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村裡這兩天,黃阿水他們也沒閒着,春種時節,莊稼人閒躺就意味着秋天無收成。好嘛!秋天了,耳邊他人都是顆粒歸倉的,三角村一顆糧沒得,喝西北風去啊!李老爹不在家,黃阿水就成了村裡一把手,他每日按時定點喊大家,去地裡乾點零碎活。比如,把田埂墊板實平整,把排水溝壑擼擼整齊,地裡瑣碎石塊撿巴趕緊,把爬犁沒翻到的地塊再鼓搗鼓搗等一些邊角料活計。
李老爹走後,二龍爹這幾天都沒下地,說是吃壞東西,跑肚子,腿發軟腳無力,二龍娘更不用說,往年每逢春種秋收都胃疼,還是站不起身的那種疼。這還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二龍媳婦很樂意和大夥一道去田間幹活,比起伺候一家老小,這地裡活,讓她忙得自由,忙得實在。這會,村裡大姑娘小媳婦三五成羣扎堆,這點農活更像爲她們籌辦的聚會。
要不是到點收工,二龍媳婦纔不想回家。每次下工,她總要走到人羣最後,即便她知道到家少不了婆婆刁難,也在所不惜。說是家,更像是一個籠套,把她勒得死死,一點希望都看不到的那種,唉,誰叫爹孃貪戀人家的五隻羊吶。想到這,她忍不住要落淚,結婚2年,就因爲沒生孩子,受婆婆百般刁難,什麼起牀遲了,什麼飯菜燙了,什麼炕燒慢了...數不勝數。
嫂子,咋落下了?二龍哥還沒好轉?二龍媳婦身後傳來楊林的聲音。哦,林子,沒,沒啥,你咋這麼晚才下工?二龍媳婦岔開話題,反問楊林。三角村人心裡明鏡似的,誰家好孬,誰不知道。即便不說,總有好事人傳開,二龍媳婦婆家日子不好過吶。嫂子,你就別掩飾了,楊林說道,龍哥怪病,你也別擔心,青叔不是說了,等着春種結束後,帶他去漠河瞧大夫,你還不知道,漠河大吶,洋車洋房,人來人往,晚上那燈像太陽似的,直晃眼,醫院更不得了,還有老毛子大夫,聽說專門查男女那點事。二龍媳婦沒聽過這些新鮮事,有點着迷,說道,林子,你就瞎咧咧,那燈點得像太陽,得費多少燈油錢?楊林哈哈一笑,說道,嫂子,這你就不懂了吧,那燈不用燈油,用電的,電燈,你知道嗎?二龍媳婦搖搖頭,說,電燈?電燈是什麼燈?用電油?是啊,她怎麼知道這些,她一天私塾都沒讀過,不要說去漠河了,就算是魯河,她還是結婚時候去過一次,她的生活除了勞作就是丈夫公公婆婆,做飯劈柴燒水的,哪有時間知道那些哩。
哪有電油啊,電燈,怎麼說呢...楊林也不知道怎麼去形容電燈,畢竟,今年是他第一次和俊平去漠河,這個機會,還是撿了栓子的便宜。楊林一時語塞,他不好意思的笑了,說道,反正就不是用燈油的燈,是用電的燈,至於電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還笑我,充什麼大先生,二龍媳婦笑着說道。她和楊林兩人年齡相仿,說閒話,沒距離,所以兩人講話比較隨性。從心裡說,她還挺喜歡楊林的,常想,要是有這麼個弟弟,那該多好啊!
