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完早朝,同治皇帝就去了弘德殿,這是他日常批閱一般奏摺的地方。不需要拿到御前會議上討論的奏摺,比如哪個地方出現了麒麟瑞獸,哪家的公雞受皇恩下了蛋之類,同治皇帝用硃筆批一句“知道了”,便可發回內奏事處存檔,這是從聖祖康熙皇帝那時就傳下的規矩。
那天,十八歲的同治皇帝端坐龍椅上批閱奏摺,想到自己天衣無縫的政變計劃,臉上漸漸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看到總理衙門報來的奏摺,稱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法國駐華公使羅淑亞、美國署理公使代辦使事威廉士等人都願意參加不久後的木蘭秋獮,同治皇帝更加高興。
過了半個時辰,內侍太監桂寶入殿稟報:“奕親王的長子載澂求見。”
載澂比同治皇帝大兩歲,恭親王的長子,載澂天資聰穎,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喜讀書吟詩,有不少成熟的詩作,有世澤堂遺稿三冊傳世,署名多羅果敏。集前有他同父異母弟載瀅寫的序文,序文有言:“兄自束髮受書,過目即能成誦。喜爲詩,叉手而成。”
可惜,載澂雖有文才,卻以**頑劣馳名。
據說有一個夏天,公子載澂率一幫惡少遊什剎海。在岸邊品茶時,見鄰座有一美婦人,獨坐無偶,向他頻丟媚眼。好像似曾相識,而欲言又止。
載澂性喜沾花惹草,派手下購蓮蓬一束相贈,並對她說:“這是大爺所贈,想與你相會,可以嗎?”
婦人答道:“我家人雜,很不方便,請大爺選個地方吧。”
載澂聞之大喜,於是把她邀到一家酒樓密室相會,“從此爲云爲雨”。
有意思的是,兩人相好日久,婦人知其爲載澂,載澂卻不知婦人姓甚名誰。
一日,載澂對婦人說:“我倆情投意合,卻不能長相廝守。這可怎麼辦?你能嫁給我嗎?”
婦人答道:“家有婆婆有丈夫,那樣勢必不成。唯一的辦法,只有你在半路上把我劫走。大爺劫一婦人,誰敢說半個不字!”
載澂聽說大喜,仍約女子會於什剎海茶座間,他率一羣惡少一擁而上,把婦人劫走。一時輿論沸騰,以爲載澂搶奪良家婦女,不知是兩人預先設計。該婦人的公公曾爲浙江布政使,後因犯事逃至普陀爲僧,從此家境破落。其夫爲京曹官,聽說妻子被載澂劫去,不敢控告,怒氣鬱結,釀成瘋癲,終日被髮袒胸,在街上胡言亂語。
載澂以**頑劣馳名,自幼在宮中上書房伴讀,以前出入宮門都比較隨意,沒等同治皇帝召見就闖進弘德殿裡。
同治皇帝載淳與載澂雖然一爲君一爲臣,但畢竟是親叔伯兄弟,兩人年齡接近載澂又自幼在宮內上書房伴讀,與載淳氣味相投。長大後,載澂經常出沒於聲色犬馬之地,見多識廣,常把外間的奇聞趣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小皇帝聽。同治皇帝載淳親政後,禁不住誘惑,仍常與載澂微服出宮,與他到娼樓酒館宵遊夜宴,尋花問柳。恭親王雖知情,又不敢張揚,以免使得皇帝蒙羞。長此以往,載澄更是無法無天,和小皇帝私交甚好,那日照例大搖大擺走進去找同治皇帝。
“載澂,你好大膽,未等朕召見,就擅闖弘德殿,該當何罪?”同治皇帝一改往曰的嬉皮笑臉,訓斥起載澂。
載澂上前,摸了摸同治皇帝光亮的腦門,笑道:“哎呦,小皇弟,你吃錯藥了吧,平日我帶你去八大胡同找姑娘你怎麼不這麼一臉嚴肅呀?”
“放肆!以前朕沒有親政,和你鬧着玩,如今成何體統!”
