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上午,一些閒着無聊的學生總會去學校的老瓦書店裡坐坐。雖然叫做老瓦,但是書店內部的裝修卻非常精美,堆列着厚重典籍的木色書櫃,加上歐洲古典風情的仿古地板和久石讓純淨空靈的音樂,烘蘊出一種優雅的歸屬感。
落地窗旁,陽光不陰不躁。
琉川靈翻開一本古籍,饒有興趣地讀着劉邦斬白蛇的那段神話。
坐在他對面的中年人,看起來有些忐忑。
“你好像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中年人盤起腿,乾枯泛黃的指尖摩挲着左無名指上的戒指。
“你有何事?”琉川靈冷笑。
“想來跟你,商討一些事情,”中年人沒有理會琉川靈帶着輕蔑的語氣,偷偷將戒指上的字轉到了“lord”那一面。
久石讓的音樂依舊優雅動人,即使《再度》的旋律一直停留在那一句“再度相逢”。
琉川靈翻了一頁書,靜靜品讀,彷彿心外無物。
中年人起身,走到旁邊一動不動的侍者身邊,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使勁嗅着她頭髮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洗髮水般的香味。
“我現在是王,”他愈聞俞興奮,凹陷的眼眶裡擠滿了慾望。
“你知道鈴木學院的另一個名字嗎?”
“我當然知道。”
“那你還敢用‘lord’?”
“我爲什麼不敢,這個鬼地方像個牢籠一樣,做什麼都要被禁止,我向往的自由,我骨子裡的渴求都被榨乾了你知道嗎?我難受,我不服,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希爾德,我知道你也有一樣的感受,爲什麼不跟我一起,推翻這裡呢?”
“酒丸,”琉川靈合上書,雙手扣在下巴上,冷笑道:“酒老師,請不要帶壞我這個學生好嗎,不然校長大人可是會處罰我的。”
“在‘lord’中,我即是王。”
“王啊,您還記得豐西澤嗎?”
酒丸乾燥的嘴脣顫動了一下,青筋順着手臂爬上額頭:“你看見了什麼?”
“你要知道,我的耐心有限。”
酒丸狂躁的眼神裡熄滅了光,像是蒼老了許多,緩緩將戒指轉回“peace”那一面。
久石讓的曲子又吟唱下去,侍者端着茶水走遠。
琉川靈目送中年人離開後,起身向將書放回原處,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對不起……”一個扎着紅頭繩的女孩臉色潮紅,有些不知所措。
琉川靈感覺自己被人擋路很煩,推了她一把走開了。
走到半路,他的頭忽然疼了起來,覺得那個紅頭繩有點眼熟。
他回頭想要說什麼,卻發現紅頭繩已經躺在地上雙手合十緊閉着眼,鮮紅的血從她的胸口插着的刀下流出,染紅了整片地毯。
* * *
“恩人,我帶你出去玩吧?”
“去哪?”
“帶你感受一下一種非常驚心動魄的運動。”
“……”
“你閒着也沒事,我帶你去釣魚去。”
“你自己去釣,我又不會,我今天剛買了本書,我要看完。”
“拜託誒,釣魚纔是極樂之事,我都到你家樓下了,你忍心我灰溜溜離開?”
陸千羽扔開手機,推開窗戶,果然看見那個極品奶哥一身釣具,伏在他心愛的機車上向她挑眉毛。
金珏把妹妹裝在釣魚用的袋子裡背在胸前,拍了拍後座。
陸千羽心想哥哥不在家,自己也閒的無聊,加上上午的一些不愉快,就勉強答應了。
一路上,金珏迎着清風,激揚澎湃地講解釣魚的技巧。陸千羽聽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欣賞沿途上的風景,時不時捏一捏抓在金珏腋下的那雙小手。
之後是金珏一臉嚴肅地周密考察,選址測量水深,水位,流向和溫度,部署時拉攏水草,撒誘餌和調試高度,聚光的小眼睛也顯得有幾分可愛。
金珏叼着根狗尾巴草,緊緊瞄着浮漂。蘿蔔趴在他背後的袋子裡啃着一小塊胡蘿蔔。
“小八,又來釣魚,還帶來個美妞,”一個穿着背心紋着蠍子的小混混蹲在一旁,尖銳的眉宇間絲絲微紅。
“我同學,你別惹她。”
“不惹不惹,你的妞我怎麼敢惹呢,是不是也跟你妹妹一樣……”
“你想幹架?”金珏瞪了他一眼,“鉗你的魚去。”
背心男哈哈一笑,走到不遠處拾起釣竿。
“你們小混混是不是都這樣?”
