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錚——

雪白的拂塵絲纏上了冰冷的劍身,一抖一扯,長劍被擰得彎出了弧度,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從執劍人的手中脫出,劍尖劃破微風,嗆的一聲,跌落在地面的塵埃中。

手拿拂塵身穿杏色長衫的年輕弟子後退一步,立掌向對面已兩手空空的錦衣少年躬身道:“承讓了。”

那少年抱了抱拳:“師兄客氣,泰山派的念影塵果然厲害,名不虛傳,我輸得心服口服。”

論武場邊高臺上的雅席中,少林的靜緣方丈、千葉閣的若葉閣主、江北十七劍盟的盟主盧昕、江南第一莊望月山莊的莊主趙棠、南海劍派的宗主綠蘿夫人及編撰江湖譜的萬卷齋主人賀堯都拿起一根竹籤,投進面前的桌上紅色的竹筒中。

雅席正中坐着的安順王微微擡手,一旁侍立的侍衛中立刻有一人迅速跑向高臺邊的那面大鼓,拿出一面紅色的令旗揮動三下,大鼓前立着的兩個大漢掄起鼓槌,擊鼓六聲:“第五場,泰山派勝——”

青山派的弟子們圍在論武場邊,各捧着一把瓜子,邊嗑邊透過人縫向場中看。樂吳吹着瓜子皮搖頭感嘆道:“乖乖,這次的論武大會各派看起來都不好惹,你看這個泰山派,連勝兩局,拿拂塵的這個聽說在他們門派中才只算中等稍上的弟子,我估計我們這邊小十一和小十二兩個打他一個都未必打得過。”

他身邊的樂秦低聲道:“二師兄,你的話如果被大師兄聽到,肯定會說你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樂吳道:“但做人總要面對現實。”

樂秦摸起一枚瓜子送到嘴邊:“大師兄的眼裡只有打倒清玄派,現實這東西太遙遠,他看不見。”

樂吳沉默地也捏起一枚瓜子,遞到嘴邊,咔的一聲。

稍頃,十一師弟樂鄭分開人羣,努力地擠了過來:“師兄師兄,剛剛抽完籤,我們第一項比試的人已經選出來了!”

衆青山派弟子都紛紛轉頭,急切地道:“哦?是誰和誰?”

論武會的第一關共有六項比試,分別是兵器、拳腳、內功、輕功、武學、玄法。各派每項須有兩個年輕弟子參加,只有至少勝了三項的門派,才能進入第二關。第一關比試的場次和對手門派都由幾位評判抽籤決定。參與的弟子則由本項中的對手門派抽籤選擇,不能本門派自行挑選。

這個變態的規矩是鳳祥帝在第一次論武大會上定下的,據說是爲了以示公正。

根據江湖傳言,鳳祥帝是個十分喜歡抽籤的人。

兵器比試是論武會的第一項比試,而且是青山派寄託了很大希望的一項比試。樂越在來之前就曾經和師弟們一起詳細地分析過戰局,青山派的弟子們都不怎麼愛看書,所以唯一的一場文試武學比試必輸無疑。而後,大家對內功也沒什麼鑽研,估計贏的希望也很渺茫,再則玄法一項,勝算也不大。

“但,”當時樂越經過盤算後和師弟們道,“可幸的是,實打實的一對一打,我們不怕。我們青山派弟子一向遵循打不過就跑的師訓,在長年累月的鍛鍊中,輕功都是上乘。所以——”

所以,青山派的弟子們,將衝過第一關的希望全部押在兵器、拳腳和內功三項上。

可這三項能不能勝,還要賭運氣,看抽籤的結果到底如何。

青山派的兵器比試在第九場,對手門派很不幸是個挺強的大門派蒼山劍派。

蒼山劍派在江湖門派譜上排名第八,專攻長劍短劍雙劍軟劍等各種劍,最擅長兵器。

衆弟子們目光炯炯地盯着樂鄭,都在心裡默默祈禱:“這場中千萬要有大師兄……”

