的。嬸嬸正在努力做心理建設說我沒被騙沒被騙祖師高香就值這個價的時候,只聽對面傳來兩聲豪笑,有人大聲說:“我這個人就是喜歡頂級的東西,頂級的就是頂級的,一分錢一分貨!”再看叔叔扛着三根頂級的盤龍大香過來,跟扛釘耙的豬八戒似的。

有了這種經驗路明非自然不會上當,正待要走,日·本和尚雙肩一晃攔在他面前,說,施主!真是免費的!路明非歪嘴問求籤免費解籤也免費麼?日·本和尚被問住了,撓着光頭說我們有中文籤,不用解。

路明非說不會吧?你們日·本廟裡有中文籤?那我抽一支看看。日·本和尚歡天喜地地抱來籤筒,路明非隨手抽了一支出來,果然是中文籤,而且籤文特別簡潔明瞭:“白雲初晴,幽鳥相逐。”

旁邊還印着解文,也是簡潔明瞭:“春地萌情,挺挺祥雲,人情孚臺,快意稱心。”

最上方的三個字最是簡潔明瞭,“上上籤”!

路明非心說我去這什麼路數?太直白了吧!能含蓄一點麼?含蓄一點比較有味道啊!這籤確實不用解啊,這籤文跟“社會主義好”一樣一目瞭然啊!

日·本和尚這才委屈地說您看看,您看看,這籤用解麼?這籤是人就能看懂對不對?我真不是騙子,我就是看兩位走在——起像是一道風景……路明非說你跟外面那個畫家是一夥的吧?這臺詞他已經說過了,日·本和尚說不不我們分屬兩個不同的組……路明非說你看你看露怯了吧!說!誰派你來的?日·本和尚說出家人不打誑語。路明非說不打誑語是什麼意思?日·本和尚說我不能說謊,但我不能告訴你那人是誰,所以我怎麼都不會招供的!

路明非當場就摸出手機給路鳴澤發短信說:“你又耍我?”

路鳴澤賤兮兮地回覆說:“哪能暱?我是怕你和上杉家主相處·起來比較無聊,給你們找點樂子嘛。”

路明非說:“你這是給我找樂子還是給你自己找樂子呢?你要是真想我過得有意思點你就給我送點好吃的。”

路雞澤說:“天日·可鑑天地良心,昨晚你怎麼吃上鬼金棒的鮑魚拉麪的?昨晚那麼大雨送餐公司都停業了,還不是我派人給你送過去的,我們最優秀的客戶經理都在暗中關懷着客戶的成長!”

“別玩了行麼?這樣有朝一日·我會給你玩死的!”

“作爲魔鬼客戶經理我的目標就是要交換你的全部靈魂,可以說我的工作就是玩死你,哥哥你不讓我玩是要我失業麼嚶嚶嚶嚶。”

“嚶嚶你妹啊!給我把這些鬼花樣收起來!送餐服務可以有,別的滾遠點兒!”

“那出租車叫車服務和商店打折服務也都取消?”

“這些倒可以有。”

“那就沒什麼可以取消的了,我就是幫你叫叫車、給你送點外賣好吃的,再就是讓商店給你搞點折扣,別的我什麼也沒有幹啊,我有強迫你追求上杉家主麼?我有派彪形大漢把你們綁起來逼着你們拜堂麼?哥哥你以前沒妞可泡,經常跟我打苦情牌,現在我千方百計地送妞上門,你又嫌我多管閒事,唉唉我們魔鬼真難做。”

路明非被他說得有點傻眼了,這麼說來路鳴澤也沒做錯什麼,可這種感覺就像是被攝像機鎖定的公企鵝,當你邁着笨拙的步子走過去討好母企鵝的時候,在遠方的屏幕上解說員正深情地說看呀看呀我們可愛的penpen君向着茜茜公主展開了進攻!它走過去了!它勇敢地走過去了!讓我們爲它加油!

這種感覺讓人不由得憤怒,討厭那種被圍觀的感覺,在你用盡最大努力的時候,在別人眼裡只是一場秀。

“聽好了!讓你的和尚道士藝術家都從我旁邊滾開!所有人都滾開!包括你在內!”路明非真的發怒了。

“記住啦,和尚和藝術家服務取消,服務團隊立刻撤回,您的要求即刻生效,親愛的客戶請問我還有什麼可以幫你的麼?”路鳴澤一如既往地涎皮賴臉。

路明非深吸了一口氣:“等我許晟後一個願的時候,我的願望會是讓你跟我一起完蛋!”

“沒問題,天堂地獄我都會陪伴你,這是我們早就約定好的事啊。那就容我圓潤地從你的生活裡滾開,讓你享受兩人世界的寧靜。”

這則短信到達之後的幾秒鐘,路明非注意到周圍開始發生變化了,一直停靠在路邊不拉客的幾輛出租車離開了;那個始終專注於古建築拍攝的攝影師也收起相機,悄無聲息地融入了人流;在商業街上開燒果子店的老闆娘也關閉店門歇業了,不久之前她剛剛贈送了燒果子給繪梨衣品嚐:最誇張的是始終在他們頭頂懸浮的那隻索尼電子的廣告飛艇也調頭飛走了……路明非這才意識到這些天來自己始終被包圍着,不管他如何逃竄如何隱瞞身份,都有一羣忠勇的侍者以他爲中心形成鐵桶般的包圍圈。

這個包圍圈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路明非不知道,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也許從他誕生的那天開始,魔鬼就等待着收買他的靈魂。也許他從未自由過,他所以爲的自由,只是魔鬼給他製造的幻覺。

這種感覺讓他不寒而慄,他拉起繪梨衣的手想趕緊離開這裡,可繪梨衣卻沒有動,因爲日·本和尚正在製作一枚御守,御守是日·本人的護身符,把刻有神名的木片放進方形的織錦袋子裡帶在身上。日·本和尚把籤文拓印下來,細心地卷在一枚刻有神名的小鐵片外面,再放進織錦袋子裡,用紅色絲線封好遞給繪梨衣。繪梨衣把這枚東西合在掌心裡向和尚道謝。

“它會給你們帶來好運氣。”和尚忽然變得道貌岸然起來。

“你的隊友們都已經收隊了,你還玩呢?”路明非呆呆地看着這位高僧。

“僱主的命令是讓我們各自回家,”和尚撓撓光頭,“可我就是淺草寺的和尚啊,我就住在這裡。”

“那你也不用繼續騙我玩吧?”

“我只是受僱來拉你們抽籤而已,籤是你們自己抽的。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們和尚不騙人的。”和尚把整把籤交到路明非手裡,果然每根籤的籤文都不同,有的是“鬼爻持世福神祥,謀事佔之百事昌”,有的是“一片靈臺明似鏡,恰如明月正當空”,只有路明非抽出的這根簡潔明瞭。

“你們抽到了根好籤,會有好運氣的。”和尚貌似誠懇。

“這簽到底什麼意思?”路明非聽他這麼說心裡反而沒底了。

“籤文不能看明面,要看你求問的是什麼,求姻緣求事業求學業,解讀起來各不相同,我不會解籤。”和尚合十行禮,“但既然是上上籤,我想終究還是好的吧?”

高天原頂層的秘密辦公室裡,酒德麻衣正跟老闆通話。

“按照您的意思,前線導播車已經盡數撤下來了,只留了一個攝影師小組保持監視,這種情況下要解散專家組麼?”

“不必解散,還用得着他們。tokyolovestory項目並沒有取消,迄今爲止你們都做得很好,新郎和新娘正沿着我們給他們設定好的軌道前進。”老闆的聲音有些懶散。

“路明非已經意識到這件事是有人在幕後安排,他會變得特別警·覺,我們已經沒法近距離接觸他了,可迄今爲止他還未對上杉家主產生感情……這能算順利麼?”酒德麻衣有些詫異。

老闆輕輕地笑了:“我們這麼玩他,他總會覺察的,他其實是個敏感的人啊。但tokyolovestory不是針對路明非的,而是針對我們可愛的小姑娘。在小姑娘心裡這可是一趟粉色的旅行,你看她收到那個御守的時候有多開心。在她的世界裡路明非就是個英雄,路明非帶她去哪裡,哪裡就是好玩的,一路上各種有趣的事情陸續發生,全世界都圍着他們轉。在你十六歲的時候如果有這麼一個男人出現在你面前,你也會愛上他的。”

“但路明非知道這一切都是僞造出來的,他不會相信。”

“當謊言重複一千遍的時候,你就會相信它,只要那個謊言足夠美好。就好比一位年邁的貴婦聽年輕人讚美她的美貌,心裡清楚是謊言,可還是會滿心歡喜。”老闆頓了頓,“只要繪梨衣愛路明非,路明非就會回報這份愛,不由自主。他是個缺愛的傢伙,別人給他一點點的溫暖,他就會回報以熊熊烈火,我期待着他爲繪梨衣而燃燒起來。”

“明白了,我們會保持監視,專家組和導播車都會24小時準備。今天是第五天,距離項目結束只剩不到60個小時了,預計在第七天舉行婚禮的計劃不需要改動麼?”

“我沒有改動劇本的習慣,在我的劇本里他們將在第七天舉行婚禮,那麼婚禮就一定會按時發生。”老闆淡淡地說,“我讓你準備的東西你準備好了麼?”

酒德麻衣打開面前的長形盒子,沉重的狙擊步槍上流動着猙獰的鐵光。這是一支as50重型狙擊步槍,裝備美·國海豹突擊隊,射程超過兩公里,彈匣內的五發子彈可以在不到兩秒鐘內全部發射出去,形成致命的彈幕,目標將無從躲閃。

這是真正的致命武器,搭配足足五枚紅色晶體彈頭的子彈,酒德麻衣曾用這種賢者之石磨製的子彈狙擊重傷的龍王諾頓,只消耗了一發。

“它現在就在我手裡。”酒德麻衣說。

“我還需要一位王牌狙擊手。”

“我自己就是王牌狙擊手,這邊的工作可以交代給薯片,您只需告訴我目標是誰就可以了。”

“目標是我們可愛的新娘子。”

酒德麻衣撫摸着槍身的手忽然顫抖了一下。

“別害怕別害怕,我不是那麼喪心病狂的人,不會隨心所欲地派你去射殺一位美少女。”老闆笑着說,“但新娘的狀態已經開始變得不穩定了,她隨時都可能失去控制,你肯定也不想讓失控的惡鬼在東京城裡肆意殺戮對不對?所以在最極端的狀況下,我們得抹殺她。或者另一種可能,蛇岐八家或者猛鬼衆找到他們,我們可能失去對上杉繪梨衣小姐的控制權,這時也要抹殺她。她是打開神之封印的鑰匙之一,如果放任她落到別人手裡,將會危及到東京的上千萬人,乃至整個日·本。在這種情況下,你會發揮你王牌狙擊手的穩定,完美地執行任務對吧?”

酒德麻衣深吸一口氣:“您不用對我解釋這些,只要下達命令就可以了,服從命令對忍者來說是第一要義。”

“很好,我一直對你有信心,我們之間的信任牢不可破。接下來的時間裡始終用你的瞄準鏡鎖定我們的新娘。即便在婚禮進行中。”

“明白,關於在什麼情況下我可以抹殺上杉家主,我有決定權麼?”

老闆沉默了十幾秒鐘:“處·決之前告訴我一聲。哦對了,今晚他們應該會去那間chateaujoelrobuchon吃晚飯,愷撒在那裡爲他們預訂了座位。趁着晚高峰到來前,帶着這支狙擊步槍出發吧。”

“我知道那間餐館的位置,我會找到合適的狙擊位置。”

“希望你不要用到那些子彈。”老闆掛斷了電話。

幾分鐘後,一身黑·色緊身衣的酒德麻衣走出了高天原的後門。卷閘門打開,那輛藍色陽光般的蘭博基尼跑車就停在車庫裡。酒德麻衣把槍盒扔在副駕駛座上,駕車駛出小巷,在濛濛細雨中匯入晚高峰的滾滾車流。

這時路明非和繪梨衣的出租車正堵在滾滾的車流中,這是路明非第一次見識東京的晚高峰,他這纔想起作爲一個大都會,東京跟北京一樣是會堵車的。

連日·來的降雨把好些低窪的路段淹沒了,就算是緊急排水路面也非常溼滑,細雨中大小車輛都緩慢行駛小心翼翼的,連着幾起交通事故更加重了堵塞。

在此之前他覺得東京真是棒極了,城市乾淨,道路寬闊,不嘈雜,不堵車,大家都彬彬有禮,進店不管消費不消費店員都會把你作爲上賓對待。如今他堵在車流裡無計可施,那個年老的出租車駕駛員處·於半睡半醒之間,還有些耳背。路明非拿着地圖反覆給他講解他都不知道chateaujoelrobuchon在哪裡,只知道大概位置,可以把他們送到那附近讓他們自己找。眼看預約的時間就到了,路明非幾次問駕駛員說您能不能找別的更快點的路?駕駛員聳聳肩說孩子這就是東京,在這座大城市裡誰都想快點,可不能人人都如意。

前幾天可不是這樣,出租車駕駛員都是龍精虎猛的小夥子,制服筆挺手套雪白,一個個英俊挺拔。路明非在後座上坐好操着他的二把刀日·語報出地名,出租車就風馳電掣般前往,距離前方堵車的路段還有兩公里就有人打電話讓司機繞道,東京地圖就刻在司機腦海裡,一打方向盤就拐上小路,三兜兩轉之後出來,又是一條寬闊平坦的大道。路明非要說您快點兒,駕駛員就激動起來了,油門猛踩引擎轟響,冒着被警·察開罰單的危險超速行駛,飛行般超越一輛又一輛轎車,而且平穩舒適,絕不會猛踩剎車。

如今想來那些出租車駕駛員都是路鳴澤僱來的頂級行政司機,路明非坐的是出租車,享受的是私家豪車的待遇。

有了路鳴澤的加持他就是都市裡的大人物,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離開路鳴澤他就是個廢柴,這座人海茫茫的大城市裡足有1300萬人,憑什麼要這路上心急火燎的人們爲他讓路?

