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樂越和昭沅轉頭看,只見一塊黑影遮蔽了縣城上方的天空,卻並非烏雲,而是一隻碩大的翼猴。

一簇簇小翼猴環繞在這隻碩大翼猴的翅膀下,吱吱呀呀地叫着伸舌頭扮鬼臉。大翼猴兩隻燈籠般大的紅眼睛似乎要噴出烈焰,用前肢捶着胸脯,高聲嘶吼,頓時飛沙蔽天。

琳箐笑道:“這隻還有點意思。一隻小毛猴居然還敢讓我出去決一死戰,好吧,就陪你玩玩。”

她拍拍手,正準備好整以暇地施施然飛出窗去,一旁的錦衣少年突然緊緊抓住的她的衣袖:“姑娘,不可!”

琳箐不耐煩地皺眉,那少年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姑娘,這隻妖獸非同小可,不能硬碰。”

樂越在一旁悠然道:“這位兄臺,我勸你還是不要阻攔,讓她儘管去。”萬一惹急了麒麟姑娘,噴一口火,大翼猴就有現成的烤全人可以吃了。

少年怒目瞪視樂越,痛斥道:“讓個姑娘去送死,你卻袖手旁觀,你還是個男人麼!”

樂越不予迴應。

少年再要痛心疾首地痛斥,雙手忽地一麻,琳箐已震開了他的雙手,抽出腰間軟鞭,待要飛身而出,腳下卻一絆,隨即好像被什麼釘在地面上,再也擡不起來。

琳箐驚詫皺眉,一直坐在桌邊吃點心的應澤慢吞吞站起身:“此猴非妖,而是魔,待本座來會一會。”

琳箐豎起柳眉瞪視他:“是你做的好事?憑什麼和我搶!”

應澤負手看向天上,滿臉寂寞:“本座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魔了。”

琳箐惡狠狠道:“你多年沒見我就要讓你?哪門子的道理?我打了半天,好容易纔來了只大怪,你竟然暗算我搶,太無恥了。”

自從青山派與鳳桐一戰不得盡興後,琳箐就一直很憋悶,這一路也沒有遇見過什麼大妖怪,好讓她打打發泄一下。終於在今天,見到一隻起碼個頭比較大的猴子,對於琳箐來說,着實珍貴,她要誓死捍衛。

應澤傲然道:“本座喜歡。”

琳箐嗤道:“你喜歡就是你的?這只是我打小猴子引來的,是我的!”

應澤道:“本座的。”

琳箐伸開雙臂擋住窗戶:“我的。”

樂越昭沅和洛凌之在一旁觀戰,相當無語。其餘的江湖客們和黃掌櫃早已傻了。

大翼猴在半空捶打了半天胸脯,不見迴應,便呲牙咧嘴發起狠,擡起巨大的猴爪挾着呼嘯的狂風向客棧撓下。

眼看琳箐和應澤竟然還在對峙對此恍若不知,昭沅下意識地擡起手,將腹中龍珠的法力聚集在手上用力推出。

一道金光自它的手心中發出,還挺明亮,匯成一道光盾,擋住了大翼猴氣勢千鈞的猴爪。

昭沅感到,所有的目光,都轉到了自己身上。它用力地拼命地推着光盾,頂住猴爪,汗從額頭上一滴滴滲下來,它的渾身都漸漸開始打顫,它咬緊牙,仍然用力用力地頂頂頂頂住。

樂越一臉不敢相信地看着它,琳箐也忘記了和應澤爭怪,讚歎道:“有長進嘛。”

樂越頷首,比起當日只能吐小火球的道行,有很大進步。

力氣和法力都在一點點地流失,昭沅的眼前有些模糊,大翼猴吱吱叫了一聲,另一隻猴爪也撓了下來,昭沅掙扎着鼓起最後的法力和力氣,雙臂仍然一軟,身體被重重地彈得向後飛出——