樂鄭搔搔後腦,嘿嘿地笑了:“嗯,這場抽中的人是……我……和新入門的十三師弟。”

那一瞬間,望着樂鄭的青山派弟子們聽見自己的心碎了。

在師弟們捧着破碎的心哀愁時,樂越尚且不知道兵器比試人選的噩耗,他正蹲在某個僻靜的角落裡的一棵大樹後,開導那條憂鬱的傻龍。

當那個紅衣男子出現在安順王身後,琳箐說出鳳凰兩個字的那一刻,昭沅覺得四周突然變得漆黑,只有那抹紅色刺灼着它的眼睛,刺得它的心很疼很難受。

它有點驚恐,它很害怕鳳凰一下子發現自己,把自己抓住,或者搶先抓走自己可能要找的人,或者像對付父王那樣,直接打爛自己的龍珠,把龍脈搶走。

它無意識地緊緊抓着脖子上的項圈,動彈不能。

琳箐的項圈確實很管用,鳳凰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只是向下掃了一眼,便在安順王身邊隨便地坐下,他落座之後,安順王方纔也跟着坐下,昭沅在麻木之中,聽見身邊樂越的師弟們低聲議論:“怪了,這人是誰,怎麼連安順王都好像敬他三分一樣。”“按理說朝廷中,除了皇上,沒人再能比安順王厲害了。這人沒穿官服,連官都不是,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架子。”“聽說安順王府中有位幕僚,替他出謀劃策,非常厲害,安順王對他言聽計從,該不會就是此人吧。”……

琳箐拉了拉它的衣袖,小聲道:“喂,不用嚇成這個樣子,你戴着我的項圈,鳳凰絕對看不出你是誰。它們其實沒什麼厲害的,就是手段多,陰謀詭計多。真打起來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有我在你吃不了虧的。”

昭沅卻依然僵僵地站着,直到論武會開始,那抹紅色的身影起身又消失在帷幔後,它方纔挪動腳步,跟着散開的人流走到一旁,找到一棵長在僻靜角落的大樹,在樹後坐下。

它非常鄙視這樣害怕鳳凰的自己。

要是自己不是那麼沒用,而是像表舅公那麼強悍,就可以直接衝上去,打倒鳳凰,給父王報仇,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躲在大樹後。

琳箐跑去給樂越的師弟們分瓜子,沒顧得上管它,它獨自靜靜地坐着,樂越陪着師父和師伯們抽完籤,定下兵器比試的場次和對手門派後,方纔費了老大工夫找到它,琳箐也跟了過來。

樂越摸着下巴詫異地瞧它:“我還以爲你去偷看洛凌之了,爲什麼在這裡坐着?”

昭沅低着頭不說話,琳箐瞥了它一眼向樂越道:“哎呀,它是看見了鳳凰嚇的,嚇傻了。”於是在它身邊坐下,用手撐着地面又看着它道,“喂,我剛纔不都和你說了嗎,放心吧,只要有我在,鳳凰不能把你怎麼樣。你看看你這個樣子,一條雄龍怎麼能這麼沒用。”

沒用兩個字讓昭沅的心縮得更緊了,它再把腦袋垂得更低了些,小聲說:“我是很沒用。”

啊,原來剛纔那個紅衣兄是鳳凰,怪不得了。

樂越也在一旁坐下,拍拍昭沅的肩膀:“喂,千萬不要隨便說自己沒用。現在敵強你弱,你更應該奮發起來,早點把要搞定的事情搞定。就像我們青山派要對付清玄派一樣。雖然對手很強,不代表一定會敗。如果自己先滅了自己的志氣,那不是會讓對頭更得意麼?”

琳箐立刻道:“對呀,你聽聽樂越的話,每一個字都這麼的深刻,這麼的有理。所以你要聽他的話,別垂頭喪氣了。”

昭沅點點頭,慢慢擡起臉:“我只是有點擔心,萬一不成功怎麼辦……”

萬一,不是洛凌之。

萬一找不到那個人。

萬一找到了也沒法贏過鳳凰。

萬一……萬一……

龍珠在它的胸口像個火球一樣的灼熱,它感到很沉重。

樂越再拍拍它的肩:“我告訴你,沒做之前,就要只想着贏,別想着輸。即使輸了,也沒什麼。贏得起也輸得起纔是大丈夫!”