他感覺到這座城市的壓力了,在這座城市裡他渺小得跟塵埃似的,他的師兄們在忙着拯救世界,但那跟他沒什麼關係,他只是不幸被捲進大事件裡來了,他的能力充其量只是給黑·道公主當個保姆。

下午他發短信跟路鳴澤發飆,後來心裡也有點歉意,這些天里路嗚澤爲他忙前忙後,很事兒媽·地伺候他和繪梨衣,雖說這種伺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可發飆是有點衝動了。但他再給路鳴澤發短信,卻收不到任何迴音了,原來魔鬼真是一種很較真的物種,說要圓潤地滾開就真的圓潤地滾開了,從那一刻開始,魔法消失,他恢復成那個一事無成的廢柴。

繪梨衣倒沒有爲堵車發愁,坐車的時候她總是扒着車窗往外看,這座雨濛濛略顯陰鬱的城市在她眼裡顯然是新鮮活潑五光十色的,每當有巨大的霓虹燈牌出現她都會擰着脖子追看,這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就像五六歲初次跟父母旅行初次見識世界的孩子。

“外面的世界好大!”她寫字條給路明非看,她總是寫這樣的字條給路明非看,哪怕只是在迪斯尼裡看到白雪公主城堡她也會發出類似的驚歎。

路明非看着她趴在車窗上的背影,想起香港“春天花花幼兒園”的麥兜小朋友,麥太太獨立撫養麥兜,沒有什麼錢,生活過得緊巴巴。麥兜在幼兒園的小朋友去了馬爾代夫,回來之後講起馬爾代夫的見聞很驕傲,麥兜小朋友聽信了廣告裡的話說馬爾代夫是“藍天白雲椰林樹影水清沙白坐落於印度洋的世外桃源”,最大的夢想就是去馬爾代夫旅行。有一次麥兜生病了病得很重,麥太太怕他活不過來了,鼓勵他說等你病好了我就帶你去馬爾代夫。於是麥兜很努力很努力地和病痛作鬥爭,等到他病好的那一天,麥太太卻沒有錢帶他去馬爾代夫。於是麥太太帶他去了太平山山頂,告訴麥兜說這就是馬爾代夫。麥兜小朋友坐了纜車看了海灣,見識了山頂的鳥語花香,那是他人生裡最快樂的一天。

看這個故事的時候路明非很難過,難過得幾乎看不下去。這時候他看着繪梨衣的背影忽然也難過起來,這個地位尊崇的家主很少走出那間屋子,她的屋子裡連窗戶都沒有,所以她纔會覺得鳥兒起落都那麼好看。在她看來東京是好大的世界,她根本無法想象世界上真正的壯闊景象是什麼,白鯨成羣地穿越白令海峽、數以萬計的角馬踐踏着鱷魚渡過馬拉河、日·出時呈粉紅色的喜馬拉雅山、格陵蘭天空裡的極光……路明非隨口騙騙她說迪斯尼是世界上最大的遊樂場她就歡欣鼓舞,說淺草寺是世界上最靈驗的寺廟她就覺得很神聖,經過淺草寺的“雷門”時有種天主教徒覲見教皇的惶恐。

今天路明非說要帶她去很高級的地方吃飯,她足足花了兩個半小時來挑選衣服,白色塔夫綢的高腰裙子、奧黛麗赫本式的小黑·裙、米色短風衣配高跟靴子……反覆地試,滿地都是她的裙子鞋子襪子,路明非只能睡在浴缸裡看電視,浴缸對面的牆上掛着一臺液晶電視,只有在繪梨衣來敲門的時候他才探頭出去對她的搭配發表點意見。難怪無論平時多麼矜持的姑娘,第一次出去參加社交活動都又扭捏又激動,把櫃子裡幾件不值錢的衣服搭配來搭配去,好像能搭配出一朵花來似的。連黑·道公主也跳不出這個怪圈。

最後繪梨衣還是選了昨天那套藍紫色鑲黑·色蕾絲邊的公主裙,配她最喜歡的羊皮短靴,長髮上紮了藍色的緞帶頭飾。說實話她自己搭配的衣服怪怪的,好看但不合朝流,就像18世紀肖像畫裡走出來的公主,在21世紀的東京是個異類。不過路明非也懶得糾正她,姑娘們小時候都想扮公主,當年陳雯雯不也超愛蕾絲邊的白色短襪麼,陂人贊說好公主好公主。

幾天下來他覺得照顧這位黑·道公主並不困難,確切地說她根本就是握在路明非手心裡的一個小人兒,路明非叫她去哪兒她就去哪兒,說什麼她信什麼,叫幹啥就幹啥。

路明非要是告訴她情人旅館的規矩就是大家都得睡一個被窩否則就有人罰款,沒佳繪梨衣也會照辦。

可是掌握了那麼漂亮那麼強大的東西路明非並不覺得高興。這趟見識世界的旅行並不會維持很久,從他和繪梨衣的飛機在海外落地開始,繪梨衣就會成爲秘黨監控的危險目標,也許待遇還不如她被蛇岐八家監控的時候。路明非把她從牢籠裡帶了出來,又要把她送回去。這麼想着路明非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他的心裡一點綺念都沒有,只覺得那個呆呆看着窗外的是個小小的女孩子……繪梨衣的長髮柔軟光滑,讓人有些愛不釋手……

路明非忽然驚醒,觸電般地把手縮了回來。撫摸繪梨衣頭髮的半分鐘裡他模糊了自己和繪梨衣之間的關係,他們之間是怪獸和馴獸人之間的關係,真正的繪梨衣絕不是脆弱的小女孩。

她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兇殘的殺戮者之一。

繪梨衣依然趴在車窗上聚精會神地看向外面,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忽然意識到在他撫摸繪梨衣頭髮的半分鐘裡繪梨衣絲毫沒有抗拒的想法,就像一隻習慣於被摸腦袋的貓一樣。

貓只願意被自己最親近的人摸腦袋。

“是這個地方吧?真是奢華的餐館啊!”出租車司機說。

車停在白色的法式小樓前,草坪上插着的牌子上寫着chateaujoelrobuchon,穿黑·衣戴白手套的侍者恭恭敬敬地拉開車門,繪梨衣的腳尖輕盈地踏在地面上,立刻有傘遮擋在她的頭頂。

她仰望這座古雅華美的建築,眼睛裡忽然透出了幾分迷惑。

“sakuralu先生?”侍者反覆念着路明非的化名,大概是被一個名叫櫻花的男人給嚇到了。

路明非滿臉窘,但也沒辦法,他告訴繪梨衣自己叫sakura,從此在繪梨衣面前就只能叫sakura,愷撒也是用這個名字給他定的座位。

“路先生,很抱歉,您可能並沒有預定座位。”侍者皺着眉說,“chateaujoelrobuchon能容納的客人數量有限,通常我們只接受一週以上的預定,沒有預定恕我們無法爲您提供服務。”

如今路明非已經不是初次去米其林餐館跟陳雯雯吃飯的土狗了,他也是曾在aspasia包場吃飯的大爺,知道在這裡出入的客人非富即貴,侍者是不敢輕易得罪的,這個侍者看起來恭敬,但這種皺着眉頭說話的語氣顯然是把他們當成不懂規矩的人了。他今天穿着一身筆挺的正裝,帶着極品的姑娘,這時候不橫行什麼時候橫行?而且這頓飯是要勸說繪梨衣跟他去海那邊一個名叫美國的地方旅行的,務必光鮮體面,難道扭頭帶繪梨衣去吃關東煮不成?

他也皺起了眉頭:“你再查一下,我確定我有預訂,這是我預定座位時那位經理留給我的名片。”

他遞上愷撒給他的名片。愷撒是自己上門預定的,當時chateaujoelrobuchon只剩最後一張桌子了。餐館通常都會保留一兩張桌子提供給最重要的vip,譬如久負盛名的美食家忽然來訪,不能沒有飯吃。經理原本還想婉言謝絕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可愷撒以他西西里名門少主的風範在沙發裡坐下,點燃雪茄瞥了一眼酒櫃中的藏酒,敏銳地發現了那瓶藏在角落的1976年伊貢·米勒產的tba級冰酒,神采立刻飛揚起來,跟經理侃侃而談伊貢·米勒不同年份的美酒,經理當時就震驚了。因爲伊貢·米勒號稱世界冰酒的皇帝,在好的年份也不過出產300瓶子tba級冰酒,只能在拍賣會上看到這種酒的身影,一般客人甚至不認識它的酒標,而聽愷撤的口氣,他至少喝過十瓶以上。愷撒立刻被奉爲年輕的神級美食家,於是成功地訂到了座位……但他自己也並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只覺得日·本人還可以,訂座蠻容易的。

持有經理的名片,侍者謹慎起來,說我再去核實一下今晚座位的情況。幾分鐘之後他回來了,以不太確定的語氣說:“確實有一位路先生在此定了位置,但他早就到了,前兩道菜都上了.他說一共就六個人,沒有別人再來了。”

路明非心說我去哪個王八蛋也姓路佔了老子的座位!怒說我怕你們是搞錯了客人的身份,帶我去看看那位路先生!

“陳處·長對西餐感興趣麼?”叔叔矜持地用叉子從沙拉中卷出伊比利亞火腿的薄片,塞進嘴裡之後慢悠悠地喝上一口溫度合適的香檳,覺得自己一舉一動都散發着強大的氣場。

“你這話說的!人家陳處·長比你官做得大,什麼世面沒見過?吃西餐對陳處·長來說小意思,陳處·長就是喜歡吃夫人做的飯,所以纔不太吃西餐的。”嬸嬸喝了幾口香檳臉上通紅,嘴裡說着謙遜的話,心裡也覺得自己熠熠生輝。

叔叔是個非常講究體面的人,而這又是個讓叔叔覺得非常體面的場合。在這種地方請陳處·長一家吃飯,叔叔頓時覺得自己和陳處·長之間的差距縮小了,甚至隱約有凌駕於陳處·長之上的架勢。

嬸嬸則是暗暗欽佩自己的英明決定,昨天下午她閒極無聊在酒店大堂裡坐着打扇,忽然有位穿黑·色西裝戴白手套侍者模樣的人上來,恭恭敬敬地遞來一張考究的請柬,說他是chateaujoelrobuchon餐廳的經理,這間餐廳就在威斯汀酒店附近,誠邀嬸嬸一家前往鑑賞。嬸嬸聽不懂那個拗口的法語餐廳名,把“robuchon餐廳”聽成了“蘿蔔唱餐廳”,不屑地撇撇嘴說蘿蔔唱餐廳?你們是家素菜餐廳麼?嬸嬸是個很會居家過日·子的人,從不理會街頭髮小傳單的,她相信物美價廉的好東西始終藏在無人知道的地方,凡是吆喝着出來賣的都是想從你這裡騙錢的。

經理顯然窘迫了一下,只得耐心地解釋說chateaujoelrobuchon是東京老牌的米其林三星餐廳,總店開在法國巴黎,擅長的菜系是法國菜。通常餐廳是不會邀請客人蒞臨品鑑的,但是最近餐廳在跟威斯汀酒店聯合搞活動,會隨機邀請一位外國遊客,並且提供五折優惠,他看嬸嬸是位風度典雅的中國貴婦,想來會對法國菜有興趣,所以才冒昧地前來邀請。

嬸嬸雖然是個家庭主婦,但叔叔熱愛時尚經常出外瀟灑,回家也跟嬸嬸普及一些上流社會的知識,嬸嬸也知道米其林三星餐廳乃是全世界餐廳中的皇冠,上等人云集的地方,中國那麼大還只有米其林三星餐廳的分店。嬸嬸的心思動了動,說那你就給我留張六個人的桌子吧,可我不保證自己去不去。經理說那沒問題,不過我們就只有明晚還有一張空餘的桌子了,那就暫定在明晚吧。他在請柬上寫明瞭時間地點,註明是路先生明日·定位之後遞給嬸嬸,風度翩翩地離開了威斯汀大堂。

嬸嬸看他走遠了,一溜煙跑回房間跟叔叔商量,說我們該踢臨門一腳了!我們明天請陳處·長一家在蘿蔔唱餐廳吃飯怎麼樣?我有五折卡!在高級餐館裡吃着西餐喝着香檳酒,我們跟陳處·長說佳佳和鳴澤的事,先當個男女朋友嘛!過兩年再訂婚!大家知根知底,不比鳴澤一個人去了美國再瞎找女朋友好麼?

叔叔素聞米其林餐廳之名,但別說三星,連一星都不曾去吃過,非常高興藉着給兒子談大事的機會去品鑑一下,又聽說有五折卡,那就是它了!

