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很快風平浪靜,似乎什麼都沒發生。晚飯過後,龍王山乘涼的老人還是三三兩兩、三五成羣開始聚攏起來。

男人們噴着酒氣,夾着平頭紙菸,光着膀子,穿着清一色洗褪色的灰藍色平布褲頭,邋遢的男人時不時往腰上拉一拉因爲皮筋已經鬆弛的鬆緊帶,防止褲頭掉落、春光乍現。但這一切都不影響他們討論的話題。

於是序幕拉開,開始天南海北聊起了山海經,講着古老的牛郎織女和天仙配等民間傳說,催人淚下;活靈活現地描述鬼怪和逸聞趣事,讓人心驚肉跳、撲朔迷離,但也引人入勝、扣人心絃;一邊驅趕討厭的蚊子蒼蠅一邊高談闊論着帝國主義醜惡落後和共產主義的無限美好,恨的人摩拳擦掌、義憤填膺,起身要打死那些紙老虎,聽的人心悅誠服,嚮往一步跨入那美好的未來;詭秘地傳播着張家長李家短以及遠近的桃色新聞,雖捕風捉影、無事生非,但旁聽者饒有興趣、添油加醋;還有偷盜者吹噓着自己機靈,削豬佬炫耀手段殘忍,木匠慶幸偷工減料,鐵匠鄙視篾匠地位不高,漆匠抱怨氣味難聞收入太少,瓦匠盼望發大水破圩倒房有活幹,光棍嫌龍王山女人太醜,麻子自信點子多,瞎子半瞎成大仙,跛子不跛就上天。

女人們也不閒着,講究的穿着淺色平布褂子和花布褲頭,年老的既爲節省、也圖涼快,索性敞懷露乳,開始她們的冷嘲熱諷:能吃半年豬油的婦女嘲笑長年只吃菜油的窮鬼,懷抱孫子的老奶奶含沙射影——萬家媳婦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金木既害怕又捨不得走,似懂非懂、似信非信,常常是最後一個聽衆。

月落星稀、鬼怪出動時,金木才往回趕。路過祠堂,裡面跑馬燈用的強權的玉皇大帝、送子的觀音老母隔着時空在對話,紅臉的關公、黑臉的張飛叫喳喳,大刀長矛追得金木魂飛魄散;村中的老墳上鬼火上下跳躍,向金木撲來,想要燒死金木,金木是兩腿發軟不聽使喚,總感覺鬼拽住了腿,小鬼還嘻嘻哈哈要吃金木,金木是抱頭鼠竄,不敢擡頭;到了家門口的土地廟,金木自信心陡增:“龍王山的人說我就是土地菩薩,還說我是天上的星宿,那廟就是我的地盤,我的地盤我做主!”金木覺得土地公公正杵着柺杖送自己。

“嘿嘿!到家了!”三魂掉了兩魂半的金木跨進家門時終於笑了。

聽到金木推門而入,水英不動聲色,操起牀邊的木棍,一棍橫掃,打得金木雙膝下跪。

“只曉得玩,不做事,遲早要把你送到水深火熱的帝國主義受受罪!”水英扔掉棍子,咬牙切齒地罵道。

金木暗暗發誓:“明天一定早點回家,不想看到玉皇大帝,不再遇到妖魔鬼怪,媽媽也不會因爲自己亂跑、瞎編着怪誕離奇的故事而揍自己了。我現在就沒日子過了,要是到了帝國主義那一定暗無天日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老人們荒誕不經的故事磁鐵吸釘子般吸住金木的腿,金木還是日復一日過着夢魘般的日子,與天上的神仙和陰間鬼怪打交道。於是,金木不按時回家睡覺和滿嘴胡言亂語成了他兩大罪狀,只要需要,水英及時啓動問罪程序。龍王山村民憑着金木鬼哭狼嚎的叫聲就知道水英遇到不順心的事,這時誰也不敢惹她,村民們比相信“礎潤而雨月潤而風”、“螞蟻搬家要下雨”還要堅定。

金木就是水英生活壓力釋放的出氣筒。

今晚的月光分外皎潔,月光下的樹影婆娑,斜映在宗族祠堂斑駁陸離的牆上,很遠就聽到村中的老墳小鬼的打鬧聲。

“哦!七月半到了,我怎麼忘記了呢?今晚出來的鬼都是惡鬼!”金木嚇得直哆嗦,一股不祥之兆襲來。金木定了定神,唱起歌給自己打氣:“小嘛小二郎,背起書包上學堂……”

“對了,從學校那條路繞着走吧。”金木只得捨近求遠,繞道避開老墳和土地廟。金木哆哆嗦嗦的歌聲越來越小,剛到只有一間教室和宿舍的小學,更是出鬼了——月光照進了宿舍的大門,大門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