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4

這天下午,天氣格外晴朗,金木的外公外婆來看看他們兄弟姐妹,外公張義還到田裡幫忙打理農活,外婆張氏忙着屋裡屋外收拾,幫四人衣服被子洗洗補補。

放學歸來,已近黃昏,金木匆匆忙忙到菜園地裡割韭菜。此時,西邊的太陽已經下山,金粉一般的落日餘暉灑在龍王山頂,隔空淡墨色的雲彩雜亂而又藝術般交相輝映,中間一片蔚藍,龍王山彷彿就像一座金山聳立,雲彩就像淡墨潑灑的水墨畫,金木看得入了迷,邊割韭菜邊欣賞,鐮刀差點割了指頭。

直到龍王山模模糊糊,金木纔想起梅花還等着燒韭菜,他趕緊提着籃子一溜煙跑回家。

梅花煮飯時,她不會忘記天天吃的爛醃菜,她一隻手揭開打破了拼湊起來的罈子蓋,另一隻手狠命地從罈子裡掏出一碗爛醃菜。梅花看看孤苦伶仃的一碗爛醃菜獨自在飯鍋裡,似乎不能接待外公外婆,善解人意的她想起積攢的兩個雞蛋,於是找出兩個雞蛋,敲碎放在大碗裡,加上開水,細心攪勻,與爛醃菜在飯鍋裡一併蒸煮。

看到金木提着韭菜回來,梅花也打趣起來:“我等你這個菜等得頭髮都白了,加你這個九(韭)菜,今晚有十一個菜了,算過年啦!”

四清披着月光姍姍來遲,但滿載而歸——打了一斤散裝燒酒,配上一包“甜蜜”牌香菸,他覺得自己正在抽的“腰鼓”牌香菸檔次低了。嘿嘿,破費是有點破費,待人接物,四清可是毫不含糊,大方着呢!這也算對外公張義投其所好,自己順便揩點油嘛!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水英不在家,四清不忘擺個譜,大呼小叫地批評金木做事拖沓——菜還沒端上臺子,酒杯和筷子沒有準備好。

金木似乎並不買四清的賬,更不會像聽到水英的呵斥而心驚肉跳。唉,怕老虎的就是怕老虎,再大再兇的猴子也不會有老虎的威嚴!

金木上齊了菜,立即點着燈芯,罩子燈的玻璃罩不知是雞飛罩打,還是誰一不小心打碎在地,總之莫名奇妙就沒有了。

燈火“噗噗”作響,火苗上下跳舞,有時還脫離燈芯,自由飛翔。在長臺鏡子反射下,地上、桌前、牌坊和屋頂人頭攢動,二十四個人影上躥下跳、川流不息,堂屋裡擠得混亂不堪。

梅花神情緊張地擦着酒杯和碗筷,但做得很認真。那個破衣服做成的抹布,污水外溢,隨着梅花用力到哪裡,污水就滴到哪裡。

被迷信浸染成色再也無法洗褪的外婆張氏驚慌失措、臉色煞白:“不吉利啊,不吉利啊!老汪不會有事吧!”說得兄弟姐妹四人毛骨悚然。

正待喝酒的四清,急不可耐,索性把燈頭的卡扣一撬,扔在地上,燈火終於安定下來,六個人心情恢復了平靜。

在昏暗的燈下,外公張義就着並不入味的韭菜喝着酒,用筷子沾沾爛醃菜舔舔。四清也是一樣,喝酒的人嘛,酒多不怪菜,再多的好菜,沒有酒,那叫什麼請客!

多多端着一個鐵飯碗,幾乎是睡在臺子上,右手拿着鐵勺子,眼睛盯着平整如鏡面的一碗雞蛋,多多發現上面倒映着燈火和圍成一圈人的頭像,蒸餾水漂着豬油一閃一閃。可是大家把它當成了藝術品,又好像是神靈,誰也不願破壞和冒犯。

多多一勺飯未吃,用勺子敲了敲鐵腕,聲音似乎被四清熱烈的勸酒聲淹沒了, 於是多多放下勺子,

盯着雞蛋看了足足五分鐘,因爲人小,還是沒引起大家注意。

多多使勁咳嗽一聲,外婆關心地問:“多多,你生病了,哪裡不舒服嗎?”

多多搖搖頭,不說話。

張義正在酒興,但在槍林彈雨裡走過來的他,那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明察秋毫,他看多多眼睛一動不動盯着雞蛋,立即推了推四清站起來端在面前敬酒的酒杯,吃驚地問:“雞蛋裡面飛進了蟲?”

張義好奇地用勺子在雞蛋上面撥了撥,燈火和頭像剎那間化爲烏有,什麼也沒發現。

多多終於委屈地哭了起來:“家老老家奶奶,你們出勁吃啊!我媽媽講,雞蛋晚上不吃就要餿了,太可惜了!”

“哦哦,我們怎麼就不曉得呢?多多快吃,不然就壞了,多多吃了雞蛋就不嗆了!”外公張義打趣,用勺子把雞蛋舀了滿滿的三勺子放在多多的碗裡。

多多破涕爲笑,頭埋進碗裡,狼吞虎嚥起來。

金木心裡埋怨:“多多怎麼就是沉不住氣呢?每次家老老、家奶奶來,名義上招待他們,實際上好菜他們秋毫不犯,除非媽媽硬夾給他們,就是送進他們碗裡,他們轉手又放在我們碗裡,還不是物歸原主。等一等不行嗎?我不也是一個星期沒吃雞蛋了嗎?現在你最小,理當是乖寶寶,家老老就是舀給我,我也不會要,雖然我太想吃了,可是你看你瘦的,太需要營養了,媽媽不在家,我沒有照顧好你啊!”

唉,金木埋怨裡夾雜着自責,似乎對多多有很多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