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無疑是很熱鬧,但那是屬於普天同慶的熱鬧,跟朝局雖略有牽連,只不過卻也算不得甚重要之事,然則中秋方纔剛過,一樁大事便鬧得滿朝不寧了起來——貞觀十八年八月十二日,新羅使節樸正男抵京,並送來求救函,言及高句麗聯合百濟夾擊新羅,新羅力戰已漸不能支,懇求天可汗發兵已解新羅之危云云,適逢中秋將至,帝無暇理會之,並未置一詞,而中秋剛過,風聲便已從內廷傳出——帝欲再徵高句麗,此消息一出,滿朝文武譁然一片,戰與不戰之爭大起,衆說紛紜,莫衷一是,大體上主流思潮以戰爲主,卻強烈反對帝駕再次親征高局麗,爲此而上書者衆,然,皆不見帝有何旨意下達,所有奏章一律留中不發,衆臣皆不知聖意何在,紛爭大起焉。
俗話說得好,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這會兒李世民不表態,也不接見朝臣,一派穩坐釣魚臺的架勢,他老人家不着急,可身爲太子的李貞卻是急了,不急不行啊,見不到老爺子面的朝臣們可是一撥接着一撥地往東宮跑,無論是主戰的還是反戰的,都要求李貞這個東宮太子出面去找老爺子分說一、二,來人之多攪得李貞頭暈腦脹,別說好生休息了,便是用膳都是將就着扒拉幾口便算是了了事,整整三天下來,可憐的李貞險些都成了大熊貓了,那兩眼眶黑得深邃無比,用不着化妝都能上臺去扮演一下丑角的了,如此這般,李貞又豈能不着急上火的?
學老爺子那一套,躲起來不見客?好主意!李貞倒是真想這麼幹,只可惜他不能,不爲別的,光是有着頭頂上那頂金光閃閃的太子名號在,李貞就不能給人一種傲慢無禮的感覺,更何況羣臣們能找上門來,最起碼說明他李貞在朝臣們的心目中還是很有地位的,與其因傲慢之名,而將可能投向自己的朝臣們推到兄弟們那兒去,倒不如累一些,力爭給羣臣們留個好印象,從而拉攏上一撥中立的朝臣,於是乎,儘管有着滿腹的煩躁在,李貞還是耐下了性子,跟上門來的朝臣們周旋一、二,當然了,李貞也沒憨直到當衆表明自己態度的地步,充其量也就是打哈哈罷了,饒是如此,卻已令李貞很有種苦不堪言的感受了。
普通朝臣們來東宮倒也好應付,打打哈哈,溫言安慰一下,也就算是能交代得過去了,見了主戰的,道聲好,見了反戰的,道聲不錯,左右都是瞎掰一番,反正李貞是絕不會輕易表態的,不過麼,那等親和與禮賢下士的姿態卻是擺得十足十了的,任是誰都沒得話說,儘自累了些,卻尚算是能小有所得,李貞雖心煩不已,卻也尚能將就着應付、應付,可令李貞頭疼的是——纔剛送走一撥前來拜訪的朝臣,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王秉和便急匆匆地來報——房玄齡、長孫無忌會同諸遂良聯袂來訪。
得,這回是躲不過去了!李貞一聽三位大佬齊刷刷地到了,便已猜出這三宰相之來意,十有八九就是奉旨前來問話的,問的一準就是關於老爺子親征的事兒,這是要李貞表態了的。咋辦?涼拌唄,儘管李貞事先就料到可能會有這麼一幕,也跟兩大謀士就此事商議過了數次,算是心裡頭有了些底,可能不能過得了關,卻尚在兩可之間,算不得太有把握,然則人都到了宮門口,不管成是不成,也容不得李貞逃避了的。