楊林看到二龍媳婦笑了,說,嫂子,外面世界可大了,你要看看嗎?二龍媳婦想都沒想,說道,當然想啊,整日待着家裡,都快悶死了。楊林想了想,說,這樣,嫂子,等有空,帶你去見見世面,看看漠河的電燈。你帶我?二龍媳婦聽到這,心裡咯噔一下,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頭散開。
楊林看到二龍媳婦低着頭沒回答,他追問,你願意不?二龍媳婦擡頭,看到楊林眼中溢出泛光的眼神,又慌忙的低下頭去。楊林追着不依不饒的問,二龍媳婦更慌得像個兔子,不擇路的向前跑。正當楊林垂頭喪氣的時候,二龍媳婦遠遠的說道,不知道!說完還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不知道?唉...楊林停下腳步,看着二龍媳婦漸行漸遠的背影,失望的嘆了個氣。
二龍媳婦剛到家,就聽二龍娘在院子裡罵着,你這小蹄子,死那野去了,這麼晚纔回來,想餓死我們一家,你好改嫁嗎?
二龍媳婦低頭小聲的說,娘,放工遲了,我這就做飯去。對於這樣無端的謾罵,她早習以爲常。這一家,三張嘴,就等她一個人,有時候,她都覺得自己不是這家的媳婦,而是,舊社會的丫頭。你看,二龍爹吧嗒着煙,坐在石碾上,對錯不說話,二龍躺在炕上,哼哼唧唧,不過沒人聽到。
他爹,二龍這是中邪了吧,這兩天話也說不清了,二龍娘看二龍媳婦走進了竈房,轉身對二龍爹說。要我說,就是中邪了,被大仙拿了魂,趕明找仙姑瞧瞧,二龍爹不緊不慢的說。就是,就是,那你明就去找神婆問問,二龍娘點點頭說。不好吧,這兩天春種,再說他青叔也快回來了,你說,你胃疼的,我拉稀的,這當口跑出去找神婆不合適,等幾天,等幾天再說,看二龍這兩天沒喊沒叫的,不差這兩天時間,二龍爹說道。也對,還是當家的考慮周全,現在是不合適,二龍娘說。
不管咋樣的人,沒撕開臉皮時候,都是要點臉面的。
晚飯時間,二龍媳婦給二龍餵了糊糊和白膜,他狼吞虎嚥的,不似往常吃飯樣子,喉嚨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其他還算正常。飯後,媳婦給他又清洗了傷口,傷口彷彿結痂,不在滲血水,也不見二龍喊疼,就見他直勾勾看着房頂。這樣也好,倒省去二龍媳婦很多事情。
倒水,閂門,滅油燈,鑽被窩...只有這個時候,二龍媳婦才覺得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往常她總這樣放飛自己,與其說是放飛自己,倒不如胡思亂想來得貼切。夜晚是她的世界,這裡,不再有刻薄,不再被呵斥,不再低眉順眼,不再自哀,不再傷神...總是過不了多久,就能聽到她均勻呼吸的聲音。
可,今晚有點不一樣,她躺在牀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到放工時候,楊林說得那番話,好似撥動了她沉寂的心絃,那一個字,一個音符,一個跳動,喜悅?羞澀?期盼?嚮往...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感覺。她好想找人說說,又怕找人說說,很矛盾又很興奮。今夜,她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今夜,註定是個不眠夜。
李老爹到家後,便讓栓子通知大夥,時間不等人,飯後就去地裡,帶齊整傢伙什,準備播種。後生們一聽麥種回來了,更是高興的雀躍起來,有的大踏步跑在前後,有的跟着俊平打車後面,推拉扛拽。一路上樂呵的,大夥興奮的心情,難以言表,不像是春播,到像秋收了。