叔叔一家三口和陳處·長一家三口都是盛裝出席,叔叔揣上了自己引以爲豪的三件套,都彭重型打火機、iphone4s手機和浪琴手錶,西裝熨得不見褶子,嬸嬸也難得地穿上了高跟涼鞋。可到達chateaujoelrobuchon的時候大家還是被這間餐館的氣勢給鎮住了,一切都是那麼地井然有序,不像中國餐館那樣有人大聲說話招呼小妹上菜,裝着葡萄酒和甜點的黃銅小車在桌子之間無聲地穿梭,侍者們穿着燕尾服爲你服務,他們身上厚實雪白的襯衫似乎比叔叔身上的還要優質,最了不起的是服務生中甚至還有法國人。

侍者確定說今晚路先生定的座位已經準備好了的時候,叔叔心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生怕老婆是被什麼人騙了,這樣他在陳處·長面前就下不來臺了。

侍者安排他們在二樓大廳的桌邊坐下,並未按照中國餐館的規矩讓他們點菜,只是給每人一份菜單說行政主廚已經爲他們安排了“廚師長菜單”,他們只需看看裡面是否有自己忌口的菜餚即可。這可幫叔叔免了一場大麻煩,因爲他非但不懂法文而且英文也勉強,如果侍者真讓他點菜可就要了他的命了。連餐前香檳和幾支酒也是安排好的,叔叔看不懂那些酒標,只覺得入口都是舶來的味道,每一口喝的都是優雅,雖說是餐廳給配的佐餐酒,可不比他喝過的十五年茅臺差。

衣香鬢影燭光溫暖,陳處·長開始有些拘謹,喝了幾杯酒也放開了,跟叔叔像是兄弟般聊天,陳夫人跟嬸嬸也有了姐妹間的親暱,連一貫寡言少語的佳佳也能跟路鳴澤聊聊那些精美但不知用什麼食材製作的菜餚了,嬸嬸看在眼裡美在心裡,越看越覺得自己兒子和“媳婦”乃是一對璧人。她開始跟陳夫人講些美國生活蠻不容易,小孩子一個人去了那裡無依無靠,大人心裡很是憂愁,要是有個伴兒就好了之類的話。陳夫人也很配合地嘆氣說佳佳要是有個男朋友什麼的我也放心一點,可你看我女兒那麼老實,就怕在美國給人騙了。

陳夫人不是不知道嬸嬸一直以來的心思,但陳夫人對路鳴澤不能說全然滿意,擔心攀了這個親家之後將來不好反悔,可今晚她被叔叔嬸嬸請客的氣派鎮住了,感覺到了對方家裡的實力,看路鳴澤也順眼起來。嬸嬸的臨門一腳即將建功,心裡正琢磨着怎麼開口把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

這時侍者引了一男一女過來,很謹慎地詢問說:“請問你們跟這位路先生是一起的麼?這位路先生說你們佔了他的座位。”

所有人都愣住了。

路明非全沒想到會在東京遇上叔叔嬸嬸,他本來心懷不滿說誰他媽·的搶老子的座位?可他跟叔叔嬸嬸生活了足足六年,習慣了嬸嬸的威風凜凜,嬸嬸一聲吼他就慫半邊。所以看見嬸嬸那張薄施脂粉的臉的瞬間,雄赳赳的他就像冰淇淋見陽光那樣化掉了。

嬸嬸也沒料到有這麼個出來攪局的,她一心要讓兒子超過這個陰壞陰壞的侄子,讓自己超過侄子背後的喬薇尼,可就在大功告成之前,這傢伙索命鬼一樣找上門來了。

叔叔知道老婆對侄子去美國留學滿心怨念,生怕兩個人當衆鬧起來,在陳處·長面前就下不來臺了。他對路明非沒什麼怨念,再怎麼也是他老路家的種,只不過他素來怕老婆,老婆不許他給路明非打電話他就不敢。

陳處·長一家是覺得莫非自己這夥人佔了別人定的座位,正主兒找上門來了?

路鳴澤的目光牢牢地黏在繪梨衣身上,那個女孩穿着藍紫色外罩黑·紗的裙子,被華貴的蕾絲和緞帶簇擁着,高挑冰冷好似一位波旁王朝的公主,卻小心翼翼地挽着堂兄的胳膊,把半個身子藏在他後面。

大家大眼瞪小眼,尷尬的沉默維持了足足半分鐘,最後還是路明非打破了沉默,乾巴巴地說:“這麼巧啊……”

這時經理疾步走了過來,低聲喝斥侍者說怎麼搞出這種烏龍來?分明是這位路先生定了兩個人用餐,結果那位路先生一行六個人來用餐你們也安排!人數差異沒看出來麼?嬸嬸一下予就不幹了,猛地起身說分明是你們的銷售經理在酒店大堂給我塞的打折卡!要不我們纔不來你們餐廳吃飯!現在卻說是我們搞錯了?

經理再三檢查嬸嬸遞過來的那張考究的請柬,無奈地說這確實是張非常漂亮的請柬,但是chateaujoelrobuchon東京店從開業到如今就沒有促銷和打折一說,我們的食客遍及世界各地,通常都是提前一個月預定餐位,我們安排都安排不過來,怎麼會跟酒店聯合推銷呢?定座的確實是這位路先生,是他的朋友親自來跟我定座的,今天的菜單和酒類也是他的朋友指定的。我爲我們的工作失誤表示歉意,但是這張桌子是這位路先生定的,很遺憾我們今晚沒法爲您提供服務,如您不棄我們會在附近另外安排一間餐館供您就餐。

嬸嬸臉都氣綠了,橫眉立目要跟經理理論,完全把站在旁邊的路明非當空氣。她想不明白眼下的狀況,但是怎麼都咽不下這口氣,在她自尊心高漲到頂的時候,這個侄子又出來搗亂,衣冠楚楚好似功成名就的樣子,還假模假式地帶着女孩,號稱這張桌子是他定的,餐館的人還都站在他那邊說話。老路家一切的風光都給路麟城喬薇尼他們那一支佔了,連一張餐桌他們都要佔!

陳處·長一家尷尬地起身,叔叔攔在嬸嬸面前,生怕老婆的大嗓門把整個餐館的人都驚動了。

在整個場面一團糟的時候路明非說:“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經理不解地看着這位客人心說你說我們餐館錯了或者說那位路先生錯了都有道理,你有什麼錯?你錯在堵車遲到麼?

“是我搞錯了,不是我定的座位,是嬸嬸叫我來吃飯,我又遲到了,都是我的錯。”路明非低聲說。

經理愣愣地看着他,不理解局面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轉折。

“老路這是你侄子啊?”陳處·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是!是我侄子!”叔叔很高興路明非及時找到了臺階給大家下,親切地摟着路明非的肩膀,“我侄子在美國上學……”他忽然有點語塞,沒法解釋爲何一個在美國上學的侄兒忽然出現在東京並且出席在兩家聯姻的重要宴會中。

“我來日·本勤工儉學,來看叔叔嬸嬸。”路明非說。

“對!”叔叔豁然開朗,“我侄子上的可是貴族大學,拿獎學金還勤工儉學,很努力啊,哈哈哈哈,這位是……”叔叔熱情洋溢地向着繪梨衣伸出手去。

“我同學。”路明非心驚膽戰,他願意給嬸嬸找臺階下不代表黑·道公主也願意,繪梨衣很忌諱別人觸碰她,又怎麼會跟叔叔握手?

出乎他的意料,繪梨衣乖乖地把手放進了叔叔的手心裡,順着叔叔的意思輕輕地握了握,臉上的神情如冰山解凍般,拘謹地笑了笑。

“既然兩位是認識的,那麼我們就安排加兩個座位吧,祝各位用餐愉快。”經理也巴不得這件事順利解決,否則對chateaujoelrobuchon的口碑也是個影響。

本來只能坐六個人的餐桌被強行塞進了兩張餐椅,坐得有點擠擠巴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很微妙。

要不是形勢所迫嬸嬸纔不會坐下來跟路明非吃飯,但陳處·長一家既然知道了自己有這麼個侄子,侄子也沒做出什麼失禮的事情來,自己拒絕跟他一桌吃飯會被看作將來的惡婆婆,那佳佳怎麼會願意跟路鳴澤在一起?路明非壓根不敢跟嬸嬸對視,說起來也怪,雖說在學院裡他還算不得一個靠得住的戰鬥力,可畢竟也參加過拯救世界的大事件,可面對這麼一個家庭婦女他就是緊張。

任你在外面擒龍伏虎,當你回到“家”這個小小的環境裡,你就還是以前那個孩子。

他察言觀色很快就明白了這頓家宴的意義,佳佳和路鳴澤的座位被很微妙地安排比鄰着,佳佳特意穿了玫紅色的裙子,路鳴澤則穿着西裝襯衫,這場面太相親了。

嬸嬸一口一個陳處·長,顯然對方老爹的官比叔叔大些,叔叔只是個調研員,綜合這些情報的結果就是……他出現得太不合時宜了。

這種狀況下他顯然不能過度表現,否則就像姑娘把腰勒得鉅細胸墊得巨大裙子穿得巨短般出席婚禮……必然是跟新娘有仇,偏偏陳處·長的老婆對他還很有興趣。

“哎呀以前都沒有聽你說過這個侄子,很有出息嘛,年紀輕輕的就在國外到處·跑,自理能力很強啊。”陳夫人的話題三句兩句離不開路明非。

“他爸爸媽·媽·忙,以前一直住在我家,小孩子一直很自立的。”嬸嬸也只好順着說了下去,這時候她說路明非的壞話,只會顯得她心眼太小。

“以前嬸嬸很照顧我,要不然我咋能長這麼大呢?”路明非趕緊給嬸嬸倒酒。

“在美國上哪個大學啊?”

“一個私立學院,規模比較小,沒什麼名的。”

“哎喲哎喲還很謙虛,佳佳申請出國的時候我們都研究啦,”陳夫人說,“美國的私立學院,規模越小的越好,都是貴族學院,很少招收外國人的。你爸爸媽·媽·也在美國?”

“他們搞考古學的,滿世界跑,我也好幾年沒見到他們了。”

“哎喲全家都是精英呀。”

路明非心說阿姨你是龍王派來黑·我的吧?你想叫我死你就繼續稱讚我吧!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請把目光左偏45度好嘛?那邊坐的纔是你未來的女婿!我只是路過打醬油的!

“是啊,很精英啊。”嬸嬸幽幽地說,趁着陳夫人把目光轉開,冷冷地看了路明非一眼,又冷冷地看了繪梨衣一眼。

繪梨衣用貝殼勺慢慢地吃着魚子醬,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遮住深紅色的眼睛。她是這張餐桌上最沉默的人,卻像是宴會的主人,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多看她幾眼,又迅速地把目光移開。

因爲她吃飯的姿勢太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了,腰挺得筆直,無聲地咀嚼,法餐廳中所用的各種餐具在她手裡都顯得那麼順手那麼自然,握住高腳杯的手勢都帶着美感。

路明非本來想這不曾見過世面的土丫頭進入chateaujoelrobuchon的時候一定會像看見迪士尼的白雪公主城堡那樣瞪大眼睛,流露出很幸福很驚喜的神色,然後路明非再教教她如何使用餐具,給她講解不同的菜餚,跟她說更外面的世界還有很多像這樣好吃好玩的東西,五目炒飯絕非天下第一等的美食,順利成章地跟她提出去美國玩。可這個土丫頭居然對於法餐非常熟悉,這間餐館就像是她家的餐廳,分明是圍着圓桌吃飯,可好像是一張十米長的條形餐桌,公主殿下孤高地正坐在長桌盡頭。

路明非想起魔鬼版路鳴澤跟他說過的“權力位置理論”,可繪梨衣的氣場似乎能夠改變整層樓的格局,她坐在哪裡哪裡就是“權力的位置”。

這對嬸嬸來說是種很糟糕的感覺,她心裡騰騰地往上冒火,心說不僅侄子欺負她,連侄子泡的妞都欺負她,完全壓制了佳佳,進一步還要壓制她。

“你這個同學不喜歡說話啊?”嬸嬸冷冷地問。

“她是天生的,她天生……”路明非口不擇言。

這時繪梨衣拿出小本子和筆,寫了句話給路明非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句話:“這就是普通人家的家宴麼?”

嬸嬸的怒火眼看就要爆表,路明非心裡驚呼說公主是我前幾天伺候得不周到你現在來報復我麼?好一個“普通人家”,你這是拿着鹽往嬸嬸的傷口上抹啊!日·本人果然都歹毒!

瞄準鏡挨個圈過餐桌上的每個人,把他們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酒德麻衣藏身在chateaujoelrobuchon對面的老樓頂上,披着一件雨披,端着as50重型狙擊步槍。

看眼下的狀況沒有任何開槍的必要,她只是把瞄準鏡當望遠鏡用,欣賞這場由老闆安排的奇妙家宴,餐桌上的人各懷鬼胎。她不清楚老闆這麼安排的用意,怎麼看這場宴會都沒法讓繪梨衣喜歡上路明非。

她從口袋裡摸出錄音筆,輕聲記錄這個時刻:“這是東京愛情故事的第五天晚上,他們在chateaujoelrobuchon吃家庭晚餐,席上的氣氛尷尬,我看不到愛情發生的機會。”

路明非好不容易用“日·語的普通跟中文的普通不是一個意思”在嬸嬸那裡矇混過關,轉身又投入稱讚路鳴澤的重要作戰中去。

在他的描述中路鳴澤堪稱人生楷模,是仕蘭中學有口皆碑的好學生,尊敬師長愛護同學,每天放學過馬路都左看右看,等着有老奶奶過馬路的時候再過,以便上前攙扶助人爲樂。各科成績和體育都很出色,班裡的人都覺得他是大哥一樣可靠的人,女生跟他說話都會臉紅。要說缺點就是做人太死板了,不知變通。

路明非擅長鬍說八道而且相當雞賊,知道若是隻稱讚路鳴澤的好是不夠的,陳處·長一家會覺得他是個托兒,可他以兄長的身份惋惜地說路鳴澤做人死板不知變通就很有可信度了,反正對於未來的丈母孃說做人死板不知變通不能算什麼大缺點,甚至可以說是優點。在他的煽乎之下家宴的話題終於回到路鳴澤和佳佳身上,陳夫人看着路鳴澤頻頻點頭,說想不到鳴澤人緣這麼好。路明非心說人緣當然好,我現在跟你描述的其實是仕蘭中學一枝花的楚子航同學,最偶像派的歐尼醬,大家都恨不得跪下來親吻他的鞋面呀。

嬸嬸見他如此有眼色會來事兒,不禁有些欣喜,略微抵消了對他的厭惡之情,也擺出長輩應有的態度問問路明非在美國的生活,好像連着一年沒通過電話那事兒並不存在。

繪梨衣不會說話這件事讓嬸嬸心裡略微有些平衡,原來是個殘疾孩子,否則以她的樣貌,看衣着又是富裕家庭的孩子,看禮儀從小就是當白富美來養的,怎麼看得上路明非?