“扯犢子,我纔不像他那麼沒素質,什麼叫妞啊,沒文化,你這麼漂亮的應該叫白雪公主。”
“貧嘴,我問你,你是在小混混界裡排第八嗎?”
“小八隻是個外號……我們混混界從來都是來去如風,放蕩不羈,排名啥的low爆了。”
“行行行,你厲害,今天我陪你出來玩,你不應該報答我一下嗎,給我講講咱學校的歷史吧。”
金珏滿臉黑線,幽幽地吐槽:“有你哥在,還用得着我這種無名鼠輩?”
“你認識我哥?”
“不敢認識,那種扛把子級別的人物,我都是躲着走。”
“什麼是扛把子?”
“就是很厲害的人,地方一霸的那種。”
“你騙人,我哥可好了,纔不是那種霸王。”
金珏眯着眼,心中一萬匹駿馬奔馳,心想,廢話,你是他妹妹,我特麼又不是。
“你給我講講嘛,我老感覺這裡的人怪怪的,那個叫琉川靈的人,你和他關係怎麼樣?”
“怎麼,你看上他了?我勸你別,那個人你可千萬別想。”
“纔不是,我只是覺得他應該有故事。”
“嗯,直覺不錯,他家庭背景很牛,故事都是成堆能出書的那種,不過我不方便說,”金珏給魚鉤掛上一截紅蟲,甩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那我不問了,我也不是八卦的人。”
“那該我問你了,你本來不是住在別處嗎,怎麼突然來這裡了?”
“我想上學讀書,不行嗎?”
金珏楞了一下,很稀有的理由。說行,你開心就好。
起風了,水面蕩起層層漣漪。浮漂忽然沉了下去,金珏像是中獎似的咧開嘴,起線收杆,一條肥魚躍出水面,濺起的水花灑在陸千羽的臉上,迎着太陽,像是點點星光。
陸千羽雙手遮住臉,甜美的笑聲縈繞於河畔。
金珏透過她的指尖,視線定格在她粉紅的嘴脣上。
“收杆啊,你等什麼,”陸千羽擋着濺起的水花,笑着喊他。
金珏如大夢初醒般,急急忙忙地收起杆子,費了好大的勁把魚撈上來丟進魚籠裡。
“哇,厲害,那麼大的魚,”陸千羽拿袖子擦了擦臉,水花順着她細膩的臉龐,滴在她潔白滑嫩的鎖骨上。
金珏看的入神了,嘴裡叼着的狗尾巴草掉了下來。
“你怎麼了?老看我幹嗎,神經啊,”陸千羽笑着扭過臉去,溼漉漉的頭髮搭在肩上。
“沒……沒什麼,”金珏撿起狗尾巴草,又叼了回去。
陸千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砰砰的跳動,非常微弱的,掩蓋在清涼的風裡。
該不會是……
“那個,”金珏嘆了口氣,“我感覺我喜歡上你了,怎麼辦?”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喜歡自己,陸千羽的臉變得滾燙滾燙的,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把她逼在一個角落裡拿膠帶把她裹在牆上,然後掏出火把一邊烤她的臉一邊輕聲說,你躲不掉的。陸千羽此時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不是說討厭,只是喜歡這個詞,有些驕陽似火。
“停……”陸千羽抱住自己,“你別說了,我就當什麼都沒聽見,太尷尬了……以後我會一直躲着你的。”
“我沒說要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不可能,”金珏低下頭,像個泄氣的皮球:“沒可能對吧?”