琳箐點頭:“對,像樂越這樣的,就是大丈夫,將來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你學學他,沒有錯!”

琳箐對樂越的吹捧讓昭沅感到身上的龍肉一陣陣的麻,終於又精神了起來。

對,現在最要緊的事,還是要趕快找到和氏皇族的後人,其他的事情以後再想,總有辦法!

樂越在琳箐讚賞的目光和昭沅欽佩的視線中豪情澎湃,洶涌地流遍全身各處,連汗毛稍都被這股豪情漲滿,在一瞬間,他感到自己頂天立地,卻沒忘記謙遜地微微一笑:“琳箐姑娘,我知道你說這話有別的用意,未免略有誇大,這些讚譽現在我還不能完全當得起,我現在,僅僅只是江湖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少俠。而且琳箐姑娘你,也不要指望我因爲這些話,就改變想法答應你的要求。”

琳箐馬上搖頭:“沒有沒有,我沒別的用意,你誤會了。”她的雙眼與甜美的笑容裡寫滿了真誠,“雖然你不會答應我,但我不會因此改變我對你的欣賞。在我的眼中,你就是這樣。而且我覺得,一定還有很多別的我沒有發現。”

樂越春風滿面地道:“哈哈,你說的太過了,其實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真的!哈哈,我自己一直都這樣認爲!不過琳箐姑娘你的坦率我很欣賞!”

琳箐漂亮的眼睛笑得彎彎的:“謝謝你這麼說。”

昭沅坐下一旁,看着琳箐和樂越相對而笑,不知道爲什麼,覺得龍鱗有點打顫。

不對,不應該打顫。

應該欽佩琳箐纔對,她和樂越才吵完架,立刻就能把關係變得這麼好,她的做法都是很寶貴的經驗。

它在心中默默記下。

樂越站起身,拍拍身後的灰塵:“唔,耽誤挺長時候了,兵器比試的人選應該已經抽出來了。我要過去看看。”

琳箐趕快站起身:“好啊,一起去。”

樂越居然沒有拒絕,也沒有找藉口躲避,只嗯了一聲,琳箐很開心,笑吟吟地走到樂越身邊。

樂越向昭沅招手:“走吧,別在這裡傻坐了,一起過去,清玄派也在那邊。”

昭沅便也隨着起身,方纔的陰雲已經煙消雲散,它感覺渾身又輕快起來。

論武閣旁的惜晴小樓二樓,小窗上半挑的紗簾動了動,輕輕垂下。

簾後的人垂袖站着,透過紗簾,樂越琳箐和昭沅的身影像三個模糊的黑點。

紅衣小童在他身後躬身道:“主上,要不要屬下去打探一下……”

那人轉回身,在椅上坐下:“不必了,麒麟想要怎麼鬧,就讓它怎麼鬧吧,與我們的大局無關。”擡袖再挑一挑紗簾,輕笑一聲,“麒麟族的這位小公主口味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不尋常。”

樂越和昭沅琳箐一起快步趕向論武場,遠遠便看見師父師叔和衆師弟們都在空地上站着。

衆人的神色都很凝重,只有杜如淵和他頭頂的那隻龜看起來比較淡定與悠哉。

樂越快步趕上前:“兵器比試的人選出來了沒?”

其餘人都默然,樂吳慢慢道:“大師兄,你挺着點,兵器比試的人選是小十一和小十三……”

樂越昭沅和琳箐也沉默了。

樂鄭雙眼中燃着熊熊鬥志:“大師兄,我會爲師門努力的。”

杜如淵道:“吾……也會盡力而爲。”

樂吳鎖着眉道:“大師兄,我們……”

樂越擡手搭上樂鄭的肩:“事已至此,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吧。”

大丈夫,要贏得起,輸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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