“親政?”載澂哈哈大笑,走到同治皇帝身旁,隨手拿起桌上一本奏摺,翻了翻,扔到桌上:“得了吧你,誰不知道朝中大小事都由聖母皇太后和我爹幫你作主,那些國家大事,還是交給大人們吧。今日本來我興致不錯,找你出宮玩,不想你這般沒趣,板起臉孔教訓我,真是掃興。”載澂說罷,不顧同治皇帝臉上的青筋暴起,大搖大擺地拂袖而去。
載澂走後,同治皇帝氣得把正在批閱的奏摺扔到地上,傳內侍進殿:“傳朕口諭,馬上宣軍機大臣文祥覲見。”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身穿麒麟官服,頭戴紅頂孔雀翎的文祥走進弘德殿,跪在地上三叩九拜,直呼萬歲。
文祥五十多歲,翰林出身,做過內閣大學士,官居一品,他文筆不錯,現在主要工作包括代同治皇帝擬旨。
見到文祥,同治皇帝說:“文愛卿平身吧。今天朕着急叫你來,是有要事商議。”
文祥站起身來,用長袖拂了一下膝蓋上的灰塵,問:“何事急招微臣進宮?”
同治皇帝說,再等片刻你就知道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帝師李鴻藻、恭親王奕訢、醇親王奕譞也跌跌撞撞趕來弘德殿。
恭親王見四大軍機大臣都到了,捋了捋自己的鬍子,對同治皇帝說:“今日早朝我已說了,駙馬景壽雖然和我關係親近,但他掌管神機營的事,我不同意。聖母皇太后當年沒殺景壽,那是聖母皇太后恩典,不想看着我的妹妹年紀輕輕就守活寡,替他求情,已是法外開恩。況且他已當領侍衛內大臣多年,應該知足了。”
“駙馬他是先帝老臣,多年來盡心保護皇上安危,我看這次木蘭秋獮,是皇上親政以來第一次秋狩,由他掌管神機營,抽調洋槍洋炮隊護衛皇上和兩宮太后的安全,再合適不過。”軍機大臣李鴻藻針鋒相對。
李鴻藻是清流派的領袖,經常和洋務派的恭親王唱對臺戲,恭親王反對的,李鴻藻就支持。凡是恭親王要做的,李鴻藻必拆臺。清代還算尊師重道,李鴻藻是同治皇帝的老師,兩宮太后也很尊重,恭親王奈何不了他。
“夠了,我找你們來,不是想再聽一遍你們在朝堂上的爭吵。”同治皇帝一拍御桌,站起身來道:“今天朕想談談載澂。”
“載澂?犬子…”恭親王感覺不對勁。
“你們說該怎麼辦?”同治皇帝把載澂剛如何擅闖弘德殿,說的那些無禮的話和拂袖而去的情景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恭親王聽了滿頭大汗,這坑爹的兒子一直是他的軟肋,沒想到竟然這麼不懂事!
李鴻藻和文祥聽了也直搖頭,覺得載澂今天做得太過分。
同治皇帝即位後,慈禧爲了平衡恭親王的權力,對醇親王奕譞也十分器重。皇帝設宴招見時他可以不叩拜,奏事可以不書姓名,他現在主管神機營,同治皇帝平日也很聽他的話,醇親王奕譞出列圓場道:“載澂這孩子,本王是看着他長大的,頑劣一點,也不失我旗人的血姓,皇上別小題大做了。”
帝師李鴻藻聽了,正色道:“諸位,這哪是小題大做,禮者,治辨之極也,強國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隕社稷也,載澂這是不懂禮數,以下犯上,欺君之罪,必須嚴懲。子不教,父之過,恭親王責任不可推卸。”
李鴻藻不愧是清流的領袖,屁大點事都能扯到江山社稷,不過這次同治皇帝聽了很滿意,問文祥:“大學士你怎麼看?”
文祥和恭親王在咸豐年間就私交甚好,但李鴻藻說得頭頭是道,他見同治皇帝怒氣衝衝,不好公開支持恭親王,於是說了一堆廢話:“恭親王當年留京與洋人周璇,積極出謀獻策剿滅太平長毛和捻賊,挽救大清的危局,又開辦總理衙門,功勳卓著……”
除了自己的老師李鴻藻,軍機大臣們沒人爲自己說話,同治皇帝氣得一擡手,掀翻了太監送來的蔘湯,啪的一聲,通透的和田玉碗摔破,湯水流了一地。
見這場景,恭親王不再說什麼,自願領罰,於是文祥按照同治皇帝的意思,草草擬了一道聖旨:“傳諭在廷諸王大臣等,朕自去年正月二十六曰親政以來,每逢召對,恭親王語言之間,諸多失儀,不勝枚舉,着革去親王爵位,降爲郡王。其子載澂,對朕無禮,革去貝勒郡王銜,以示薄懲。”
文祥擬旨完畢,呈閱同治皇帝。同治皇帝點頭同意,對文祥說:“去吧,就照此頒佈。”
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慈禧太后就有懿旨,傳同治皇帝馬上去乾清宮。同治皇帝換上金黃的滾龍袍,頭戴鑲有藍寶石的龍冠,坐上御輦奔乾清宮而去,桂寶和九個太監在後面跟着御輦一路小跑。
到了乾清宮,同治皇帝在階前下了輦車,從御道走進乾清宮的大殿。桂寶站在門外,低着頭在外面候着,不時朝殿裡偷望。
文祥、恭親王等王公大臣和慈禧在大殿。同治皇帝拖着沉重走了進去,坐下後目光停留在了恭親王身上的頂戴花翎,臉陰沉得像要下暴雨,他痛斥文祥:“你這狗奴才好大的膽子,朕不是已下旨,將恭親王的爵位革去,爲什麼他的頂戴花翎還是依舊?”