儘管這樣佳佳在繪梨衣旁邊坐着還是有種被光芒淹沒的感覺,嬸嬸不由得猜度路明非最近怎麼混得這麼好,搭上了日·本白富美,來這麼貴的餐廳吃飯,勤工儉學可能只是個幌子,莫非是來日·本入贅?又莫非喬薇尼又找路子幫兒子搭上了有錢人家的女孩?她這輩子步步都比喬薇尼慢半拍,連幫兒子找媳婦都落在喬薇尼之後,不禁又很沮喪。

“你這個同學家裡很有錢吧?”嬸嬸不陰不陽地問路明非。

路明非聞絃歌而知雅意,立刻體察出嬸嬸對繪梨衣的敵意,嬸嬸顯然是覺得繪梨衣高貴冷豔,又覺得她跟自己這麼親近,純屬好白菜被豬啃了。

“對對,我就是在她家打一陣子工,算是社會實習。”路明非想也不想就胡說八道,反正繪梨衣也不會揭穿他。

“哦,小姑娘有點病需要人照顧是吧?”嬸嬸稍微舒服了點兒,繪梨衣看起來確實不像是正常的女孩,眉眼間缺乏靈動之氣。

路明非正待繼續胡說八道,忽然覺得繪梨衣在桌子下面用手指戳他的腿。

小本子悄無聲息地遞到他眼皮底下:“今晚是不是要好好地招待大家?”

路明非在下面寫了“是的”給繪梨衣看,繪梨衣點點頭,又寫:“我會聽話。”

路明非心裡微微一動,心說你是看出了嬸嬸不喜歡你麼?可這跟你沒關係啊,你如果只是一個有錢人家的高傲小姐,嬸嬸最多隻是覺得你有架子,但會說有錢人家的女孩有架子是正常的,可你坐在我旁邊嬸嬸纔會看你不爽,你已經很乖了你不用更聽話,你是朵蓮花呀你的問題只是你開在我這個茅坑的旁邊…

他扭過頭又加入吹捧路鳴澤的對話中去了,充當嬸嬸進攻佳佳的先鋒軍,這邊繪梨衣居然向着叔叔端起了酒杯,她竟然是在給叔叔敬酒,雖說臉上的表情仍舊像是女王把手伸給臣下,賜他吻手禮一般。

還真的很聽話啊,路明非心裡悄悄說。

他確實想好好地招待叔叔嬸嬸一家,也許能借着這個機會跟嬸嬸和解。嬸嬸確實說不上好女人,但也未必是個壞女人,就是個有點自私的、整天圍着竈臺轉的家庭婦女。可路鳴澤是她兒子,她偏心路明非也沒什麼可抱怨的,要是路明非嘴甜一點嬸嬸沒準會對他好些,可他就是個不討人喜歡的熊孩子,學校裡的人也都不喜歡他。畢竟他在叔叔家住了六年啊,六年裡嬸嬸圍着竈臺給他做了不少飯吃,如果不跟叔叔嬸嬸和解他暑假寒假都無處·可去,只能在宿舍裡獨自發呆,連芬格爾那種敗狗假期都要回德國鄉下的老宅。

這是天賜良機,他幫嬸嬸攻下佳佳,想必嬸嬸念他的功勞,便可重新接納他。

叔叔一眼看見路明非放在桌上的嶄新iphone5,不禁拿起來好一頓把玩說:“明非在用iphone5呀!這是美國版的麼?”

“對對,美國版,籤合約就送。”路明非心說不能顯得自己用的手機比叔叔的還高級。

他一眼看到叔叔手邊的iphone4s,忽然想到應該趁機用叔叔的電話給學院打個電話,沒準叔叔的電話能打通……隨即他微微打了個寒戰,他想到愷撒說每個人的社會關係其實整理出來不過是幾頁紙的表格,那麼叔叔嬸嬸小胖子版的路鳴澤必然都在那張列表上,叔叔的電話必然也被輝夜姬監控着,他如果打電話就是害了叔叔,這裡是日·本,黑·道可以做到任何事。他坐立不安起來,想要儘快離開,如果叔叔嬸嬸的電話被監控了,也許在他跟叔叔嬸嬸見面的那一刻開始輝夜姬已經追蹤到他了,也許蛇岐八家的人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這時經理過來特別歉意地說:“對不起各位客人,今晚我們可能沒法爲各位提供廚師長菜單上的主菜了,請問能否換成普通菜單?”

嬸嬸一下子就不樂意了,她本來就對這位經理有意見,這時候抓住經理的把柄更要藉機發發威,怒說:“你們這麼高級的餐館怎麼搞得這麼不專業?我分明要的是高級套菜你非要把我換成普通套菜,你覺得我吃不起還是不願意給我們中國遊客提供服務?我給你說中國現在很強大,我們在國際上已經站起來了!”

經理心中苦不堪言,原本愷撒定的吃頂級的廚師長套菜,指定由行政主廚親自烹調,但用餐的人就兩個,廚師長準備的頂級食材就只夠兩人份的,如今赫然變成八個人的大家宴,行政主廚攤攤手說我實在沒法做出那麼多份廚師長套菜,只能換普通套菜。可這話說給嬸嬸聽大概是沒用的,嬸嬸堅信就是自己定的位。

嬸嬸的聲音漸漸高起來的時候,一個小本子抵到經理的鼻尖下,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叫總經理過來。”

經理剛想說這件事只是後廚的食材不夠了,沒有歧視你們外國遊客的意思,忽然一擡頭,對上了繪梨衣的眼睛。那雙深玫瑰紅色的眼睛透出極其堅定不容否定的神色,一瞬間彷彿有一道命令在經理的腦海中下達,他不由自主地說:“是!”然後帶着繪梨衣的小本子匆匆離開。

幾分鐘後chateaujoelrobuchon的總經理,那位在東京美食界很有名氣的前任大廚出現在桌邊,他是飛奔而來的,雖然努力保持風度,但是路明非發現他喘着粗氣,他的身後跟着行政主廚。

總經理、經理和行政主廚排成一排向繪梨衣深鞠躬,總經理說:“上杉小姐您忽然大駕光臨,令小店蓬蓽生輝,這次沒有讓家臣提前通知,我們的招待太草率了,懇請您的原諒!”

他用敬語並用到了“家臣”這樣很有古意的詞彙,路明非幾乎聽不懂,但陣仗他是看得出來的,難怪chateaujoelrobuchon的奢華沒有讓繪梨衣吃驚,因爲她根本就是這間店的常客。

“用我平時吃的菜單。”繪梨衣面無表情地寫給總經理看。

“可是不知道您的駕臨,後廚沒有足夠級別和數量的食材。”總經理低聲說,“只有低一級的食材,我們用能找到的最好食材爲您和您的客人準備,可以麼?”

“可以,不要通知哥哥。”

幾分鐘後屏風把這張桌子圍了起來,八名黑·衣侍者分別站在八張餐椅後面爲客人們服務,他們的餐具全部換成帶家徽的,刀叉入手沉重了許多,是純銀打造的。繪梨衣默默地坐着,聽任經理親自爲她倒酒、切牛骨和鋪餐巾,她顯然非常熟悉這種服務,就像女王習慣於被內臣服侍着用餐一樣。面如寒霜之外,她的眉間眼角又帶上了一股威嚴之氣,這纔是她的真實身份,她是上杉家的主人,日·本黑·道中地位最尊崇的公主。幾天相處·下來路明非已經把她看成沒見過世面的土丫頭了,可她笨笨的一面其實只會暴露在極少數人面前。

“你經常來這裡吃飯?”路明非悄悄在小本子上寫給她看。

“食堂。”繪梨衣只回答了兩個字。

她再次向着叔叔端起酒杯,亮出小本子:“叔叔喝酒。”

叔叔有漂亮小姑娘敬酒,很有酒興,陳處·長也頻頻舉杯,這邊路明非和嬸嬸圍着陳夫人纏鬥。

四面窗戶都是關着的,大廳裡迴盪着輕柔的音樂,路明非隱約聽見外面傳來騷動聲,但沒太注意。他的全副精力都在佳佳身上。

他深知這是他立功的好機會,嬸嬸對他各種比眼色,暗示總攻的時刻就要到來,路明非已經做好了董存瑞的準備,只要嬸嬸摔杯爲號他就毅然決然地說:“我看堂弟和佳佳倒是很合適的一對!”

嬸嬸是一家之主,深諳當領導的道理。如果領導特別想做一件事情,這項建議一定要由手下的馬仔當衆提出,既能顯得領導運籌帷幄但不動聲色,又能在提案被大家否定的時候保住領導的面子。

“上杉同學這麼漂亮有沒有男朋友啊?”叔叔滿臉笑容。

“什麼是男朋友?”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給叔叔看。

“就是比未婚夫低一級的東西,男朋友晉級就是未婚夫,未婚夫晉級就是老公。”陳處·長誨人不倦。

“晉級要考試麼?”繪梨衣接着寫。

“哈哈哈哈!當然要考試咯,是要由家長來考試,所以要見家長嘛。”叔叔豪爽地笑着舉杯,“上杉同學來中國要來家裡吃飯啊,我做湘派紅燒肉給你吃!”

“看你看你,這就往自己家裡拉人了,喝酒喝酒。”陳處·長也說。

繪梨衣面無表情地舉杯,三個人一飲而盡,叔叔又喊侍者說同樣的酒再來一瓶。路明非並不擔心繪梨衣喝多少酒,他跟繪梨衣喝過酒,知道她最多就是臉紅但絕對不會醉倒,龍血體質幫她高速地分解酒精。他只是沒想到繪梨衣連笑都不太會卻能哄得叔叔和陳處·長那麼開心,明豔照人又酒到杯乾的蘿莉是大叔們夢寐以求的好酒友。

“明非你們同學裡有找外國女朋友的麼?”嬸嬸問得很有言外之意。

“有啊,在美國中國人少,互相看上的機會不多,找不到中國女朋友就只能找外國女朋友。”路明非順着嬸嬸的意思往下說。

“找外國女朋友還是不好吧?找外國男朋友也不好,”嬸嬸有說,“外國人臭臭的,而且離婚率很高。”

“對對,我室友就是,經常不洗澡,一身味兒!”路明非想起芬格爾來,覺得自己倒也沒有出賣兄弟,芬格爾的同一件襯衫上能聞出從番茄醬到勃艮第紅酒的金套味道,不亞於一間廚房的豐富感。

“所以我就想要是鳴澤能在國內找個女朋友,然後一起去美國就好了。”嬸嬸的意思已經相當明白了。

路明非看向路鳴澤和佳佳,擺出端詳一對璧人的架勢,正想把那句早已準備好的話拋出來,侍者忽然拖着銀色帶蓋的盤子來到路明非身邊,輕聲耳語:“先生,有人

送了一封信給您。’’

銀盤裡真的是一枚素色的信封,信封上沒有任何署名。路明非從信封裡抽出信箋來,同樣沒有署名,只是幾個娟秀但潦草的鋼筆字:“快走!源稚生還有五分鐘到達!”

路明非心裡一陣惡寒,混血種中至高無上的皇正在逼近,那位東京黑·道最大的權力者,他顯然是不會容忍任何人帶走他重視的妹妹般的女孩的,誰都可以想見他此刻的怒火。

雖然不知是誰用這種方式發出警·告,但路明非並不懷疑,任何人這麼做都只能是出於好意,有人在暗中保護着他。接着他從信封裡倒出了一枚帶金色蠻牛標誌的車鑰匙,一輛蘭博基尼跑車的車鑰匙!

他把信箋翻過來,信箋背面畫了一幅簡單的地圖,那是惠比壽花園附近的交通圖,圖上用紅色墨水標出了逃生道路,旁邊潦草地寫着:“車在後門外!”

“哎喲!你侄子開的車都是蘭博基尼啊!”陳處·長被震驚了,“你侄子有大出息啊!”

路明非卻根本沒時間擔心這句讚美對嬸嬸帶來的精神衝擊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他坐立不安,起身來到窗邊往外望去,看到遠方路口那片由車燈組成的光海時,他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見識過曼波網吧的事件,知道黑·道殘暴起來可以到什麼樣的地步。他們被黑·道包圍了。

他本想拉起繪梨衣就往外跑,可這樣的話跟叔叔嬸嬸的關係又崩掉了,他們這奇怪的一家像是個被摔碎的陶瓷撲滿,他好不容易纔黏起來一點點。他得想個理由離席逃走,還得必須合情合理。

他的腿不斷地打着擺子,誰都能看出他的臉色怪異。

溫軟的小手按在他的大腿上,止住了他的顫抖,隨即小本子從桌布下面抵到了路明非眼皮底下:“還有時間,哥哥還沒到。”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繪梨衣,繪梨衣完全不看他,小臉完美又呆滯,她再度向着叔叔和陳處·長舉杯,不容他們分說。叔叔和陳處·長也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可美少女舉杯不能不應。

酒杯一撞,桌上的氣氛再度活躍起來,繪梨衣喝完了杯中的酒,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路明非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擁有常人不能及的聽力,只要源稚生進入她的警·戒範圍,她會立刻察覺。她其實早就知道黑·道幫會包圍了惠比壽,但她居然一直端坐飲酒……只因爲她要做個家庭聚餐中的乖女孩麼?