“老臣等見過太子殿下。”房玄齡等人由東宮主事宦官王秉和陪同着,剛走上顯德殿宮門前的臺階,就見太子李貞正含笑立在殿門口,忙各自整襟上前,以君臣之禮參見不迭。
“三位老大人不必多禮,快快請起,本宮迎接來遲,海涵,海涵。”李貞笑容滿面地虛虛一擡手,口中很是客氣地說了一句,已有了身爲半君的氣度,卻又不失尊崇三位宰相的禮節——李貞如今是半君,能親自到大殿門口迎接,本身就說明了對三位宰相聯袂來訪的重視,很顯然,若是李貞跑宮門口去相迎的話,看起來似乎更爲謙遜,其實過猶不及,反倒會給三位宰相留下個虛僞的印象,唯有大殿門口恰恰合適,如此做法,既不顯得矯情,又充分體現了李貞對三位宰相的尊崇,其中分寸的拿捏着實高明得很,令三位宰相心裡頭都暗自欽佩不已。
“多謝殿下,老臣們此來多有冒昧,還請殿下恕罪則個。”見李貞如此風度,身爲三宰相之首的房玄齡大病初癒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很是客氣地拱手回了一句。
“哪裡,哪裡,三位老大人能來,本宮歡迎之至,請!”李貞風度翩翩地側了下身子,一擺手,做出了個請的姿勢,領先一步走進了殿中,卻並沒有走向大殿正中的寶座,而是緩步行入了後殿,直奔書房而去。待得進了書房,李貞很是客氣地吩咐賜坐,自有一撥子小宦官送上蒙了錦緞的圓椅、几子等物,並依次奉上了新沏好的香茶,而後默不作聲地全都退出了書房,只留下君臣四人相對而坐。
三位老丞相都是心計深沉之輩,此來更是別有用意,各自斟酌着如何開口言事,而李貞自也不想將自己揣測出來的心思過早地暴露出來,一時間君臣四人都不開口,這書房裡登時就是一派詭異之寂靜。
“殿下明鑑,老臣久聞殿下戰陣之威所向披靡,卻始終緣鏗一面,待得見中秋馬球賽上殿下之英姿勃發,令人歎爲觀止,老臣拜服,始知傳言萬萬不及也,殿下神威,當今之世,幾無敵手矣!”一片緘默之中,到了底兒,還是諸遂良最先沉不住氣,一臉子媚笑地率先開了口。
嗯哼,有古怪!李貞一聽諸遂良這麼一開口,便將話題往戰事上帶,心頭暗凜之餘,笑着謙遜道:“諸侍中過譽了,本宮能得寸功,皆出自父皇之恩蔭、三軍將士用命之所致,本宮實不敢自居其功矣。”
“呵呵,殿下過謙了,以殿下之大材,實我朝之棟樑矣,如今西北安靖,皆殿下之手筆,世人莫不讚嘆之,而今北面小寇喧囂,殿下以爲當何如哉?”諸遂良自是知曉李貞滑不留手,要想從李貞口中套出話來,簡直比登天還難,索性便將話題直接了當地挑了開來,他這麼一開口,原本低眉垂首而坐的房玄齡與長孫無忌立時都來了精神,全都目光炯然地看着李貞,就等着看李貞如何應對了。
嘿,這個老諸同志的臉皮子還真是有夠厚的,這麼敏感的問題居然就這麼明目張膽地問了出來,算你狠!一聽諸遂良問出此言,李貞心裡頭登時便是一陣煩亂——這些天來,這個問題李貞已經不知回答了多少次了,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帶了過去,可那是對一般的朝臣,李貞怎麼說怎麼是,誰也沒膽子揪着李貞問個水落石出的,然則這會兒面對的可是三個老傢伙,原本就不是能隨意糊弄的,更何況這三巨頭還極有可能是奉了老爺子的旨意前來的,這就令李貞不得不小心應付了,萬一不小心踢到了鐵板上,那樂子可就大了去了。