文祥道:“聖母皇太后已收回皇上的成命。”
“皇上,你這戲唱的是哪出呀?哀家還在這大殿上坐着呢。”慈禧面不改色,大聲道:“你果真是爲了載澂的事生這麼大的氣?”
同治皇帝如實稟告慈禧:“恭親王爲圓明園和景壽駙馬的事,對朕多次頂撞,無禮冒犯。朕革去他的親王爵位和載澂的貝勒郡王頭銜,以示懲戒。”
圓明園是慈禧準備去養老的地方,她同意修,於是慈禧太后望了恭親王一眼,說:“恭親王,重修圓明園,這事當初哀家首肯了的。”
“啓稟太后,臣開始也是支持皇上修園的,還上貢了白銀兩萬兩,以資修園之用。但後來修園的臣工稟報,圓明園離皇城四十餘里,已經損毀嚴重,重新修葺恐怕費資甚巨。臣這有一折子,還請皇上和太后過目。”恭親王把一奏摺交給內侍太監。
慈禧看完,臉色很不好看,命太監傳給同治皇帝過目。同治皇帝打開一看,是敬陳先烈請皇上及時定志用濟艱危折,附議此折的,還有文祥等十餘名御前大臣與軍機大臣,他們皇皇大論,洋洋灑灑三千多字,要求圓明園的修復工程停工。
慈禧太后利用了奕訢,也給予了奕訢巨大權力。但隨着奕訢地位高升和聲名鵲起,恭親王奕訢又引起了慈禧太后的不安。於是慈禧太后利用一切機會對他進行打擊,使奕訢一直浮浮沉沉。
這些年,慈禧和恭親王的關係一直是邊打壓邊拉攏,她曾免去議政王和其他一切職務,朝中大臣求情,慈禧太后才允許他在內廷行走,並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但免去了議政王職務。同治八年,奕訢支持殺掉慈禧太后親信安德海,爲慈禧太后所恨。
這時,恭親王奕訢勸諫同治帝不要修治圓明園,實際上觸怒了慈禧太后,但慈禧現在還要拉攏他,便若無其事地對同治皇帝說:“恭親王雖常有悖皇上的意,但哀家看他還算是個大大的忠臣,削去爵位,諸位王公大臣恐怕會有想法,還是算了吧。”
“皇上日理萬機,辛勞國事,還要爲臣下的不肖之子憂心,臣實在慚愧,回去之後,臣把他送到宗人府,不讓他再出門半步。”恭親王跪在地上,說:“微臣三、四兩子俱幼殤,王妃過於溺愛載澂,他沒教養,冒犯皇上,還請太后和皇上念及臣的苦處,網開一面。”
慈禧一臉平靜地說:“恭親王言過了,都是小孩子,鬧着玩的。哀家看這事也就不用太追究,你不用罰,恢復載澂的貝勒爵位,扣他半年的俸祿即可。”
同治皇帝孤立無援地在坐在龍椅上,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把文祥等人的摺子重重扔到地上,摘下頭上的黃龍帽,扔到地上,哭着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朕什麼事都作不了主,朕還是皇帝嗎?朕將皇位讓出來怎樣?”
話說到這分子上,大殿裡一片安靜,場面十分尷尬,慈禧喝了一口茶道:“皇上你這是說氣話呢!這樣吧,正好醇親王最近身體抱恙,提出讓賢,交出神機營,只要東宮皇太后同意,景壽掌管神機營的事,就依你了,仍賜紫繮,授領侍衛內大臣,管神機營事務。”
“兒臣謝過母后。”同治皇帝聽到這才罷休,臉上露出了難以察覺的微笑,他實現了自己要真正親政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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