看見那枚蘭博基尼的車鑰匙,嬸嬸心裡又有些不是味兒了。她原本猜測路明非是給這個漂亮的日·本豪門小姐當侍從,所以才能出入如此高級的餐廳,可這個世界上哪有開着蘭博基尼跑車帶着僱主出外單獨用餐的侍從呢?路明非在她心裡越來越遙遠

了,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這個侄兒已經變成了對她來說高不可攀的人。

她努力驅散心頭的不甘,把話題拉回路鳴澤和佳佳的事情上來。這頓飯她花了大本錢,怎麼也得幫兒子把將來的媳婦談妥,否則這一去上萬裡,她還不得愁死。

“我們鳴澤啊,啥都好,就是不太懂討女孩喜歡……”嬸嬸說。

“對啊,慢慢學學就會了,這個不能算是缺點。”路明非的語速明顯加快,他得抓緊所剩不多的時間,幫路鳴澤一把,然後體面地告辭。

“明非你也上大學一年半了吧?還沒有女朋友麼?美國大學裡不是很開放麼?大學一年級就有女朋友什麼的。”陳夫人問。

路明非審時度勢,堅定地回答:“有的!”

現在他就代表了去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他要說自己有女朋友,那麼路鳴澤也就應該有,他是哥哥,哥哥帶頭。他要是說沒有,那陳夫人就會覺得小孩子先認真讀書再談戀愛不遲,別影響學業。

“那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啊?”陳夫人對他的事情蠻好奇的樣子。

路明非心說阿姨你還真打破砂鍋問到底啊,可又不能不回答,只好說:“一個蠻活潑的女孩,中國女孩,性格挺不靠譜的,學習很好,對我也很好……”

“明非的女朋友很漂亮吧?”

“是挺漂亮的……“路明非不由自主地回答。

他這麼說的時候眼前都是諾諾的影子,他甚至想要惡搞幾句把愷撒和楚子航的性格揉進去,可說來說去好像還是諾諾,中國女孩、挺漂亮、蠻活潑、性格不靠譜……

“明非——定很喜歡人家吧?我看明非說着說着都臉紅了。”陳夫人跟嬸嬸開玩笑。

路明非心說臉紅你妹啊,我那是喝酒喝的好麼?可陳夫人誤打誤撞地說中了啊,他是很喜歡諾諾,也許未必是喜歡,而是忘不掉。

“也不是喜歡啦,就是忘不掉。”路明非有點語無倫次。

陳夫人忽然嘆了口氣:“唉,我們家佳佳啊,笨得很,要是嫁給聰明男孩呢,肯定要給人家欺負,就該找個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的男孩……”

嬸嬸剛要說我們家鳴澤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啊!你看他心寬體胖!陳夫人接着說:“明非就是老實孩子,在那麼漂亮的同學面前,卻不亂跟女孩子獻殷勤。心思特別真,阿姨是過來人,最懂這種心情了,真正喜歡一個人就是老想着人家,兩個人在一起了反倒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了。”她摸摸佳佳的腦袋,“要是明非沒有女朋友就把我們家佳佳介紹給明非。”

路明非呆住了,覺得自己就像一具石膏像在緩緩地開裂,心中十萬匹草泥馬奔騰。他心說陳阿姨,你也是龍王派來黑·我的!我他媽·的哪裡心思特別真?我蔫壞之名全仕蘭中學都知道啊!我也不是不跟漂亮姑娘獻殷勤,而是這位雖然外形沒得挑可是內在是條巨龍啊!要不然我絕不至於跟她同房睡了那麼多天心如止水啊!我老想着人家是因爲那不是我女朋友那是老大的女朋友啊,不是我的我纔想着的!我就是這麼個廢柴、二·逼和賤·貨,我沒什麼好的我比不上路鳴澤啊!

陳夫人收回目光,低頭認認真真地吃起寬面來,心裡冷冷地一哼。

嬸嬸一直小看了這位處·長夫人,覺得人家跟着自己的指揮棒走,卻不知道陳夫人早就把路明非和嬸嬸的二人轉看得清清楚楚。在路明非登場之前陳夫人還對路鳴澤有點興趣,但之後的一些事情讓陳夫人覺得在美國的中國學生中藏龍臥虎,絕對有一些風度翩翩、家世顯赫而且沒那麼胖的男孩。路明非自己就是個例子,開蘭博基尼跑車,在貴族學院上學,說是來東京實習,卻出入高級餐館,顯然路明非家的財力要比叔叔嬸嬸家高出很多。陳夫人和嬸嬸一樣是要面子的,有路明非這樣的堂兄珠玉在前,她憑什麼要把女兒許給路鳴澤?佳佳去了美國,有更多的好男孩讓她選。

其實陳夫人也不是真的那麼看好路明非,不過是拿路明非來當作回絕的理由,要是今晚在座的是愷撒或者楚子航,那麼相比起來路明非又只能用來墊桌腳了。

真正崩潰掉的還不是路明非而是嬸嬸.這一晚喬薇尼那巨大的陰影重又籠罩了嬸嬸,讓她意識到自己仍只是個家庭婦女。她也看得出路明非在努力幫她打邊鼓,可最後陳夫人看中的倒是這個賤·賤的侄子。這天晚上侄子看着真的比路鳴澤要好,穿着體面的衣服,挽着漂亮女孩,開着蘭博基尼,總之就是過着上等人的生活。嬸嬸也很想過上等人的生活,她只在電視上見識過。她沒有上過大學,一輩子也沒法像喬薇尼那

樣光鮮有面子,就希望兒子能補上自己的遺憾,好好混出個人樣,接她去美國過有錢人家老太太的生活。

冥冥中似乎有種命運在操縱着這一切,她使勁地想壓住路明非,可這傢伙還是冒了頭,她把兒子捧在手心裡託得老高老高,可兒子還是沒能出人頭地。

其實奧斯丁大學真的不如那個什麼卡塞爾學院吧,就像她不如喬薇尼一樣。

“每樣菜都上這麼多我可真吃不下去了,鳴澤你幫媽·媽·吃一點吧。”嬸嬸想把盤子裡的菜分給路鳴澤,想借此掩蓋自己的神情。

她想路鳴澤沒能跟佳佳談上戀愛也會很失望,她這個當媽·的應該給孩子點鼓勵。可路鳴澤似乎沒聽見她說話,雙眼直愣愣地看着桌子底下。嬸嬸心說這孩子莫不是難過得不行不願意把頭擡起頭,順着他的目光往桌布下面一看,氣得火冒三丈。路鳴澤的座位恰好和繪梨衣相對,而繪梨衣的裙子只到膝蓋.露出穿着透明絲襪的修長小腿,膝蓋併攏腳腕纖細骨肉勻亭。路鳴澤是一門心思地偷看繪梨衣的裙下,根本沒有關注佳佳,也沒有理會老孃爲了自己的終身大事正在跟陳夫人智鬥,自然也就沒有功虧一簣的遺憾。

嬸嬸氣不打一處·來,失手一巴掌扇在路鳴澤的腦袋上。自己被路明非壓制了也就罷了,可兒子都輸得那麼猥瑣,心思全都在人家帶來的女孩身上。

所有人都被嬸嬸的失態驚到了,只有路明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趕緊一撩桌布把繪梨衣的小腿遮上了,以免這個罪證外流。

事到如此嬸嬸也顧不得面子了,這種讓她委屈難過的家宴不吃也罷,再吃下去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繃不住,反而把陳處·長和陳夫人給徹底得罪了。

“小孩子沒出息!陪大人吃個飯只顧自己走神!”嬸嬸粗聲大氣地吼着路鳴澤,又扭頭衝叔叔下令,“結賬吧結賬吧,吃差不多了,那種小甜點什麼的膩死人了,不吃了!雨下那麼大,陳處·長一家也好早點回去休息。”

叔叔剛開了一瓶新的紅酒,正慢悠悠地等着紅酒在醒酒器中氧化,還想叫兩根雪茄來跟陳處·長瀟灑瀟灑,不明白老婆爲什麼忽然發火兒,正要說話,卻被老婆眼睛裡汪汪的眼淚嚇到了。

他不清楚這是怎麼了,但這頓飯看起來是吃不下去了,於是打了個響指招呼侍者:“也對也對,雨太大了,一會兒回去路上不好走。買單。”

“上杉小姐是這邊的常客,不用現場買單的。”經理恭恭敬敬地說。

“不用她請客!我們請陳處·長一家吃飯我們自己買單!”嬸嬸在這種心情下不肯領路明非的任何人情。

經理見繪梨衣不發話,只好拿來了賬單。叔叔還不忘展示一下他那張白金卡,兩指捻着瀟灑地遞給侍者:“多少錢?”

“加上15%的服務費,共計1547000日——圓。’’經理說。

叔叔捏着白金卡的手忽然就僵硬了,然後縮了回來。1547000日——圓,按照眼下的匯率大概是十萬元人·民幣,他們居然一頓飯吃掉了十萬元人·民幣。叔叔本以爲這麼一頓飯頂多兩三萬塊錢,他的卡里還有這筆錢。他扭過頭尷尬地看着嬸嬸:“老婆誒,卡里的錢不夠了……”

“怎麼會不夠?不是還有好幾萬塊錢麼?”嬸嬸驚得瞪大了眼睛,“你們餐館不能訛人啊,吃個飯怎麼會那麼貴?”

“平時確實沒有那麼貴,但今晚諸位的料理是高一級的,此外諸位飲用的冰酒是伊貢·米勒酒莊的tba級冰酒,紅酒分別是1990年的瑪歌和1998年的帕圖斯,都是頂尖酒莊的頂尖年份,是這位路先生定位的時候指定的。所以總價比通常情況下貴了大概五倍。”經理偷眼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傻眼了,心說他媽·的你看我幹什麼?我怎麼知道啊?你說的那些名字我也是第一次聽說!要讓我點我就點大瓶可樂和青島啤酒來配菜了好麼?

此時此刻,愷撒和楚子航正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中豪飲香檳王,身旁環繞着五顏六色的女人。愷撒每灌下一大杯香檳她們就嬌笑着鼓掌,再爲他斟滿。

路明非可以請假但愷撒和楚子航不能,而且帶繪梨衣四處·享受的金·錢都是師兄們出賣色·相換來的,師兄們不幹活他就沒有給養了。今夜一位好酒量的客人跟愷撒打賭,如果她贏了她就有資格坐在愷撒的膝蓋上親吻他的面頰,如果愷撒贏了她就奉上100萬日——圓買酒請大家一起喝。這筆錢裡的25%會變成愷撒的獎金,他現在人窮志短,於是爲了獎金不惜下海。

楚子航充當裁判,他對這種無聊的比試全然沒有興趣。

“希望路明非那邊能順利,你跟人蛇船那邊談好了麼?什麼時候啓航?”他用中文問愷撒,周圍那些歡呼雀躍的女人聽不懂。

“明天夜裡啓航,繞到臺灣海峽去福建,在那裡中國分部有個點。七天後怪物小姐就進入學院的控制了,我們的情報也通過那艘船傳遞。”愷撒吐出滿口酒氣,“路明非能搞定,那個小姑娘看起來對他有點意思,而且沒有女孩能拒絕燭光晚餐中的邀約,何況還有伊貢·米勒、瑪歌和帕圖斯的幫忙!”說起這些酒莊名愷撒顯得神采飛揚,

“那些可不是這種大衆型香檳能比的!”

“那是些什麼東西?”以楚子航的見識仍舊覺得這些酒中的絕頂奢侈品很陌生。

“總之就是很貴的東西,極品的東西,我安排的晚宴素來都是極品的,完美無缺,沒有人能拒絕。”愷撒又端起一杯香檳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要不我們來吧,真沒想到這麼多錢。”陳夫人嘴裡說着客氣的話,臉上卻絕不好看。

她心裡暗自慶幸藉着一頓飯看出了叔叔家的家底來,十萬塊吃頓飯雖然太奢侈了,可是付不出十萬塊的家庭哪裡配得上她們家女兒呢?

嬸嬸呆呆地坐在那裡,忽然嗷嗚一聲抹着眼淚哭了起來。她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面子裡子都輸了。她特別難過特別傷心,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剛剛嫁人被婆家看不起的小姑娘,所有人都變着法兒地欺負她,可她欺負不到任何人。

“哎喲哎喲,這是怎麼了這是?忽然想起什麼傷心事了?”陳夫人很尷尬地打場。

“都是這個死小子!都是這個死小子!他就是老天派來整我的冤家!”嬸嬸忽然像頭髮怒的母獅子那樣擡起頭來,抓起桌上的鹽罐和胡椒罐投向路明非。

那些金屬罐子砸在他身上有些痛,可他沒有躲避,也沒有說話。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嬸嬸的傷心,他不怨嬸嬸,反倒有點同情她,誰也不願意一輩子當家庭主婦對不對?家庭主婦也有顆要強的心,就好比當年他是個沒有絲毫前途的衰仔,仕蘭中學墊底的人,他也不甘心,他也想要有一天閃着光出現在陳雯雯面前。他忽然明白在嬸嬸眼裡自己是個在外面混出名堂的人了,嬸嬸打不過他,就只有討厭他。

曾經嬸嬸比他有力量,掌握家政大權,趾高氣揚地對他發號施令。如今強弱顛倒過來,他如魔鬼版路鳴澤所說獲得了權力和地位,可他再也回不到叔叔嬸嬸的那個家裡去。

權力和地位就是這樣的東西,在你得到它們的時候,就會有人失去它們。

他想要那麼一點點權力和地位,其實不是想跟嬸嬸炫耀,就是不想在她的世界裡扮演一個沒用的孩子,專門用來陪襯路鳴澤的高大英俊。但嬸嬸不需要這樣的路明非,他不是嬸嬸的兒子,他不需要出入頭地帶嬸嬸去美國過有錢人家老太太的日·子,他就是用來做陪襯的。今晚他努力想要做陪襯,可還是鋒芒畢露了,所以他在嬸嬸家出局了。

他還是不怨嬸嬸,這個世界上大家都蠻難的,都有很傷心很傷心的時候。

他知道不能讓陳處長一家來買單,那會對叔叔在單位裡的名聲有影響,可他摸摸口袋,發現自己只帶了80萬曰圓。他只帶了兩個人的餐費,不夠付八個人的錢。

這時繪梨衣抓起經理手中的筆在賬單上籤了名字,她果然不用付現金,東京的餐館誰不樂意接受黑·道公主掛個小賬呢?