對於高句麗這麼個屁豆點大的王朝,李貞多少算是有些瞭解——李貞手下的“燕記商號”雖行商滿天下,可主要的對外通商路線卻大多是順着絲綢之路蔓延,至於朝鮮半島那一塊卻因着利潤空間不大的緣故,並沒有太多的涉及,每年也就是一、兩支商隊的規模罷了,至於“旭日”也因着李貞對西域的重視之故,並沒有在北方投入過多的精力,僅僅只是有一個不成規模的情報站罷了,所能收集來的情報自是有限得很,只能是勉強知道個大概罷了。在李貞看來,高句麗、百濟、新羅這麼些小國家鬧騰來,鬧騰去,其實都不過是癬疥之患罷了,壓根兒就算不上甚了不得的大事,只可惜老爺子卻不會這麼看——而今四海鹹服,唯有高句麗敢出頭來攪事,這令一向以天可汗自居的李世民勢必無法容忍,再者,李世民心中始終有個念頭在,那就是一雪前隋徵高句麗的失敗之恥,用老爺子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爲中國報子弟之仇”,再算上李世民老驥伏櫪,尤志在千里的雄心壯志,這幾個方面一相加,就註定了老爺子征伐高句麗乃必然之舉,唯一的問題便是這戰究竟該如何打罷了,可問題是這戰事李貞卻做不得主,甚至該如何打都未必能輪到李貞置啄一,二的。
這仗是無可避免的了,這一條李貞心裡頭有數——就老爺子那個老辣的個性,甭管朝臣們怎麼反對,他都一準會用兵無疑,只不過對於李貞來說,如今關鍵的問題是要不要設法勸阻老爺子親征的事兒罷了——老爺子一出,按其戰略定式去打這場仗,最終的結果一準是徒耗軍力,卻一無所得,如此一來,大唐之國力有損還是小事,老爺子一旦挫敗而歸,鬧不好整個人都會因此而垮了下來,這一點從李貞前世的歷史便能看得出來,李貞身爲人子,自是不想看着自己的父親因爲此仗而有所鬱結,只不過一來李貞卻對自己能否說服得了老爺子心存疑慮,再者,一幫子兄弟們都在盼着老爺子親征,從而尋找機會給李貞來個致命一擊,而李貞也有着同樣的想法在,自也打算藉着老爺子不在京師的當口,徹底打垮一幫子野心勃勃的兄弟們,正是因着有這麼個矛盾的心理在,李貞始終也沒下定決心該如此處置此事,此時聽得諸遂良如此直接了當地問出了徵高句麗的事情,還真令李貞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纔好的,皺着眉頭沉思了良久,這才面色凝重地開口道:“此事本宮略有所聞,卻不甚明瞭,懇請諸侍中爲本宮詳加分析一番可成?”
“……”諸遂良顯然沒想到李貞深思熟慮瞭如此長的時間,竟然就冒出了這麼句話來,臉上的笑容登時就僵住了,瞠目結舌地看着李貞,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李貞這些天接見了如此多的朝臣,所議的事情不就是征伐高句麗的事兒罷了,這一點滿朝文武誰人不曉,誰人不知,可李貞此時竟然說自己不甚明瞭,這話叫諸遂良如何能信?
