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盯着凝木看了一會兒,緩緩笑了。
“倒也不愧爲國色天香。”
說着,他一揮袍袖,凝木就似被一陣風吹了一般鑽入了他袖中,沒有半點痕跡。
殿中燈火幽幽,更顯清冷。
這是……以物顯人?
他想幹什麼?
我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爲這一刻斗轉星移,我眼前只是一花,原本清冷幽森的大殿就已經換成了一處絲竹管絃不停的琉璃宮殿,那些幽幽的燈火也被亮堂的宮燈所取代,整個宮殿上顯示出一種與剛纔截然不同的熱鬧來。
管絃不斷的絲竹聲中,那國師一襲朝服打扮,坐在榻上獨自斟着酒,有衣飾華美環佩叮噹的舞姬自他眼前扭腰而過,他也仍是面容清冷,眼中無波地一仰頭,抿下一口酒。
坐在他左上首的那中年男子身着玄黑五爪龍袍,頭頂紫金龍冠,深邃冷冽的雙眼半眯,興致缺缺地瞧着面前舞動的美人,偶爾悶一口酒下去。
這是……南朝皇帝楊煜?
說起楊煜此人,我也是有所耳聞。
人間王朝更迭本是世間至理,出的明君和昏君也不是一個兩個,但是這一位南朝武德皇帝楊煜卻從凡間衆多帝王中脫穎而出,名號響徹五湖四海。只要是和我一般大歲數的,基本上都聽過他的大名。
實在是因爲此人在位期間前十年勵精圖治、合併天下、十年風調雨順,德政德得高居天界功德榜第二位,而後十年又暴/政荒淫、割據四起、災荒不斷,地獄惡鬼無數,戾氣沖天,連六太子都被派下去鎮壓惡鬼鎮壓了七年。這等神奇的轉折無不令當時所有神仙目瞪口呆,史書裡也是對他功過對半,甚至到了幾百年後的今天,我偶有路過凡間時,都能聽見有人爭執這位楊煜到底是昏君還是明君。
現在的這個楊煜頹相併不明顯,眉目之間的清明之氣雖然不顯,卻仍然還有殘餘,想必此時正是他前十年的執政時期。
那麼他身邊的這一位國師,便是當時鼎鼎有名的“北有邵新,南有蘇晉”的蘇晉了?
竟然是南朝蘇晉。
傳言南朝蘇晉能通鬼神,一雙天生良目看盡人三魂七魄,術法雙絕,上祈天下敬地,天下無一事是他無法辦到的。
武德年間,曾有一月妖精作亂皇城,死傷無數,上下人心惶惶,正是他出的手。民間對他的傳言也是神乎其神,頗有逼近鬼神之說。
怪不得凝木那般國色天香,傳言南朝蘇晉本身風流瀟灑,性子上也是素愛美人,便是身邊的侍女也是千里挑一的絕色女子。凝木出自他手中,也不負他愛美之名。
只是……他雕凝木做什麼?
此刻楊煜正興致寥寥地觀看着殿上歌舞,身邊立着四個打着蒲扇的宮女,宮女面向清秀,卻並不像史書上所說的那般“四女並美酒,享樂無窮”。邊上有一宦官察言觀色,許是見楊煜神色厭倦,便上言諂媚道:“陛下可是倦了?奴才聽聞李大人近日海外歸來,蒐羅到了幾名絕色女子,可要——”
他的話還未說完,楊煜就擺了擺手。“下去下去,溫柔鄉英雄冢,饒是再好的紅顏,皮囊下也不過是具白骨,有何稀奇?李由,”他懶懶叫了一聲,座下的一人立刻渾身一個激靈,小心翼翼地應了聲。“日後無論是絕色女子還是國色天香,都不許進到朕跟前來,朕沒有興趣。”
“是是是,臣知錯……”下首一人悄悄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唯唯諾諾地應下。
又過了一會兒,眼見楊煜面色越發無趣,即將要散時,先前一直在旁抿酒不言的蘇晉忽然笑道:“陛下,臣月前出海,偶遇一位已死之人,得到了一段沉香佳木。不知陛下可願觀賞?”
“哦?”楊煜眉峰一挑,來了興趣。“從已死之人手上得了一段沉香木?這倒是奇了,晉飛向來能得遇這些志怪之事。如此,朕倒有興趣瞧上一瞧了。到底是什麼樣的沉香木,才能讓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蘇晉便一頷首:“還請陛下撤去歌舞。”
“你們都散了吧。”
絲竹管樂一瞬便停,在場諸舞姬樂師都齊齊向楊煜拜了一拜,行上一禮後魚貫退去。
“晉飛這下可是能讓朕開開眼界了?”
“這是自然,還望陛下見笑了。”蘇晉微微一笑,他翻手對着手掌輕輕吹了一吹,一道流光便隨着風飄向殿中。
流光飄至殿中,散成了點點螢火,漸漸聚成了一個女子模樣。
楊煜瞬間便來了興致,他眼中倒映着螢火的光輝,一錯不錯地盯着那螢火看着。“這又是何意?”