它感到後背好像撞到了一團軟軟的雲朵,雲託着它輕而穩地站在地上。

一道黑光從它身側嗖地飄過,飄向窗外,卻是應澤。

琳箐怒目盯着他,恨恨地咬牙。應澤剛出窗外,狂風便陡然停了,大翼猴眯起紅眼睛,用前爪撓撓腮,它感到一股無形的壓迫,很不對頭。應澤負着雙手,擺出一貫騷包的姿勢,一點點從地面升向半空,從髮絲到衣袖,紋絲不動。

剛升到屋頂高,大翼猴用爪子揉揉眼,突然抖了兩抖,吱地一聲,身形小了無數倍,兩隻前爪抱住頭,掉頭便跑,雙翅拼命扇風,小翼猴們跟在它身後,好像一股馬車後的狼煙,一瞬間便化成了天邊一個飄渺的黑點,最終盡數不見。

應澤寂寞地落下,寂寞地鑽進窗,寂寞地又回到桌前。

琳箐的雙腳終於可以動了,她跺腳恨恨地一拍桌:“跑了,你賠我!”

應澤寂寞地咬了一口松子杏仁糕,向外一指,簡潔地道:“去追吧。”

昭沅擦擦額頭上還沒幹的汗,剛纔樂越拍拍它肩膀稱讚了它一句,它很歡喜。它知道自己比琳箐還差了很遠,與應澤更不能比,可這次總算能幫上忙,就算只有一點點,也比以前強。

只是,旁邊的人都直着眼睛看着它和樂越洛凌之,還有正在吵架的琳箐和應澤,好像他們是一羣比飛先鋒還奇怪的大妖怪。

半晌,黃掌櫃方纔拱拱手:“幾位真是深藏不露。”

樂越乾笑兩聲:“還好還好,咳,那個,恰好今天來的是一羣猴子,我們正好會些驅猴的秘技。”

黃掌櫃若有所思:“原來如此,可是這位小兄弟方纔雙手冒光,還有那位小少俠竟能平地升空……”

樂越道:“嘿嘿,那個,我們……”行走江湖,本應儘量低調,但經過方纔退去飛先鋒,真是想不被關注都難了。

牆邊一個蒼老的聲音嘶啞道:“清玄派弟子,果然名不虛傳。”方纔那位用銅錢算命的老者向前一步,眯眼望着洛凌之,“這位少俠,方纔你說的《四海異奇錄》乃是數百年前清玄派的卿遙道長所著,唯有清玄派中弟子方能讀到。幾位既是出身清玄派,剛纔種種,便不意外了。”

清玄派多少年來一直是天下第一玄道門派,加之最近出了新太子和禎,名聲更盛,江湖傳言中,又往往將清玄派的玄妙誇大許多,老者的話出口,其餘人看他們的眼光頓時又有了不同。

黃掌櫃再度拱手道:“原來是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弟子,怪不得幾位少俠各個一表人才,身手不凡。是我失敬了。”

其餘人紛紛跟着讚賞,稱讚清玄派名副其實,人才輩出。

樂越聽在耳中很不是滋味,行走江湖固然要低調,但也不能白白替重華子老兒和清玄派打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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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搖手:“諸位過獎了,在下並非清玄派的。的確只是江湖一遊俠。”

黃掌櫃笑道:“少俠何必過謙?”只當他故意掩飾。

樂越懶得多分辨,只說了一句:“委實不是。”

黃掌櫃待要再繼續稱讚,洛凌之插話道:“敢問掌櫃的,孫將軍每次進城掠奪,是否都是飛先鋒打頭陣,先退官兵,打開城門,而後山匪們纔跟着進城搶掠?”

黃掌櫃點頭言是。

洛凌之向樂越道:“越兄,我想翼猴雖退,但山匪們說不定已進城搶掠,我等還是出去看看吧。”

關鍵時刻,還是洛凌之考慮的周到。樂越恍然頓悟。遂率先翻窗而出,洛凌之和昭沅跟在他身後。

琳箐與應澤隨後,連那幾位江湖客也跟了出來。

大街上仍然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每扇門每扇窗都僅僅關着,有被石砂砸爛翼猴抓破的,也已用桌椅堵了起來。

