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籠罩着深淵,細碎的冰雪傾覆在深淵盡頭的那枚龐大身影上。彷彿是沉睡在深淵中的神靈正逐漸甦醒,心跳一般的鼓點聲正隨着那枚身影的接近而變得清晰。
身影蠕動着自己鑲滿青色鱗片的龐大身軀,鱗片中分泌出的粘稠漿液將它爬過的地方腐蝕出一條黑色的路。名爲“地藏”的變異巨蛇,正馱着它背上的衆多黑影緩慢爬行。
濃霧溼潤了巨蛇的鱗甲,在風雪之間,無數雙猩紅的眼睛像是一枚枚燒紅了的珠子,猙獰發燙,靜靜燃燒。
立在蛇頭上,引領衆多惡靈的,是一枚純淨無暇,如一顆細潤紅寶石一般的血紅色的瞳眸。他身披銀灰色的鱗甲,黑色長劍正提在他的手心裡析射出冰冷的幽光。血瞳仰起頭,注視着隱藏在濃霧深處的那兩個旁觀者。
“我要找的人不是你,”霍涼走到深淵巖壁上的洞口邊緣,俯視着他身下的魁魅魍魎。
血瞳凝視着霍涼白皙的脖子,情不自禁地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它身後,一枚黑影忍耐不住了暴躁,提起大刀,伸出骨刺,狂熱的雙眼欲要撕裂難得的珍饈。黑影從蛇背上躍起,又很迅速地在悄然而至的冰雪中化爲一灘粘稠的血水。
更多的雙眼暴躁起來,彷彿前者的死亡是一聲轟鳴戰鼓。
血瞳輕輕微笑,王者的威壓令身後的喧囂重歸於寂靜。
“有趣,有趣……”血瞳點了點頭。
“戰爭或者讓路,”霍涼撫摸着銀王的青銅紋路。
“戰爭的罪徒,是人類。”
“哦?”
血瞳提起黑劍:“二十年前,託人類的福,焚瓦各地揭竿而起,猿魔欲讓我族死無葬身之地。”
“你就是皇帝?”霍涼拔出女皇。
一黑一紅,驟降的溫度令深淵裡的濃霧開始凝聚成凜冽的冰霜。
“風魔十三世是我的父親,我是第二皇子,希爾德·狂夜伊,”血瞳紳士般得輕鞠一躬,“代我愚弟。”
“你們長得還是相像,”霍涼冷冷地笑了笑。
“我們三個畢竟是一母同胞,”狂夜伊也笑了笑,“大皇子,希爾德·伽烈,已死於猿族之手,你滿意了嗎?”
“所以百鬼之主,才能輪到你的頭上。風魔統御百族,百族之佼者,皆以百鬼爲統。你後邊跟着的,就是一羣名震各方的大惡魔吧。”
“你也想成爲戰爭的罪徒嗎?”狂夜伊輕輕地問。
“我只是來找東西,找到,自然會走。”
“我本應殺了你,祭奠爺爺與大哥的屍骨,”狂夜伊從巨蛇的背上側過身子。
在百鬼之主的身後,迷霧中的衆多身影緩緩落下雙翼,一雙雙猩紅的眼睛退散在兩旁,彷彿是地獄之路的沿途燈盞,在氤氳的霧氣裡,爲旁觀者點燃了地獄的光景。
霍涼領着陸千羽,走在血獄道路的中間。身前是無盡渺茫,身後是獠牙與劍光。
在他們消失在深淵的盡頭裡時,狂夜伊才卸下了緊繃的僞裝。
他左臂上的斷口,像是被什麼巨獸從關節處徑直咬斷一般,正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滾燙的鮮血。
與剛纔的入侵者對峙,耗光了他僅剩的一點耐力。
他虛弱地坐在蛇頭上,身旁是一個嬌羞欲滴的年輕女孩。
“爲什麼不殺了他呢,你明明可以的?”女孩扶着狂夜伊的胳膊,輕輕舔舐着傷口。
“我在他的眼裡,望不見挑起戰爭的慾望。相反,我看到了一種與我相似的情感。”
“是對復仇的渴望,”女孩邪魅地望着狂夜伊的嘴脣,“你就不怕後患無窮?”
“弟弟不想參與戰爭,這也是他的代價。父親已經重傷,哥哥也死了。這世間,僅剩下我是唯一的皇。但願我那個愚弟,能認清自己的使命。如果能重新尋得風魔一族丟失的右眼,那風魔一定會重新立於魔族之巔,猿魔……不,就連那個老龍王,也得向我族俯首稱臣。”
狂夜伊回頭望了望身後的那具長滿密密麻麻絨毛的屍體,左臂的傷痕更加隱隱作痛。
這是百鬼夜行的目的,也是狂夜伊爲哥哥準備的祭品。
掘墓者·昆克尼德。
* * *
“他已經沒有力氣與我抗衡了,所以纔會放我們走,”霍涼拉着陸千羽,走向遠方的那副巨人屍骨。
“我在夢裡見到過他,”陸千羽說道。
霍涼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你不能瞞着我!”陸千羽搖着他的手。
“殺死宸珠與陸將的,正是風魔,”霍涼有氣無力。
“不是……火災嗎?”