“回陛下,這便是臣得之不易的沉香木。”
“沉香木?可——”
“陛下請看。”
蘇晉微微挑起了一邊的嘴角。
大殿之上,那聚聚散散的螢火漸漸穩定下來,一陣微風拂過,螢火點點燃盡,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桃紅百花蝴蝶裙、長髮披落、眉間一點硃砂痣的豔麗女子。
正是凝木。
大殿之上傳來了幾聲倒抽氣的聲音,無不外乎爲她的容貌所驚歎,從那些官員的神色上來看,或許還要加上些沉香木飄渺的香氣。
凝木面上無波無瀾,雙眼空洞,直直地盯着前方,即便她今日的打扮可謂是傾國傾城,這木呆呆的神色卻爲她減色不少,姿容倒是比不上一般的絕色女子了。
蘇晉把她推出來,是想幹什麼?
我心中疑惑,楊煜也是在一瞬的驚豔之後就微微皺了眉,似笑非笑道:“這便是……晉飛所說的上等沉香木?”
“正是。”蘇晉面不改色地頷首一笑,“臣用祝餘草混了上等的硃砂,再輔以黃芝,才使得這沉香木化成了人形。”
楊煜單手支着頭,意興闌珊地瞥了一眼殿堂之上的凝木。
“美倒是美,只是此女面上毫無生氣,眼中空泛,長得再美,也不過是一具木頭披上了一件美人的外皮罷了。”他把玩着手中的琉璃夜光杯,笑了一笑。“再者,這外衣還是晉飛給披上的,朕看得實在興致寥寥啊。”
蘇晉又是一笑。“紅顏白骨不過轉瞬即逝,想必陛下也清楚。只是這一回,臣可不是爲了給陛下進獻美人的。”
“哦?那又是何故?”
“陛下可知,雖然同有一個精字,但這精怪與妖,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事物?”
“妖,是自天地之氣、日月精華而凝神成丹的一種;怪,乃是死物蒙靈動之氣而凝神的一種,無內丹,亦無心。”
“這殿上的沉香木人,正是死物蒙靈而成的精怪。”
“死物蒙靈……?”楊煜把玩酒杯的手勢一頓。
“不錯,此女並非妖怪,而是精怪。她現在之所以面上無波,乃是因爲她心中無心。”蘇晉的話語很輕,輕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蠱惑之意。“而生精怪之心之法,便是以心養心。”
“大膽!”邊上的宦官立刻尖着嗓子一擺拂塵,“竟敢蠱惑陛下!這以心養心之法,莫不是要用陛下的心來養這精怪不成?!”
“高公公言重了。”蘇晉搖頭一笑,“這以心養心只是個說法而已,並不是真的要用心去換。如若真要以心換心,那便是有違天道,不說那換心之人,便是這精怪,也會被天雷給霹個神魂盡散。這以心養心,只不過是讓陛下盡心地去對待她,讓她得蒙真龍之氣,長出一顆心來罷了。”
那高公公仍舊是蹙了眉,細聲道:“陛下的真龍之氣豈是隨便一個精怪就能得的?國師未免也太過放肆了!”
“高公公這話可就錯了,陛下乃天定帝王,自有真龍護着。真龍之氣與國脈息息相關,只要國脈不斷,這真龍之氣自然也就源源不斷。承蒙陛下聖明,登基十年來整朝風調雨順,從未經歷大災大難,以陛下的真龍之氣養着這沉香木人,是最好的法子。”說到此處,蘇晉又道,“自然,陛下乃天子之軀,不必爲了一個精怪如此費心。只是……親自將一個無心無內丹的精怪一手促爲神仙之流,陛下想必……不會放過這個新鮮又有趣的機會吧?”
他在說謊。
精怪死物蒙靈,本身就沒有內丹,只有神思,無法聚氣。就算有源源不斷的仙氣流入她的體內,也會從她腳底雙穴流出,無法在體內駐留下一絲一毫,這真氣養心之法根本就是妄言。
只是他騙這皇帝做什麼?真龍之氣的確與國脈息息相關,只要國運不盡,楊煜的真龍之氣幾乎就是無邊無盡的,流失一點氣對他來說根本沒什麼大礙。
這個蘇晉,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這邊心中疑惑,楊煜那邊已是眼中閃過一絲興味,意味不明地哦了聲,輕笑道:“既然晉飛都如此說了,朕再不收下便是不給晉飛面子了。”
這一聲便猶如往水中放了白石,殿堂上一下子就炸開了鍋。
“陛下!”邊上一官員驚道,“此女乃是精怪,且自古以來紅顏多禍國,還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若是陛下今晚收了此女,明日民間將會如何流傳?”
“陛下,精怪之說到底不可全信……”
“陛下三思!……”
零零總總的勸諫此起彼伏,楊煜皺緊了眉,神色間便有了幾分不快。
“不過是一具沉香木人罷了,朕還能爲此沉迷不成?晉飛,此女可有名諱?”
“尚無,還請陛下賜名。”
“不過是一具木人,也想要凝出心,那便喚做凝木吧,凝心成木,倒也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