繪梨衣眼中露出警·惕的神色,悄悄把小本子給路明非看,上面寫着:“哥哥來了!”她聽見了那輛法拉利599gtb在遠處吼叫的聲音,白王血裔中的皇正以極速逼近。

“我有點事先走了……我放暑假再回去看你們。”路明非乾澀地說。

事到如今他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其實他想跟嬸嬸搞好關係是枉費心機的,就算今天給他矇混過關了,總有一天嬸嬸會發現他背後還隱藏着更大的勢力。他強過嬸嬸的兒子,這就是他的原罪。

他拉起繪梨衣的手匆匆往外走,不知道後門那輛蘭博基尼能不能跑過法拉利599gtb。

繪梨衣顯然很熟悉這間餐館的地形,拉着路明非在走廊上奔跑。她忽然又止住了步伐,拿出小本子給路明非看,上面是她早就寫好的字條:“是我不乖麼?做錯了麼?”

路明非默默地看着這個不通世情的小姑娘,心裡說乖有什麼用啊,在這個世界上混要聰明狡詐順着別人的心意,你乖乖的,在別人眼裡還是礙事。

“繪梨衣很乖的,跟繪梨衣沒關係。”他輕輕摸了摸繪梨衣的頭髮。

“喂!路明非!你給我站住!’’叔叔追了出來,在走廊盡頭衝他低吼。

路明非實在沒時間讓他興師問罪了,只好說:“叔叔我真有事得先走,什麼事以後再說!”

叔叔可不聽他說,跑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小子給我說老實話?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我看外面都是警·車還有流氓,他們都是衝你來的?”

“沒……沒有……”路明非想辯解。

“你小子真不是騙我們說上學其實跑日·本來混黑·道了吧?”叔叔瞪着他。

“真不是,這事兒一時沒法解釋……”

叔叔從屁股後面摸出金利來的錢包,打開來夾層裡有幾張曰圓鈔票,大概一萬多的樣子。他把那張萬圓大鈔塞進路明非手裡:“叔叔不知道你惹了什麼麻煩,你們年輕人見的世面大,有些事不願告訴我們大人,我問也沒用。我以前也惹過事跑過路,跑路身上千萬得有現金!銀行卡信用卡跑車都沒用!”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手裡的一萬日·圓,他口袋裡這樣的大鈔有大概80張。叔叔大概是看他剛纔掏了半天沒掏出來覺得他也沒錢,所以特意跑出來給他送錢。

這個無所事事愛顯擺的男人從來都不敢得罪老婆,外面風光錢包裡只有老婆施捨的幾個零花錢,這點錢大概還是他自己私房攢的,想偷偷買a片什麼的。

路明非低着頭,一瞬間泫然欲泣。

叔叔猶豫了幾秒鐘,把剩下那點日·圓零票也塞在路明非手裡,推推他:“快走快走!日·本黑社會可惹不得,躲過這陣子去大使館,我們中國現在強大了,還能任他們日·本人欺負?”

他又看了一眼繪梨衣:“也別欺負人家日·本姑娘,這姑娘我看行!你小子有眼光!叔叔看女孩最準了!”

“別跟你嬸嬸計較,她算什麼?娘們兒!家裡我做主,完事兒了一定得回家,你嬸嬸那邊我給你做工作!’’叔叔扭頭往回跑。

這個男人就是這麼噦唆和自以爲是,說是來質問他,可自始至終都沒給路明非回答的機會。

法拉利的吼聲在一條街外停下了,源稚生自己也被警·視廳的路障攔住了。交通警·察可不直接聽命於蛇岐八家,他們只是接到高層的命令封鎖惠比壽花園附近的所有道路。他們不買黑·道大家長的賬。

這給路明非和繪梨衣的逃跑製造了機會,他們手拉着手在走廊上奔跑,繪梨衣的高跟小靴子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連聲。

路明非手裡攥着叔叔給的那些錢,忽然覺得沒什麼可怕的。是的,他正像野狗一樣在逃亡,可家裡還有人等他回去,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承認他是老路家的種,他還帶着聽話的黑·道公主,她漂亮的裙襬飛揚着,有雙精緻絕倫的小腿。這種逃亡簡直是羅曼蒂克的典範,就像“說走就走的旅行”和“奮不顧身的愛情”。

只要還有人等你,只要還有人跟你在一起,無論天涯海角你都不是野狗,保持着家犬的幸福感。

細長的走廊筆直地通向電梯,牆上掛着葛飾北齋的《富嶽三十六景》的複製版,黑衣侍者走出電梯,站在那幅畫前,披散黑髮,手中捧着帶保溫罩的銀盤。

“先生,小姐。”侍者衝他們微微鞠躬,揭開保溫罩,露出盤中黑色棒狀看起來像是甜點的東西,“兩位還沒有用甜點吧?’’

路明非心說老子已經結完賬了,現在正要跑路,大禮可以免了,你快點跪安把路給我讓出來就好了!

繪梨衣卻死死地站住了,路明非再也拉不動她。他扭頭看向繪梨衣,想要催促她,卻忽然發現繪梨衣的眼睛活過來了。跟無可挑剔的容貌身材相比,繪梨衣的眼神總是一個弱點,絕大多數時候她的眼睛裡都像是浮着一層霧氣,濛濛朧朧地缺乏神采。可這時那層霧氣蕩盡,繪梨衣的眼睛呈現出灼眼的赤金色,令人望而生畏。

她死死地盯着那個侍者,手在微微顫抖。路明非心裡凜然,他忽然意識到繪梨衣眼裡的神色並非殺機或者怒氣,而是畏懼……作爲極惡之鬼,世界上也許最強的混血種,她竟然在畏懼那名侍者!

繪梨衣一步步往回退,侍者卻並未逼近。他遙遙地把銀盤遞向繪梨衣和路明非,似乎是在邀請他們品嚐那道精美的甜點。

不知何處來的風吹起了侍者那頭披散的黑髮,路明非也戰慄起來,因爲他看清了侍者的臉!侍者的臉上扣着一張慘白的面具,那張面具上畫着日·本古代公卿的臉,硃紅色的嘴脣鐵黑色的牙齒,脣邊帶着端莊的笑容。路明非越看越覺得那根本就不是一張面具,那就是侍者的臉!或者那張面具根本就長在侍者的皮膚裡!路明非親眼看見他的嘴角向上挑起。

他跟繪梨衣一起顫抖起來,止不住地要往後退。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他身邊就是能夠使用“審判”的超級混血種,如果那侍者真的是敵人,繪梨衣也有抹殺他的能力。

可路明非還是害怕,恐懼從心底深處幽幽地爬出來。

銀盤墜落在地,甜點留在了侍者手中,那是一對黑色的木梆子。侍者輕輕地敲起那對梆子,並摩擦它們發出沙沙的聲音。

這些聲音落到路明非耳朵裡,他彷彿聽見一座早已不再轉動的古董大鐘重新運轉起來,正在報時,正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眼前有破碎的畫面閃過,白色……白色的土地,一望無際的澄淨大地,白色的騎兵團……鋪天蓋地的白色騎兵團,從世界的最東方一直延伸到最西方,他們衝鋒而來,要用他們的白色把整個世界都吞沒……不!不對!那不是白色的騎兵,那是白色騎兵般洶涌的狂潮!不!還不對!那也不是狂潮,那也不是白色的,那是世界最深的黑色,那些東西所到之處,天地間再無一絲的光!

好像是一柄巨斧把他的大腦劈開,把另外一個人的記憶塞了進去。

接下來是幽深的地道,破碎的畫面帶着他在一條幽深的地道中爬行,他的腿似乎斷了,像蛇那樣蠕動,可他又覺得自己爬得飛快。

他以爲爬到地道的盡頭就能查出這錯誤記憶的真相了,可他爬進了一團耀眼的白光中,他似乎躺在手術檯上,人聲環繞着他,像是幽靈們在竊竊私語。

金屬器械的閃光,暗綠色和血紅色的液體在細長的玻璃管中搖晃……疼痛,不可思議的疼痛,他不顧一切地掙扎,但他好像變成了一條蠶,被繭殼死死地束縛住了。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他會被這個繭殼活活地悶死。他伸手出去希望繪梨衣能扶他一把,可他根本看不見繪梨衣,他並不知道繪梨衣正像一具沒有生機的木偶那樣呆呆地站着,但眼裡流下血一般鮮紅的淚水來。木材摩擦的聲音像是千萬條蠶在咬噬桑葉,梆子敲擊的聲音像是古鐘報時,這些本該平常的聲音在他們的腦海裡迴盪,完全地壓制了他們。

侍者緩步向他們走來,路明非似乎聽見他說:“對的,還是我的乖孩子。”

他們只能束手就擒……這時路明非的手機響了。清涼銳利的鈴聲短暫地刺破了悶悶的梆子聲,讓他的腦海恢復了一絲清明,他的眼前一片血紅,那是眼球充血的症狀。

他一邊往後退一邊用盡全力摸出手機,沒有來電顯示。他狠狠地按下接聽鍵,力量之大令按鍵處的屏幕玻璃出現了一道裂縫。

電話接通,對方含笑說:“去你媽·了個逼的!誰是你的乖孩子?”

這句粗俗的喝罵在路明非而言像是一句咒言一聲清唱,腦海中的混沌和破碎的畫面被它震開,眼前只剩下黃色的花海,女孩站在白色的天光下,向他伸出手來。

“這一路上我們將不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的盡頭。”她說。

路明非驟然恢復了體力。不知何處生出的憤怒,他變得兇暴如狂龍。他伸手從牆壁上抓下鑲嵌在沉重畫框中的另一幅《富嶽三十六景》,兇狠地向着那名詭異的侍者投擲過去,然後摟着繪梨衣的肩膀往回撤。這個擁有至高血統的女孩變得孱弱無力,在路明非懷裡瑟瑟發抖。電話已經掛斷,路明非沒聽清那句話是不是路鳴澤的聲音,但那句話似乎震住了那名侍者,他似乎畏懼着什麼,停下了腳步。

路明非摟着繪梨衣跌跌撞撞地返回大廳,在一桌又一桌用餐的客人間穿過。

梆子聲引起的幻覺並未完全消失,在他眼裡整座餐館正在熊熊燃燒,四面八方無處不是火焰,這棟古老的建築在火焰中發出呻吟,支架在牆壁彎曲。

這種事曾經發生在某個人的身上……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誰在燃燒的走廊中奔跑?四面八方都是黑煙,他們需要清新的空氣,可吸進肺裡的都是火焰,他們就要死了,可男孩和女孩相依相偎。

瘦弱的女孩把男孩扛在肩膀上,無論走得多艱難她都沒有放棄,她支撐着他們兩個人搖搖欲墜的世界。

真實和虛幻在路明非的腦海裡漸漸地混淆起來,他似乎聽見嬸嬸在高喊說叫醫生叫醫生!這個女孩有病!他又覺得那些用餐的人好奇地看着他們,自己卻在熊熊燃燒,漸漸地化爲閃亮的骨骼。

他找不到路,他又回到了那座燃燒的迷宮,這回輪到他用力來撐住他和女孩搖搖欲墜的世界。

他不能放棄,以前每一次他都能放棄但這一次例外,媽·了個逼的他要活下去!他要離開這座燃燒的迷宮!他還要復仇!這個世界上還有個人是他要殺的!

他不知道那人是誰……但他要殺了那個人!