“你還記得修羅門裡的那個獨眼老囚犯嗎?”霍涼敲了敲她的小腦袋瓜,“他叫‘梟老’,是蛇族的諸王之一。十六年前,梟老殺了一個男人,並僞裝成他想要進一步殘害男人的妻女,由於他陰險狡詐,法力高強。於是宸珠與陸將聯手在鈴木山將他逮捕,然而,地獄之門在那個晚上忽然打開了,地獄的惡靈從天空中現身,宸珠與陸將便在那場災劫中戰死了。”
“兇手是那個血瞳,”陸千羽回憶着自己的那場噩夢。
“你所夢到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場燃燒羣山之巔的大火,是陸將在臨死前試圖剿滅魔族的最後一場湮滅。”
“那你是誰?”陸千羽攥着他的胳膊。
“我是霍涼,凜冬天使的信徒,”霍涼聲音蒼白,“我是誰並不重要,真正的真相,以後你自然會知道。無論是深藍還是火斗,無論是宸珠的兒子還是陸將的子嗣,即使我與陸千明永世不能相遇,但我們都揹負着審判災劫的使命。”
“那你爲什麼剛纔不殺了他!”
“所有的風魔,都只有一顆血紅色的瞳孔。閻魔寺的那粒眼球,就是風魔一族被封印的力量,殺死宸珠與陸將的,是剛纔那個惡靈的親弟弟。”
“我見過他……”陸千羽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黃金面具!”
“你猜的沒錯,”霍涼說,“只不過那個黃金面具已經死了。”
“怎麼可能?”
“學校鬼麪人佩戴着鐵面具,而他的弟弟,是黃金面具。他們小時候是臉部的連體嬰兒,一場分離手術後,決定着他們兩個必定以面具示人。而且他們兩個人,都是風行天使的後裔,引導一場毀天滅地的颶風,只如探囊取物。”
“他就是風魔?”
“他是風魔的傀儡,”霍涼聲音變得激動起來,“風魔雖名中有魔,其實卻是焚瓦世界的土著人類!與我們所處的人類世界不同,他們的力量並非來自於天使,而是焚瓦的大地之靈。風魔的身體雖大於人類數十倍,但內部構造卻與我們一模一樣。風魔是十大帝王時期就已經存在了的古老物種,但只有在十大帝王形如蒼穹的威壓消失之後,他們才驟然崛起,成爲了人類世界的死敵。”
“所以,如果他們混在人類世界裡,根本查不出來……”
“他們屬於魔族,但卻與魔族不同。他們擁有着地獄賦予的異能,也領受着人類的智慧與元素的恩賜。風魔甚至可以混跡在信徒之中,因爲他們同樣擁有着能夠操控大自然的力量。你可以見到,巨龍化爲人形,人類長出蠍尾,但你不會看到風魔身上的一點異變。除非他們死亡或者身處人世,否則,人類的模樣就是他們永生的面孔。”
“那風魔跟人類還有什麼區別,爲什麼要與人類世界爲敵呢?”
“非我族人,其心必異,”霍涼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就像普通人排斥信徒一樣,風魔也同樣不屑與人類爲伍。況且,風魔與人類並不是完全一樣,他們擁有着足以媲美‘送葬’的完美異能,並且可以由衰老走向新生,周而復始,沒有壽命的盡頭。”
“那你準備怎麼殺死他?”陸千羽覺得霍涼毫無可能戰勝他。
“只有在殺死他的這件事上,我與陸千明會聯手並進,”霍涼拍了拍路千羽的肩膀,“風魔並不是無敵的,赤渡以一人之力誅殺皇帝與四個皇子,那便是人類與風魔抗衡的先例與勇氣。”
“可你只是一個五段獵人,”陸千羽不假思索地蹦出來這句話,發覺時已經咽不回去了。
霍涼並沒有生氣,只是沉默着思索了一會。
許久,他像是一個立在海岸遙望春水的詩人,聲音不溫不寂:“但是我與陸千明,對於殺父弒母之人的仇恨,同樣是無盡龐大。”
陸千羽剛想說話,霍涼就做了一個“噓”的表情。他示意着陸千羽向前方看去。
目的地已經到了,希爾德·谷牧隆的巨型屍骨並不是重點。在深淵谷底的出口處,坐着一個與赤渡同樣孤獨的屍體。
* * *
歡喜,興奮,害羞,悲傷……衆多情感都一擁而上的在陸千羽的腦子裡循環往復。
終於再次與他想見。
蛛王,金珏。
他就像是一個在荒天雪地裡跪地祈禱的流浪者一樣,消瘦的身子蒙上了一層冰霜的枯白。遍佈身體的傷痕已經流乾了鮮血,呆滯的臉龐靜靜地凝視着他眼前的這個哭泣的女孩。那無辜的白色眼珠,看起來就像是在好奇地問:你是誰啊,爲什麼要出現在我的屍體旁邊?