林子,這道整得不錯哈,俊平笑着說。那還用說啥,你瞅瞅這,瞅瞅那,楊林手腳並用的比劃着,你們外出幾天,我們啥活也沒耽擱,楊林有點得意的說。瞅你那樣,栓子笑道,不知道人,還以爲這活是你一人整得吶。楊林撓撓頭,不好意思的笑着。
先到的後生們,都在地頭等着,李老爹他們坐在田埂上,望着肥沃的黑土,抽菸扯閒話。俊平車一到,李老爹扔掉菸頭,站起來,拍拍屁股,迎了上去,對大夥說,卸車,開整。不一會,車板上的麥種,被大夥齊整合力卸田埂在一邊。他水叔,還是你來,李老爹說着,讓黃阿水站在制高點。大夥明白這個時刻,頓時鴉雀無聲。
黃阿水扯着蒼涼渾厚的嗓音,喊道,三月春風四月地,五月正是落子時,開播嘍,順天應時呵,黃辰吉日呵,風調雨順呵,顆粒歸倉呵,人畜八方且平安,村屯四季都興旺啊....這一聲聲高亢蒼涼的腔調,在黑土地裡飄蕩着。
李老爹和黃阿水站在地頭,望着播種的人們,甩起胳膊,撩起褲管,激情的在黑土地裡揮灑着,不禁入了神。龍爹一溜小跑過來,慌慌張張氣喘吁吁的說,他青叔,他青叔,不好了,不好了。李老爹轉身看到二龍爹,說,大江啊,別慌,別急,啥事慢慢說。只見二龍爹神色慌張,語無倫次的說,不見了,不見了,二龍不見了。李老爹皺起眉頭,這時候二龍不見了,可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昨晚回來還聽黃阿水說到過二龍病情穩定的情況。黃阿水說,咋個不還好好的,啥時候的事情?
正午還吃飯了,一個午覺醒來,二龍就不見了,二龍爹說完差不多要哭了出來。
別慌,有大夥呢,出不了事,李老爹安慰着說道。
栓子,栓子,李老爹看到栓子撒種回頭,連忙喊住,喊幾個後生過來,順道把楊林喊回來,哦,對了,把二龍媳婦也叫回來。
出啥事了?栓子問。
二龍不見了,你和俊平帶大夥把春播整好,其他事情別問,我來安排,李老爹說道。
李老爹帶着一幫後生回了村,二龍爹前頭引路。二龍家,二龍娘坐在院子裡,正哭得呼天喚地的,大夥沒有管她,四處分散開來,尋找二龍。二龍媳婦沒安排到找人任務,被李老爹留下照顧二龍娘了。按理說,她丈夫不見了,應該也要慌慌張張哭天呼地的喊着,可,此刻,她沒一點悲傷的心情,反而,覺得二龍孃的樣子,很是搞笑。你不是胃疼嘛,怎麼哭得這麼得勁,有哭的工夫,還不如去找二龍,這叫個什麼事兒。想到這些,二龍媳婦心裡暗暗驚奇,這一夜,怎麼有這麼大變化?
二龍,二龍,二龍,村莊裡,田野處,道邊,甚至往南更遠點的地方,都傳來呼喊二龍的聲音。眼看這日頭落山,天色逐漸黯淡了下去,還沒有找到二龍的消息。李老爹也暗暗着急,這二龍,跑哪去了。二龍娘見大夥沒尋到二龍,哭喊的更厲害,嗓子都快出不了聲。二龍媳婦倒是沒有過激的情緒,好在大夥關注點都在二龍身上,也人注意她。但是,有一人除外,是的,楊林,此刻恐怕只有他一個人,在關注着二龍媳婦。
正當大夥沮傷的時候,二龍家西邊傳來一聲“啊”的聲音。水嬸,你咋了?二龍媳婦小跑過去,扶起坐在地上的大丫娘,問道。你看,你看,大丫娘指着石頭壘成雞窩,驚恐的說道。二龍媳婦定眼一看,一個腦袋藏在裡面,只見他手腳並用,手抓嘴嚼的,像在撕咬着什麼,二龍?她也被驚嚇得喊出了聲,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夥看這邊有情況,都圍了過來,連二龍娘也跟着過來了。膽大的後生,把他拉了出來,衆人一看,果真是二龍。只見他,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呼嚕聲,手裡掐着一隻雞仔,旁若無人的把雞仔往嘴裡塞去,嘴角沾滿了雞毛,雞血順他的嘴角、手指縫裡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