從未有過的凌厲意志支撐着路明非的脊椎,他用盡全力拖着繪梨衣穿越大廳,一腳踢開通往一樓廚房的門,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滾下樓梯。

源稚生正在跟封路的交通警·察交涉,忽然發現前方出現了騷亂。幾百名暴走族聚集在一個路口,那個路口被沉重的路障封堵了。但暴走族們忽然發出高亢的歡呼聲,把維持秩序的警·察們抓起來扔在一旁,十幾個人合力擡開了路障。跟着摩托車羣和跑車都衝進了惠比壽花園,惠比壽花園是個不太大的商區,chateaujoelrobuchon位於它的中間。

那些黑·道青年的手中要麼握着利刃要麼握着球棒,通常在警·察面前他們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亮出武器,但他們好像被某種情緒點燃了,像野獸般躁動。

“怎麼回事?”源稚生驚呆了。

橘政宗還在路上,源稚生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更瞭解繪梨衣。這個女孩的情緒處在極不穩定的狀態,她是個一觸即發的炸彈,這些黑·道青年的行動會令她失去心理平衡,如果她暴走,結果不堪設想。

櫻把自己的手機遞到源稚生面前,那是一條剛剛收到的短信:“本家發佈緊急消息,懸紅增加到50億元,優先把照片中的女性交給家族的人享受這筆懸紅。因捕獲該名女性導致的一切違法行爲都由本家承擔後果。”

“誰敢發佈這樣的信息?”源稚生震怒了,也明白了爲何那些黑·道青年會歡呼雀躍。

櫻收到這樣的消息,其他人也都收到了。有人冒充蛇岐八家向整個東京黑·道下達命令,懸紅進一步增加,而且免除法·律責任。

50億曰圓相當於大約4000萬美元,這是一筆會讓人發瘋的鉅款。今夜的惠比壽花園會變成違法者狂歡的樂園,局面已經徹底失控了。

此刻追求責任已經沒有意義了,源稚生一把抓起面前的警·察把他扔向後方,魁梧的夜叉凌空接住落地的警·察,輕鬆到只用一隻手。源稚生一腳踢在路障上,把這件帶倒刺的、沉重的金屬設備踢開。

這種東西本就攔不住皇血的繼承者,只要源稚生無視法·律、人命和社會準則,一個團的兵力在他面前都是擺設。

櫻已經跳上了悍馬,這輛越野車發出巨大的聲響從源稚生身邊駛過,源稚生一閃就出現在副駕駛座上,後排的烏鴉已經遞上了裝好子彈的柯爾特手槍。

如果有人傷害繪梨衣,源稚生就會無視法·律、人命和社會準則。

路明非和繪梨衣衝出chateaujoelrobuchon的後門,冰冷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一直糾纏着他的幻覺漸漸消失。

他雙手按在那輛藍色的蘭博基尼跑車上,劇烈地喘息。

真的有一輛蘭博基尼在餐館後門口等他,不是停在停車位上,而是緊貼着門。顯然有人給他準備好了這件逃生設備,此時此刻除了直升飛機,那就只有一輛超級快車能帶他和繪梨衣脫困。

蘭博基尼aventador,極速能達到350公里的昂貴玩具,形如鬼怪的速度機器,但底盤很低非常不適合在路面有積水的暴雨天駕駛。看起來事發突然,那個警·告他的人也來不及準備更合適的交通工具,這輛車是敞篷的,連遮雨的尼龍車篷都沒有蓋上,座椅上溼漉漉的都是水。繪梨衣仍未從極度的恐懼中回覆,靠在路明非身上眼神呆滯,路明非跟她說話她好像聽不見,路明非只能橫着抱起她把她放在副駕駛座上。

“快!快!你媽·逼倒是快啊!”路明非跳上駕駛座,手顫抖着發動引擎。

距離他不到五十米的樓頂天台上,酒德麻衣正在給狙擊步槍更換普通彈匣。

“希望你在卡塞爾學院好歹學過一點駕駛技術。”她冷冷地說着,忽然轉身,槍口掃過長街,鎖定衝在最前面的黑幫青年。

狙擊步槍悶響,那人的摩托車前輪忽然開裂,他連人帶車翻滾着滑向路邊,

連續三槍呈品字形打在路邊的路燈杆上,半截燈杆帶着路燈墜落在路面上,暫時地阻止了人羣的推進。

除了直接對人開槍,酒德麻衣已經用上了一切手段。她沒法直接對人開槍,as50不是愷撒的沙漠之鷹,這種槍的威力即使只是擦傷手臂也可以導致整條手臂被撕裂。

四面八方都有人奔向chateaujoelrobuchon,蘭博基尼最後的機會就是在人羣沒有聚攏之前撞出一條路來,以它的速度能追上它的車極少。

獰亮的車燈刺破雨幕,野獸般的吼聲貫穿小街,路明非終於把蘭博基尼給發動起來了。

就在這一刻那名長着能劇面具般面孔的侍者撞開餐館後門衝了出來,他的眼睛是次代種般的赤金色,這種發紅的黃金瞳僅次於龍王們的瞳色,楚子航在四度暴血的時候也曾擁有這樣的瞳色。

那個人是熾熱的,雨淋在他身上騰起嫋嫋的白煙。他徒手抓住蘭博基尼的後保險槓,竟然想憑人的力量拉住這輛超級跑車,好像想跳到後面的發動機艙上來。

如果在別的時候路明非一定會嘲笑這傢伙的腦子進水了,但經過走廊裡的事情他根本笑不出來,他不知道這名侍者是個什麼東西,但他相信侍者能做到!

侍者的目標是繪梨衣,而繪梨衣絕對不能落在這種危險的人手裡,路明非百分百堅信。

他掛上倒檔,猛地把油門踩到底,蘭博基尼頂着那名侍者退後,把他重新撞進餐館裡去,連帶着把堅實的後門撞得粉碎。

路明非想也不想立刻換前進檔,酒德麻衣擔心的事情在他這裡並不算是很大的挑戰,他在卡塞爾學院確實選過駕駛課,這是他少有的幾門能拿b的科目!

低檔位高轉速,油門到底,蘭博基尼如離弦的利箭那樣向前射出。路明非從後視鏡裡看着那對發紅的黃金瞳在門裡緩緩地亮着,那個渾身冒着嫋嫋白煙的侍者再度衝出餐館。

那種程度的撞擊就算是一頭馬熊脊椎也該斷掉了,可侍者絲毫沒有受傷的樣子。他站在瓢潑大雨中,盯着蘭博基尼的尾燈。

路明非不是個迷信的人,而且卡塞爾學院的人都該相信世界上——切超自然的現象都可以用龍族來解釋,可看着後視鏡中那對燈籠一樣的瞳孔,他覺得車後方站着一隻惡鬼!

那是比龍王更棘手的東西!如果不在這裡殺死他,後果不堪設想!這種東西……絕對不能允許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絕對!絕對!

凌厲的意志在他腦海中爆開,沿着脊椎下行,黑暗中戰慄的感覺重新降臨了他的身軀。他抖開衣襟,抽出藏在腰側的柯爾特92fs。愷撒要求他務必隨身攜帶武器的時候他還拒絕過,擔心在街頭被警·察攔住搜身。沒有愷撒和楚子航在場他就是個純良的小白兔,給他武器他也沒有使用的膽量。但面對那名黑衣侍者的時候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小白兔露出了鐵齒鋼牙。

蘭博基尼加速逃逸,槍火照亮黑夜,鈍金破甲彈向着車尾發射。就像入學的那一天,他目睹蘇茜一刀插入諾諾的喉間,下意識地端起狙擊步槍。

身體呼應他的意志,自動調整到完美的射擊姿勢,伯萊塔像是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精密地控制着每一條彈道,每一枚子彈都準確地命中黑衣侍者,在最要害的地方炸出血花。如果愷撒在場也會被路明非此刻的射擊精度震驚,那些子彈上似乎附加着“必須命中”的命令。

黑衣侍者頂着彈雨奔跑起來,速度跟蘭博基尼不相上下!分明路明非的每一顆子彈都命中了他,子彈鑽進生物肌體的聲音清楚無誤,內部填汞的彈頭對龍類和混血種都是致命的,可黑衣侍者似乎根本沒有受傷。高處警·戒的酒德麻衣目睹了這不可思議的一幕,藍牙耳機中傳來森嚴的命令:“阻擊那個人,絕不能允許他接近路明非!”

她換上新的彈匣,居高臨下地連續射擊。她自稱爲王牌狙擊手並非自誇,操縱着這種後座力巨大的槍支,她只用三秒鐘就把彈匣打空了。

as50的大口徑子彈畢竟不同於路明非打出的手槍子彈,每一次命中都讓奔跑中的黑衣侍者打個趔趄。蘭博基尼終於加速到他追不上的地步了,在酒德麻衣打空彈匣的那一瞬間,他擡頭看向天台高處,被那雙赤金色瞳孔盯住的瞬間,酒德麻衣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她換上了用賢者之石磨製的子彈,這種子彈極其珍貴,但這種情況下她也意識到狙殺那個目標是第一優先,支付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但黑衣侍者消失在她的視野中了,他似乎猜到酒德麻衣的舉措,藏身在她無法瞄準的射擊死角里。

蘭博基尼衝過一片積水拐上小路,酒德麻衣躍上天台邊沿。狂風暴雨中她的槍口紋絲不動,瞄準鏡直指黑衣侍者藏身的地方。黑衣侍者敢從藏身處閃出來,她會立刻開槍。

“你無法消滅那個目標,任務的第一優先是保證路明非安全撤離,第二目標纔是狙擊我的那位老朋友。”耳機裡傳來老闆的聲音,再也沒有那種嘻哈歡樂的調子,異常低沉,彷彿牙齒間咬着鋼鐵。

黑色的直升機出現在惠比壽花園上空,刺眼的光柱鎖定了奔逃中的蘭博基尼。在出發的時候源稚生就呼叫了直升機支援,現在終於趕上了。

“上杉家主和一名男性正駕車在惠比壽花園西面的小路上行駛,大量機動車正尾隨和堵截他們。”直升機駕駛員的通話頻道直接接入源稚生的耳機。

“向家族旗下的所有幫會發送消息!任何人膽敢傷及目標,都會被列入家族的黑名單!”源稚生看着手機屏幕上漸漸刷出來的照片,路明非的側臉清晰地呈現出來。

“繪梨衣,讓你信任的男人居然是他麼?”源稚生先是吃了一驚,然後輕聲說。

悍馬急轉彎,濺起大片的雨水,櫻也駛上了惠比壽花園西面的小路。這是一片高檔住宅區,頗有些歷史了,那時人們還習慣於徒步出行,所以這裡都是蛛網般的步行小道,兩邊是幽靜的日·式小院,道路寬度僅夠兩輛小車勉強錯車,寬大的悍馬把整條道路都給佔據了。直升機駕駛員正把地圖傳輸到悍馬的導航屏幕上,藍色的光點高速地向着西北方逃竄。

所有人的手機同時“滴”了一聲,他們同時接收到一條新的短信。源稚生抓起手機一看:“本家再度提高懸紅,目前的懸紅爲100億日·圓,獎勵給優先把照片中的女性帶給家族的人。”

這根本不是源稚生想發佈的信息,家族的信息系統徹底被外人入侵了,入侵者不斷地提高懸紅,刺激黑·道青年們的貪慾,引誘他們不擇手段地捕獵繪梨衣。

局面失控了,源稚生身爲蛇岐八家的大家長,卻無力控制這些幫會。此刻的惠比壽花園變成了獵場,獵物是繪梨衣,東京的黑·道都參與到這場圍獵中來了,還有更多的人正往這邊趕。

源稚生很清楚幫會成員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人類的貪慾是比龍王還要可怕的東西,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多人都會變成龍那樣嗜血的東西。

他想到了死去的真,渾身都是冷汗。

路明非根本來不及爲擺脫了黑衣侍者慶幸,黑·道就已經追了上來。不斷地有摩托車從小巷中駛出,加入圍獵隊伍,偶爾還有轎車正面直撞過來,想把他們逼停。

蘭博基尼並不適合在這種曲折的小路上行駛,它設計出來是用來對付高速賽道的,但現在路明非能依賴的只有這輛車,他竭盡所能地加速減速,甩尾轉彎,像只沒頭蒼蠅那樣鑽來鑽去。

一旦停車就全完了,他心裡非常清楚。

那種怪異的梆子聲似乎還殘留在他的腦海裡,不時有一兩個破碎的畫面在他眼前閃過……男孩和女孩拉着手在冰原上逃亡,黑色的鴉羣在天空中追逐,天空裡降下致命的飛火,火焰把冰雪炸上天空,雲層底部被照得通紅,男孩捧着冰雪蓋在女孩的臉上,她死了,鮮血從冰雪下面緩緩地滲了上來。

還有各種沒來由的情緒,沒來由的憤怒、沒來由的不甘、沒來由的想要怒吼,怒吼說你們想要把我逼到哪裡去?你們難道不怕……死麼?

沒有人能把獅子逼下懸崖!那種尊榮驕傲的動物不會允許自己卑微地死去,它會在懸崖邊憤而轉身,哪怕是撲向獵槍的槍口!

槍裡只有那一匣子彈,全都用在黑衣侍者身上了。路明非從未像今夜這樣氣惱,這樣暴跳如雷,以前無論多少侮辱多少打擊多少難過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他都忍了,今夜他只恨自己的槍裡沒有更多的子彈。

摩托車的轟鳴聲從背後傳來,那臺摩托車的功率很大,而且騎手的技術非常高超。他趁着路明非拐彎前減速的機會逼到蘭博基尼邊上,冷月般的長刀砍向路明非的脊椎。反正家族已經許諾爲了捕獲目標,任何違法的事情都由家族來買單,這種情況下死一兩個人不算什麼。差着少許距離,長刀沒能砍進路明非的脊椎裡,在他的肩膀上豁開了一道血口。忽如其來的劇痛讓路明非眼前一黑,但他挺住了,不僅挺住了,還用手中的空槍去砸那名刀手的臉。

幾乎就在同時,有人從車身另一側靠近,伸手想把繪梨衣從副駕駛座上抓出去。但路明非比那人快了一秒鐘,他抓住繪梨衣的衣襟,把她狠狠地拉進自己懷裡,帶着巨大的惡意狠狠地往左打方向盤。

蘭博基尼把那輛重型摩托車擠在道邊的牆上,蹭出了一連串火花。十幾米之後蘭博基尼驟然加速,把擠成廢鐵的摩托車丟在路邊,那名騎手抱着被壓斷的大腿打着滾哀號。

哀號聲入耳,路明非的心情居然是歡欣鼓舞,他不斷地左右打着方向盤,把追上來的摩托車擠到牆上去。

又一刀砍在他的背後,獵手們已經明白,要想奪取繪梨衣這嬌貴的獵物就必須先解決掉開車的這小子,紛紛拔出了藏在衣服裡或者捆在車後的長刀。

這一次路明非沒有手槍可以投擲了,於是他把口袋裡的80萬日·圓現金扔了出去,紛紛揚揚的紙幣遮擋了那名騎手的視線,摩托車的前輪歪斜,翻倒在路邊。

路明非已經不記得自己中了多少刀了,託這輛蘭博基尼的福,每次有人逼近他就狠踩油門,加速拉開距離,有些刀就會砍空,砍中他後背的幾刀也沒有造成致命的刀傷。他的後背痛得像是被烙鐵烙着,鮮血混合雨水染紅了白色的真皮座椅。可大量的失血不但沒有讓他恐懼,反而令他有股子兇狠的喜悅。他想起蒙古人的叼羊會,他在電視上看過那場面,最矯健的騎手把羊死死地抓在自己的手心裡,仍憑其他人怎麼搶都搶不走。

直到現在爲止,那美麗的、溫軟的獵物還在他的控制之中,直到現在他還是贏家!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血液的溫度似乎在不斷地提升,力量隨着血液源源不斷地到達每一塊肌肉。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跟黑衣侍者一樣熱了,雨水淋在他身上化作白色的水汽。

“任何人,想從你的身邊奪走任何東西,都是我們的敵人!’’