“殿下,高句麗無端生事,藐視我大唐之天威,依殿下看來,此等蠻荒小國,當伐否?”眼瞅着諸遂良吃了憋,長孫無忌眼中精光一閃,沉穩地開口問了一句,算是爲諸遂良解了圍。
嘿,長孫老兒還真是會說話,您老都說高句麗藐視我朝天威了,那還不是明擺着要開戰麼,既如此,那還問咱幹啥?李貞心裡頭嘰嘰歪歪着,可臉上卻依舊不動聲色,正容看向長孫無忌,略一欠身道:“長孫大人所言甚是,本宮受教了,只是此事重大,須得父皇聖裁,本宮一切聽從父皇之旨意便是。”
見李貞回答來回答去,貌似誠懇,卻始終滴水不漏,房玄齡的眉頭登時便皺了起來,長嘆了口氣道:“太子殿下,高句麗小寇猖獗無端,自當加以懲戒,然則我大軍方回,若是驟然再次發動,一旦戰事遷延,恐於戰不利,而今聖上力主親征,老臣等力勸不能,特來請殿下出馬,若是殿下能出面自薦,老臣等當死保殿下爲帥。”
啥?啥?啥?您老這是要將咱往火坑裡推啊!李貞一聽房玄齡是這麼個說法,登時就大吃了一驚,手一顫,險險些將茶碗打翻在地,這才明白這三位朝中大佬敢情不是奉了聖旨前來問話的,而是試圖推出李貞去跟李世民爭奪出征高句麗的領兵之權,這令李貞心裡頭很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李貞對於如何征伐高句麗自然是有着絕對的信心,也有着絕對的取勝之把握,當然了,除非李貞打算將火藥武器提前公開,否則的話,要想速勝幾無可能,而火藥武器乃是李貞保命的底牌,輕易泄露不得——東宮如今的防衛力量除了李貞從西域帶回來的百餘名親信之外,餘者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垃圾兵,而李貞又絕無可能去訓練這幫子垃圾兵,否則的話,必然會引起老爺子的猜忌之心,這就導致李貞手下兵力空虛至極,而反觀諸兄弟手中全都握有兩千精兵,一旦這幫傢伙也玩上一把玄武門之變,李貞若是沒個底牌在,拿啥去抵擋?再者,若是李貞領兵在外征戰,這麼一來二去地打將下去,時間拖延過久,萬一京師裡出現甚變故,那樂子可就大了,從這個意義來說,李貞是絕對不可能去爭奪這個帥位的,更何況就李世民那個性子,一旦決定了要親征,誰也無法勸服得了他,三位宰相不能,李貞也一樣辦不到。
若是旁人說出此等話來,李貞頂多是哈哈一笑,隨便胡言兩句便可將這話題搪塞了過去,可面對着這三名朝中大佬,李貞卻是無法瞎扯一通的,眼瞅着三人六隻老眼都死盯着自己不放,李貞實是無奈至極,沉吟了一下道:“身爲人子,爲父皇分憂乃是天經地義之事,本宮不才,承蒙諸位大人看重,自該依言行事纔是,只是此事重大,本宮一時間尚難定奪,且容本宮思慮一番,再行進言父皇可成?”
李貞說得慎重無比,語氣也誠懇得很,三位朝中大佬自是聽得出來,眼見李貞沒有出言推託,也沒有立刻應承下來,雖略有些子失望,可也知曉此事之利害關係重大,自也不好多加逼問,互視了一番,齊齊地起了身,各自躬身行禮道:“既如此,殿下請善自斟酌,老臣們告退。”
“諸位大人走好,本宮不送了。”李貞也沒有心情矯情,起了身,擡了下手,示意諸人不必多禮,而後讓王秉和送三位大佬出了東宮,自己卻在書房裡來回踱着步,苦苦地沉思了起來。
代父出征?呵,好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問題是老爺子一心要證明自己尚未老去,這理由一出口,只怕立馬會招來一番訓斥,爲老爺子出謀劃策?先不說老爺子能不能聽得進去,就算老爺子能耐着性子聽,只怕也不會當一回事兒,就老爺子那戎馬一生的赫赫戰功,還輪不到咱這個做兒子的來指點,那豈不是說老爺子不如咱了麼?沒地討打不是?裝聾作啞?也不成,這幾日朝臣們紛來迭至,老爺子那頭又豈會不知,更何況三位宰相都露面了,老爺子那頭豈會沒有想法,不說出個道道來,這一關怕是過不去了的,只不過該如何說,還真是件煩人的事兒!李貞來回踱着步,卻越想越亂,額頭上佈滿了汗水都顧不得去擦上一下,尋思了良久,卻始終一無所得,無奈地搖了搖頭,突地提高了聲調道:“來人,去請莫、納二位先生到書房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