陸千羽搖了搖頭,眼角有些泛紅。
“那我之後不會打擾你了,我說到做到,”金珏艱難地笑了笑,擡頭看了看搖晃不止的浮漂。
“我們是好朋友……”陸千羽慌張地捋了捋衣服上的褶子,把散開的頭髮紮了起來。
“對,好朋友,”金珏任由嘴裡的狗尾巴草飄到水面上,細碎的劉海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脆弱,“或者你可以燒掉我,至少在這裡。”他最後看了一眼面如紅潮的陸千羽,看了一眼她那迷人的瞳眸,高挺的鼻樑,粉紅的嘴脣,還有她那潔白的肌膚與那條搭在耳朵上的紅頭繩。
* * *
學校的大教堂裡,手持十字架的黑袍牧師正在禱唸經書中古老的言靈。火山石雕鑄而成的石柱下,一些身披長襟的學生坐在檀木椅上靜靜聆聽着牧師的歌吟。
當聽到地獄裡的靈魂時,琉川靈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他走過教堂裡潔白如玉的大理石長廊,來到四樓上一個偏僻的角落。他推開有些破舊的木門,迎接着他的還是那副名爲《巫女》的油畫。畫面上,一個潔白如雪而緊閉雙眸的少女靜靜坐在一潭湖水前,她的手裡託着一根黑色的羽毛,而在她前方的湖水下面,一雙龐大晶瑩的巨瞳正悄然望着巫女手裡的羽毛。
這條陰暗走廊的牆壁上,掛着許多幅像《巫女》一樣憂鬱的油畫,琉川靈欣賞最多的是那副《風之臨》,千里荒蕪的大地上,手握長矛的巨人像神一樣俯視着衆生。
琉川靈走着走着,一隻蒼蠅慌慌張張地飛了過來。他跟着蒼蠅,來到拐角處的一尊石像旁,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面前裝裱油畫的玻璃上的那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等她悄悄地走到拐角時,琉川靈揪住了她的領子,冷言道:“你跟蹤我?”
陸千羽臉龐滾燙,把他的手推開了,“誰跟蹤你了,這個地方只准你一個人來?”
“基本上也只有我一個人來。”
“那很抱歉,這次我想來這裡。”
“想來就來吧,隨便你,”琉川靈放開了她,也沒心情欣賞油畫了,直接走到走廊盡頭的自習室裡,找了個靠窗的位子靠下了。
他看了看跟着進來的陸千羽,忽然想起她就是上午那個笨手笨腳的紅頭繩。
“你是霍連城帶來的吧?”琉川靈開了瓶可樂,坐上了窗臺,有些戲謔地問她。
“是又怎樣?”
“我只是好奇,霍老師爲什麼要把你帶來?”
“你什麼意思?我不能來這裡嗎?”
“如果是你現在的樣子來看的話,這裡不適合你,你太蠢了,”琉川靈的臉色忽然變得冰冷,“或者你是在裝蠢。”
陸千羽有些生氣了,向他投去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眼神。
琉川靈把可樂喝乾,轉頭看向了窗外,再也沒有理她。
陸千羽有些後悔自己的好奇心了,埋頭開始看起書。
看了一會,眼睛有些酸澀,她揉了揉眼睛,再擡起頭時,卻發現琉川靈已經像個鬼魅一樣站在了自己的身邊,她嚇了一跳,剛想說什麼,就被他拽了起來。
“讓你提前死在這裡,我會很難辦的,”琉川靈說着一些奇怪的話,牽起陸千羽的手走了出去。
“你幹嘛?”陸千羽被他如同死亡的眼神嚇住了,“放開我。”
“別亂動,我也不知道怎麼會出現這種東西。”
陸千羽剛想讓他滾開,一道閃電就橫貫天空而來,像一條盤踞蒼穹的巨蛇,銀色的鱗片灼耀着漆黑的大地。轟鳴的雷聲傾覆下來,陰風吹滅了走廊的燈火。
“那是什麼?”陸千羽捂住耳朵,竭力逃離着那一聲聲淒涼的哀嚎聲。
“無論如何別回頭,那個髒東西你還是不看爲好。”