在金珏屍體的不遠處,那條銀色大蛇正裸露着它的一半骨架。然而那卻並不重要,死神只眷顧那些有價值的死靈。
“金珏……”陸千羽滾燙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她輕輕搖着這個男孩的肩膀,彷彿這只是他的一個惡作劇。
“金珏,金珏,金珏……”陸千羽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搖着他的肩膀。金珏的頭髮,隨着陸千羽的啜泣,晃晃停停,看起來就像是兩個在過家家的小孩子,只是坐在小女孩面前的,只是一個永遠不會眨眼的木偶。
“陸千羽,他本應是以他的本尊死去的,”霍涼雙手插兜,立在她的身旁,“就像那條大蛇一樣。”
陸千羽紅着眼睛,有些迷惑。
霍涼蹲了下來,撫摸着屍體僵硬雙臂裡,緊緊懷抱着的那枚白卵:“別吵醒了這個小傢伙喲。”
“蘿蔔?”陸千羽摸着白卵,透過隱隱銀絲,望見了沉睡在裡面的那個小女孩。
“蛛王是怕自己的龐大身子,會嚇着這個小傢伙。”
“你能把她救出來嗎?”陸千羽哽咽地哀求道。
“可以是可以,這枚卵是蛛絲編織成的,我可以撕碎它,但是……”霍涼皺了皺眉頭,“小傢伙正沉睡在一個只有她與蛛王的永夢中,你忍心吵醒她,讓她永遠地離開蛛王嗎?”
“永夢?”
“地獄賜予蛛族能夠締造夢境的異能,蛛王在臨死前,用僅剩的魔力爲小女孩創造了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境。在這個夢境裡,小女孩會安好無損地與蛛王繼續生活在一起。捏碎這個夢境,她就只能見到蛛王的屍體了。”
“那也終究只是個夢,我要把她救出來!”陸千羽動手去撕卵。
霍涼輕輕按住她,搖了搖頭,“魂魄是不會長大的,她永遠只是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她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縱然深處烈焰與惡靈之間,但蛛王卻在夢裡給了她無限的生活。如果你把她喊醒,能不能把她帶出焚瓦,這都是一個疑問。況且,她在臨死前的那場火災裡,最後見到的面孔,正是這個已死的蛛王。就像鴨子一睜眼會把看到的動物當做它的母親,在這個小女孩的精神世界裡,她願意依靠的肩膀,只有這個叫做‘金珏’的惡靈。”
陸千羽無力地癱在屍體前面,撫摸着金珏蒼白的臉龐。
“金珏能以人類的樣子與小傢伙永遠呆在一起,直到這個世界被毀滅。他一定不會後悔,”霍涼安慰道,“惡靈把食物當成了自己的妹妹,所以他會被蛛族拋棄。但同時,他在這種偶然建立起來的親情裡,找尋到了自己的無限真諦。”
陸千羽擦乾了眼睛,從兜裡掏出兩張電影票和那個被扔進垃圾桶裡的蜘蛛布偶,將它們輕輕塞進了金珏的懷裡。
“作爲一個哥哥,能將自己的生死置之於度外,跨越種族地去愛護自己的妹妹,這值得所有種族的尊重,”霍涼望着陸千羽的長髮,輕聲問道,“你恨你的哥哥嗎?”
陸千羽驚訝地回頭望去,彷彿那是一聲霹靂。
“陸千明爲你織造了一個些許溫暖的家庭,但卻沒有堅持到最後。僅僅是因爲發現了你並不是她的親生妹妹,便對你冷眼相待。他給了你希望,又當着你的面親手將它捏碎,”霍涼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你恨你的哥哥嗎?”
“當然不會,怎麼可能?”陸千羽彷彿對這個問題難以理解,很想當然地脫口而出。
“什麼?”霍涼有些驚訝。
“他是我最親愛的哥哥,”陸千羽低着頭,“無論他現在怎麼對我。”
“他就是個混蛋,他有什麼好?”霍涼看起來竟然有些惱怒。
“別說了,”陸千羽站起身來,“即使是你,也不能當着我的面,咒罵我的哥哥。”
霍涼十分罕見的,眼睛裡混雜着一絲絲的晶瑩。那就像是一種山窮水盡時忽然遇見了真相,但同時,也交融着巨大的愧責與失落。
在西方寂靜谷的四周,無數個貪婪而狂暴的野獸從深淵的潛藏裡爬了出來,密密麻麻地爬向了這兩個瘦弱不堪的人類。
霍涼再一次摟住陸千羽,目光冷漠地環望着四周的狩獵者。
“陸千羽,我要讓你記住。無論是人間還是焚瓦,罪惡都皆無處不在。就像現在我們身旁這些永無滿足的惡靈一樣,他們時時刻刻都想奪取你的性命,即使你什麼都沒有做錯,”霍涼的背後,鑽出一對深藍色的冰雪雙翼,就像是極地冰原裡的一頭雄鷹,緩緩飄浮在他無邊無際的領地之上,“在你強大到足夠與它們抗衡之前,我會替你掃除這些罪惡。在命運的面前,你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但至少,我的命運就是爲了讓你見到命運的本尊。”
他的肩頭,滑落下一束冰雪。
千里荒蕪的大地上,一朵凜冽而悽美的巨大冰花,正緩緩綻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