樂越走到街中心,環視一週。思索該向哪裡去。

還是那位杏衣美婦道:“不然我們還是分頭行事吧,前方有個路口,正好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我們每個方向各去幾個人。”

拿短刀的短鬚人道:“二夫人提議甚好。”其他人也都表示贊同。二夫人又從袖中取出幾枚竹筒,分給衆人,原來這竹筒是傳信的煙火,假如所去的那一方需要增援,就拉亮煙火信號。倘若無事,便回客棧會合。

樂越等選了向北的街道,在路口與其餘三組人分開。樂越把二夫人給的煙火筒舉到眼前轉了轉,看見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南宮火器堂。

原來二夫人和錦衣少年竟是武林名門南宮世家的人。想不到南宮世家的人在江湖上走動居然也如此樸素,沒有高頭大馬軟轎華車,也沒有成羣的僕役隨從。

有錢人家的做派總讓人想不到。

樂越將煙火筒放進懷內,繼續向前走。

走過一兩條街道,前方隱隱有打鬥聲,從城牆的方向傳來。樂越率先快步向前,打鬥聲越來越清晰,只見靠近城門處,有衙役和兵卒正在與一羣持刀的匪徒酣戰。

樂越抽出腰間的長劍,衝了上去。洛凌之也隨之上前。

衙役兵卒與土匪們不知他們是來幫哪一方的,手同時停了停,樂越的長劍挑開幾柄大刀,踹飛了兩個土匪。洛凌之反手劈暈了一個山匪,奪過一杆長矛,向下一點一絆,又絆倒一個土匪,官兵們方纔明白他們是過來增援的,一個衙役感激地衝樂越一點頭:“兄弟,謝了。”

樂越再一腳踹飛一個土匪:“客氣。”

這羣土匪大多是附近幾座城裡的閒漢流氓,覺得做強盜比種田做工容易的多,就上山投靠孫奔。樂越和洛凌之對付他們自是綽綽有餘。昭沅和琳箐應澤遠遠站在一旁袖手觀望。忽然有個土匪掄起大刀企圖從背後偷襲樂越,昭沅和琳箐同時喊:“樂越當心!” 昭沅下意識地想衝上前,卻被琳箐伸手攔住。

樂越側身閃避,洛凌之的長矛杆掃上那匪徒的頸側,將他劈暈過去,樂越向洛凌之一笑:“謝了。”

昭沅的一隻手臂被琳箐抓着,只能站在原地看,琳箐道:“這一種,我們不能幫,這是規矩。”

昭沅不解,琳箐再解釋道:“我們護脈神只能護佑自己選定的人儘量平安,引導他走應走的路。假如有像鳳凰啦,妖獸啦之類的,可以幫他打一打,但是我們不能替他打凡人。這是天規。”

琳箐鬆開它的胳膊,抱起手臂:“因爲人在我們面前實在太弱了,假如我們可以打凡人的話,那麼凡人和凡間早已不存在啦。像是眼前這麼多凡人,我只要一招就能讓他們全滅。”她瞄了瞄昭沅,“如果你能悟到你應該有的力量。你也一樣。你父王沒告訴你嗎,龍是很厲害的喔,只要護脈龍神願意,它可以輕而易舉地顛覆一個國家。”

昭沅摸摸鼻子,輕而易舉地顛覆一個國家,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它現在無法體會。它有時候也會想,爲什麼會有天,爲什麼會有地,爲什麼會有仙界,爲什麼會有凡間,爲什麼會有神,有仙,有龍,有凡人。樂越是它要守護的人,到底算早已註定,還是碰巧遇見。

琳箐摸着下巴看它:“你知道做爲一隻護脈神,你現在最缺的是什麼嗎?”