“沒有人會記得死的東西,所以要活下去,咬牙切齒地活下去!”

“我最恨有人搶走……屬於我的東西。”

“我重臨世界之日·,諸逆臣皆當死去!”

路鳴澤的聲音在他腦海中迴盪,像是發瘋的詩人或者戲子在朗誦臺詞。不知什麼時候那個魔鬼對世界的仇恨已經侵入了他的腦海,在聽見梆子聲的那一刻,這種惡毒被激發出來,牢牢地控制了他。

他正下意識地踐行着路鳴澤的意志。他操縱了這臺蘭博基尼,等於掌握着暴力,任何人敢於靠過來,他就碾過去。

只要駛離這片道路狹窄來回轉彎的區域他就贏了,以蘭博基尼的速度,沒有幾個人能跟他在寬闊的路面上玩追車,他又把一臺摩托車在牆上碾成廢鐵,扭頭尋找出口。

懷裡的繪梨衣忽然動了起來,緊緊地摟着他的脖子。她身體冰冷,目光呆滯,止不住地哆嗦。

路明非想要甩開她,動作粗暴,之前他爲了控制繪梨衣不讓她亂動,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強迫她躺在自己的腿上,使她脖子上留下了明顯的淤青。但繪梨衣抱得很緊,她身材修長,並非小鳥依人型的女孩,這時卻縮成小小的一團,在路明非懷裡像是個嬰兒。

那些破碎的畫面又一次侵入他的腦海,冰天雪地裡,男孩揹着女孩,沿着烏黑的鐵路行走,女孩蜷縮在男孩背上,靠着男孩的體溫取暖,也像是小小的嬰兒。

撕裂般的痛苦後,路明非的意識被哭聲喚回。繪梨衣在低低地哭,路明非一直以爲這女孩是個天生的啞巴,可現在她居然在哭,哭得那麼害怕,讓人心裡空蕩蕩的。

蘭博基尼一頭撞上了對面駛來的豐田轎車,路明非的頭撞在方向盤上,血黏糊糊地沿着額頭往下流,流進眼睛裡。

在他失神的幾秒鐘裡,那輛車忽然出現在前方,筆直地撞了過來,車裡的年輕人們爲成功地截住了蘭博基尼而擊掌慶祝。

繪梨衣還在哭,哭聲低得只有路明非一個人能聽到。他摸索着抱緊女孩,意識到她也看到了類似的幻覺,應該是同樣恐怖的經歷吧?梆子聲對他們造成了精神污染,他們一起在幻覺的地獄裡往外掙扎。

他忽然想起來了,他來這裡並不是爲了跟暴徒們搶奪獵物,繪梨衣也不是獵物,她是個活生生的女孩。

他是來保護她的,這是他的任務。他必須勇敢,就像真遇到危險的時候,愷撒不顧一切地駕駛着蝰蛇撞向那堵牆。繪梨衣是解決白王事件的重要鑰匙,這是他們在東京戰場上浴血殺到如今才掌握到的線索,唯一的線索。他現在可以停車,把女孩獻出去,說我什麼也沒幹,姑娘我原樣帶出來原樣還給你們,你們不要殺我,大家中日·友好。

可廢柴也是有尊嚴的,那樣的話師兄們的命不是白拼了麼?還有懷裡的女孩,她害怕得摟緊你分明是想你保護她、帶她離開這個地獄般的地方。

一個漂亮的女孩對你說“帶我走”,你說“對不起那邊幾位帶刀的大哥似乎也想帶你走我實在不便奪人之美我還有點事先走了祝你和大哥們今晚過得開心”?

有些事情如果你做了的話,自己也會厭棄自己的啊。

他騰出一隻手抱緊繪梨衣,低聲說:“捂住耳朵。”

他把後視鏡掰向自己,看着鏡子裡那張好像有點愚蠢的臉,深深地吸了口氣,清晰地吐字:“路明非!不要死!”

鏡中的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這是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分明是睜着眼睛的,可他居然看見鏡中的自己睜眼了,睜開了另一雙眼睛……古奧、森嚴、幽遠、高貴的黃金瞳!

鏡中的人以古代皇帝般的威嚴聲音對他說:“路明非,不要死。”

他無法分辨鏡中的人是自己還是路鳴澤,他能感覺到君王的威嚴和鋼鐵般的意志通過鏡子反射,反過來施加在自己身上,一條命令被強行寫入他的腦海。

不要死,他命令自己不能死去!

蘭博基尼再度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超級跑車的發動機艙不像普通轎車在前面,而是在後方,撞擊並未摧毀蘭博基尼的發動機,現在這臺暴力機器再次啓動,撞着豐田車往外面衝。

豐田車裡的傢伙們剛剛拔出刀想從車裡衝出來,卻被怒吼的蘭博基尼撞得暈頭轉向。豐團車的引擎是沒法跟蘭博基尼比的,對撞的話必輸無疑,司機只能拉起手閘,不讓路明非輕易地撞開自己。

路明非把車往後倒了幾米,又一次撞了上去,撞得碎片飛濺。

之前被甩開的摩托車羣追了上來。摩托車手們判斷眼前的局面,多虧那輛豐田車及時出現擋住了蘭博基尼,一旦讓路明非撞開豐田車駛出路口他們就再也沒有機會。這種情況下他們必須幫豐田車裡的競爭對手。他們接二連三地從蘭博基尼旁駛過,過高的速度和溼滑的路面讓他們不敢剎車,他們只有砍一刀的機會,每一刀都砍在路明非的後背上。

“我真沒想過……要當英雄啊。”路明非艱難地自語。

那條被強行寫入腦海的命令正在發揮作用,他的肌體正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被砍斷的肌腱和骨骼發出輕微的聲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止血和癒合。那幾乎無法稱作“癒合”,應該稱作“縫補”,他千瘡百孔的身體被超自然的力量一再地縫補起來,接着又被切開。這種不可思議的癒合能力並不是免費的,他的體力被迅速地抽乾,好像連靈魂也乾涸了似的。他的五感漸漸地鈍化,他聽不見聲音聞不到味道,甚至觸覺也在喪失,他承受着火燒般的劇痛,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看着那輛豐田車的車燈,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抓着方向盤的手上。

無論多少刀砍在他背上他都只看前方,頂着那輛豐田車玩命撞。撞出這條路他就贏了,他希望繪梨衣也學過一點駕駛,這樣他倒下之後繪梨衣能接過方向盤。

因爲失血過多,神智開始模糊,他反覆地想起那個外校混混道哥跟他說打架的真理不在於打入在於扛打,你要是被一羣入圍毆,管他多少人打你你就是要盯着那個爲首的照死裡打,你一定會傷得比對方重得多,因爲在你打他的時候好多人在打你,但你只要扛住了,他就沒法全身而退。你不能讓他得意洋洋毫髮無傷地打完收工,這就是打架的氣節。

他把繪梨衣的臉緊緊地按在自己的胸前,不讓她看到雨中飛濺的血。他不想這女孩被嚇到了,她的精神狀態處在將要崩潰的邊緣。

有人從摩托車上躍起,落在蘭博基尼的發動機艙上,甩動手中的球棒打在路明非的後腦上。

路明非覺得整個顱腔像是被撞擊的鐵鐘那樣震動,鮮血同時從鼻子和嘴裡噴出。那漂亮的甩棍幾乎令他的頸椎折斷,但蠻橫的癒合能力迅速地發揮作用,下一秒鐘骨縫就被新生的軟骨細胞彌補上,撕裂的頸部肌肉止血,大腦分泌巨量的腎上腺素和內啡肽幫助他克服痛苦。接着是從後方襲來的穩準有力的一刀,他努力閃避,但那一刀還是切裂了他肩胛上的整條肌肉。騎手帶着沾血的短刀,就要從車邊掠過,但路明非已經推開了車門。鋁合金車門被撞斷,燃燒的摩托車貼地滑動,騎手翻滾着去往天空。

站在發動機艙上的那個年輕人驚訝地發現自己那一棍竟然沒能把路明非打出重度腦震盪來,這傢伙還死死地握着方向盤。

驚訝之餘他揮舞球棒連續地擊打在路明非的脖頸上,想着乾脆打斷這小子的脖子算了。

路明非的腦袋被球棒打得左歪右斜,頸椎似乎早已經斷掉了,只剩下肌肉連着這個可憐的、沙包一樣的腦袋。

他努力地睜大眼睛,可什麼都看不清,四面八方都有人在高聲喊話,他聽不清那些人在喊什麼.只覺得那是毒蛇的聲音。他如此清晰地感受着這個世界的惡意,所有人都要殺了他,所有人都爲那個揮棒的傢伙叫好,他是全世界的敵人……如果全世界都把你看作敵人,你是不是也曾想過要毀掉這個世界?

他又一次撞上了豐田車,揮棒的傢伙立足不穩,從發動機艙上摔了下去。後方飛來一根套索,套住路明非的脖子之後抽緊。這是德克薩斯牛仔用來套野馬的招數,日·本黑·道中居然也有人擅長。那名騎手拋出套索之後立刻調轉車頭,路明非再也握不住方向盤,被拉得向後飛起,再重重地落在積水中。

騎手拖着路明非去向小路的另一頭,他的同伴們一擁而上來搶繪梨衣。

超強的癒合力還在修補路明非快要被勒斷的喉骨,但嚴重缺氧令他四肢無力眼前發黑,視野迅速地變窄。他用盡最後的力量看着目光呆滯的繪梨衣,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七八個人正撲向繪梨衣,去爭搶這隻價值一百億日·圓的美麗羊羔,又像是要撕碎她,拿着她的碎片去領賞。

路明非的最後一縷意識居然是歉意,爲什麼繪梨衣信任的人是他呢?要是信任殺胚師兄的話就好辦多了,這時只要君焰燃起,整條長街都會化爲火海。

你也不會那麼害怕了…

清澈的聲音迴盪在整條長街上,那是一個女孩在說話,她說着太古洪荒的語言,路明非從未聽過那個詞,但他竟然能理解那個詞的意思。

那個詞的意思是:“死亡”!

繪梨衣揮手,五指在空氣中留下平行的五條弧線,她手指末端所經之處,一切都被撕碎。靠近她的所有人都在她揮手的一瞬間分崩離析,他們感受到了胸部或者頸部傳來的劇烈疼痛,但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剎那之後他們沿着傷痕開裂,巨量的血漿迸射,彷彿巨大的血色鮮花圍繞着繪梨衣盛開。她的四肢同時發力,像是野獸那樣騰空躍起,落下的時候她抓住了蘭博基尼的後保險槓。

她竟然把這輛超級跑車生生地抓了起來,高舉過項,向着越來越近的騎手們投擲出去。

那輛車在半空中翻滾燃燒,火光照亮了繪梨衣那桀驁的身影,她如王一般偉岸又如鬼一般猙獰,她再度說出了那個古老的詞語,她放出金屬的聲音說:“死亡!”

命令被下達給這條街上所有的人,除了路明非和她自己。蘭博基尼翻滾着解體,鋒利的碎片上沾染了燃料,熊熊地燃燒着,這些明亮的、箭一樣的碎片如橫着下的暴雨,席捲了整條街。數十輛摩托車連同它們的騎手被這場鋼鐵和火焰的風暴波及,密集的爆炸聲響徹了惠比壽花園的西北角,每一輛燃燒的摩托車都是一朵巨大的火花,這些火花沿着長街排成長隊,路明非親眼看着那些騎手在火焰中痛苦地扭動,他們中幸運的那些在幾秒鐘之後因油箱的爆炸而死,不幸的則在火焰中掙扎翻滾,如同遭受地獄的酷刑。

血和火之中,那頭角猙獰的人形向着路明非走來,隨手把那些將死未死的人切開。她的裙裾翻飛,那雙曾令路鳴澤神不守舍的修長小腿上覆蓋着蒼白色的鱗片,肌肉在鱗片下緩緩地起伏。

他們對視,路明非仰面躺在積水中,繪梨衣頭頂着純黑的天空,整個世界被狂風暴雨湮沒。

這是怪物與怪物之間的凝視,路明非身上的傷口正高速癒合,繪梨衣身上那些緊貼身體的鱗片逐一扣緊,發出清脆的聲音,雨滴落在這兩個熾熱的身體上,蒸發之後變成白色的霧,隨風散去。

她還穿着那身藍紫色外罩黑紗的漂亮裙子,可在路明非的眼睛裡她已經化身爲身披血色長袍的女皇,璀璨的黃金瞳中再沒有對世界的警·惕,而是充滿了殺戮的喜悅。

她委實不必害怕,她本就是可以用暴力君臨天下的物種。

也許她是要殺了自己吧?這個念頭在路明非腦中一閃而滅,因爲那血腥的女皇俯下身來,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

路明非呆住了,曾幾何時你是不是也曾有過這種感覺……唯有抱緊那個人,你才能確知自己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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