琉川靈眼睛裡浮現出一絲絲猩紅的痕紋,熄滅的燈盞又重新燃起了碧綠色的火焰。他走過一間間被風吹亂的教室,像散步一樣,牽着陸千羽的手悠閒地走在漆黑的走廊裡。
樓外,那個漆黑的身影貼着教堂高大的石壁迅速掠過,像一個無形的掠食者在尋找着隱匿的獵物。
暴雨從天空傾瀉而下,順着獵獵作響的窗戶如洪倒灌。
水浸溼了琉川靈的鞋子,讓他原本冷漠的眼神裡增加了一絲狂躁。
“這東西是來找你的?”他使勁地晃了晃陸千羽的肩膀,但是看見她臉上的那種茫然無措又打消了這種念頭。
身後走過的路已經被洪水啃盡了,燭臺被衝倒,碧色冥火跌落水底,化成一抹青煙。
他拖着顫抖的陸千羽跑了起來,跑到路的盡頭,卻發現原本開着的木門被緊緊鎖死。
一幅幅油畫被雨水衝去顏料,變成一塊塊破敗的殘像。只有那副《巫女》安然無恙地掛在上面,只是女巫手中託着的那片黑色羽毛消失了,而湖水下的那雙不知來自何種生物的巨型瞳孔現在卻閉上了眼。
洪水狂奔而來,強烈的衝擊波將琉川靈震到門上,使他有些惱怒。
洪水灌着整棟走廊,無情地剝奪着僅存的空氣。劇烈的水流,將瘦小的兩個人像飄落於風的葉子一樣拽來拽去。如一個帝王被冒犯一般,琉川靈的臉上凝聚出一種肅穆的戮意。他纖細的手指扣住門縫,雷霆萬鈞的臂力把厚重的木門撕開了一個口子。
洪水找到發泄點,暴烈地狂擁席捲,吞着接近窒息的陸千羽衝了出去。琉川靈踩着木門,在橫行的水流中站起來,想要跳下缺口,脖子卻突然被什麼東西緊緊勒住。他用手撕開了那個觸手,卻引來了更多像海草一樣的黑色觸手,將他的四肢,脖子,頭髮和身子緊緊纏住,其餘的觸手蜂擁向缺口,將木門死死焊住。
琉川靈想要掙扎,力氣卻像被觸手吸乾了一樣,變得渾身無力。
觸手拉住他,把他拽回洪水深處。
缺氧的脅迫感讓他的眼睛變成了猩紅色,他瘋狂地抑制着體內的那個暴怒的君王,僅存的氣息用來保持着最後的清醒來避免無可挽回的毀滅。
直到他被拽回了最盡頭的那個屋子,他纔看見了那個掠食者的真面目。
而一切,都已經爲時已晚。
那個渾身漆黑的**的女人狂怒着說:“把它還給我!”
* * *
遠處,雷聲隱隱。空氣中微弱的雨腥味將呆滯的琉川靈喚醒了,他有些疲勞地搖了搖一直在走神的腦子,將手裡的空罐子扔在一邊。
而教室的角落處,那個生氣的紅頭繩開始低頭看書。
他嘆了口氣:“我錯了,不該說你蠢。”
陸千羽對這急轉的態度有些摸不清頭腦,看着他一步步地走了過來有些無措。
“要下雨了,別看書了,走吧,我領你出去。”
琉川靈沒有商量地抽出她手裡的書,給她塞進了書包裡,然後拉起她,走了出去。
“你幹嘛?”陸千羽皺了皺眉,“放開我。”
琉川靈放開她的手,慣性使她一個踉蹌。
“那你自己走,下雨會早閉館,不然你就留在這裡呆一晚上。”
“那你跟我說就好了,那麼兇幹嘛?”陸千羽氣不過,推了他一把,算是償還了上午那一推。
琉川靈翻了個白眼,轉身將自習室的門鎖死,然後就直接走了出去。
可能是怕被丟下,陸千羽跟了上去,走在他的後面默默打量着這個奇怪的男孩。
走到門口,琉川靈整了整衣領,向着從自己臉上挪開視線的陸千羽伸了伸手,冷冷地說:“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烏雲遮住了天空,有一些森森的恐意,陸千羽慌慌地接過手,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深邃潔淨的眼睛。
琉川靈牽着她走了出去,像是散步一樣悠閒。只是在經過陰陽湖時,他輕輕地轉了轉頭,用視野的餘光觀望着湖水中的,那個還在天空盡頭的夜行者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