昭沅立刻虛心請教。琳箐握起拳頭:“霸氣!”昭沅一臉迷茫,顯然不能理解霸氣是種什麼境界。琳箐忍住敲它腦袋的衝動,“你將來會主宰凡間朝代,整個江山運勢,樂越和他子子孫孫都在你的爪子裡,只有擁有凌駕於整個凡間之上的霸氣才能做到。”

昭沅的眼有點直,它的腦中忽然浮起一幅景象,它就和剛纔那隻大翼猴一樣脹脹脹脹得很大很大,盤踞在整個凡間上空,一隻爪子抓着一座山,樂越和一堆小樂越蹲在它的另一隻爪子內。

霸氣,就是這樣?好像不太對。

琳箐向旁邊一比:“唉,還是讓應龍殿下教教你,什麼叫做霸氣吧。”

昭沅求知的雙眼看向應澤,應澤擡手向上一指:“這是什麼?”

昭沅眨眨眼:“天。”

應澤簡潔地道:“它是你的。”再向下一指,“這又是什麼?”

昭沅道:“地。”

應澤再簡潔道:“它也是你的。”

昭沅等着,應澤卻又負起手站,再沒有下文,昭沅小聲問:“然後呢?”

應澤冷淡地看它一眼:“天地都是你的,還需要然後?到那時順我者生,逆我者亡。若有誰負我,必定不讓他好過。若天負我,便滅了天,若世間負我,便讓它血流成河。若天與地都負我,就讓天地都化爲無。”

昭沅再摸摸鼻子,琳箐道:“這些你就不要聽了,他又跑題了。”恰在這時,樂越那邊又放倒了幾個土匪,琳箐的注意立刻被引了過去,拍手大喊道:“樂越,好棒!”拋下昭沅繼續思索怎樣才能霸氣。

樂越在琳箐的拍手叫好聲中用劍柄敲暈了最後一個土匪,劍花一挽,擺了個極其瀟灑的姿勢,將長劍收回腰間的劍鞘。琳箐的拍手叫好聲更響亮了。

衙役和兵卒們上前,掏出繩索把地上橫七豎八的土匪們捆成一串,其中一人向樂越和洛凌之抱拳道:“多謝少俠相助,不如同我們一道回縣衙,知縣大人定有重謝。”

樂越和洛凌之都婉拒,樂越道:“我們只是做應做之事,剿滅山匪,大家才都能安穩過日子麼。”

衙役和兵卒們再度交口稱讚。樂越正滿臉謙虛地享受,一旁的天空上炸開一朵煙花。樂越遙遙擡頭看,是西城門的方向。

西城門處戰得一團混亂。地上南宮二夫人和南宮某少爺與算命老者正在酣戰匪徒。半天空裡,那隻大翼猴領着一堆烏泱泱的小翼猴吱吱呀呀舉着果子石頭往下亂砸。

小翼猴們還一批一批的,這一批丟完了,轉頭去撿石頭野果,換上另一批丟。總兵在城牆上指揮兵卒們張弓引箭,射向猴子們,可惜大翼猴不怕箭,小翼猴們身穿藤甲,射不穿。兵卒們索性撿起翼猴丟下的石頭野果回砸。小翼猴一邊砸一邊還吱吱地扮鬼臉,場面一塌糊塗。

大翼猴此時迴歸了本形,大約有一個七八歲孩子大小,盤旋在城牆和屋頂上。南宮二夫人等人正在專心致志地打土匪,大翼猴突然扇動雙翅,疾撲過來,向着南宮二夫人伸出利爪,南宮少爺急忙大喊:“二孃小心!”一旁的算命老者拉着二夫人向一旁一帶,堪堪避過一抓,大翼猴一把掄走南宮二夫人鬢髮邊的一枝珠花,又飛回半空中,桀桀怪笑。

樂越一行趕到時,恰好看見大翼猴落到街邊的房屋頂上,把南宮二夫人的珠花夾在耳朵邊,扭扭捏捏搖搖擺擺地在屋脊上走了幾步,擡起右前爪,爪背舉到鼻子邊,搔首弄姿,回眸一笑。

這一回眸,恰好瞄見樂越身邊的琳箐和應澤,立刻又吱的一聲,掉頭就跑。

小翼猴們跟在大猴的屁股後面紛紛離去。有幾個飛了一段,又轉回身,向地面上扮鬼臉。

遠處突然響起短促的笛聲,還在扒着下眼皮吐舌頭的幾隻小翼猴聞聲頓時也轉身飛快地扇翅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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