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裡面是另外一方天地,九曲十八彎的橋下是開滿了荷花蓮葉的池子,有蜻蜓飛過,立在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尖上,不過片刻又振翅飛離。
洛玄提着長冥,一步步往裡走去。
荷花隨風搖曳。
嫋嫋薰香之中,有一道聲音冷冷淡淡地響起:“今日竟是太尉親臨,真是讓君言受寵若驚啊。太尉手下的大將呢?見不到我,它們定會想念得緊吧。”
“陛下吩咐,每半個月我可差遣手下大將前來督促你煉丹,但是每隔四月,我則要親自來一趟。長生不老之藥煉好了沒有?”
隨着洛玄的步步靠近,君言的身影逐漸在滿室的薰香中顯露出來,比起四個月前,她的身形明顯清瘦了不少,面容也變得有些蒼白。
與那天一樣,她仍舊身着白衣,不同的是今日她戴了一株金步搖,珠串搖動,雙蝶髻下一頭青絲如瀑般傾瀉而下。
見洛玄到來,君言依舊撥弄着香爐中的薰香,沒有擡頭看他一眼。
“長生不老藥若是那麼容易就能煉好,這世上也就沒有凡人了。”說到此處,她頓了頓,又道,“你們九州人不是很信奉神仙的嗎?既然如此,不如多去拜拜好了,在我身上求藥,得不償失。”
言罷,她又冷笑道:“我若真的能煉成長生不老之藥,還會落到今日地步?你們那皇帝也不想想,人家說什麼,他都信什麼。說我們是仙人……他居然也真信。”
她閉上眼,湊近了香爐一點,輕輕聞了聞,搖搖頭,又往裡加了一味香料,緩緩道:“若是真的仙人,又怎會如此輕易便被凡間帝王囚禁?”
“真是……可笑至極。”
“可笑?”洛玄看了她身旁的幾個香爐一眼,冷聲道,“你既有空做這些閒事,爲何不爲陛下煉丹?儘早煉出陛下滿意的丹藥,你和你的族人就可脫身。有何不好?”
“長生不老藥只是妄談虛言,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味丹藥,自然也煉不出。”
“你活了多少年?”
君言撥弄香爐的動作一頓。
“什麼?”
“你活了多久了?”洛玄看着她,面無表情地說道,“有幾十年了吧?那你爲什麼還不顯老態?”
“……”
“陛下要的只是延年益壽的丹藥,能夠讓他暫時容貌不變,至於是否真的能夠長生不老,到時你和你的族人已經消蹤隱跡,即便他發覺被騙了也無法去找你們的麻煩。你這樣拖延時間,只是在把你的族人往火坑裡推。”
宮鈴聲輕靈響起,夏風緩緩拂過庭院,荷花池上蓮葉搖動。
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靜止。
金步搖珠串一動,君言緩緩合上香爐蓋,擡眸看向洛玄。
此刻日頭正盛,洛玄立在內院門口,擋住了大部分日光,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將君言的大半個人都籠罩在了裡面。
她盯着洛玄,眼眸清冷,有光暈閃爍。“太尉這是何意?”
“我之前說過吧,很討厭你身上的味道。”洛玄神情無波無瀾,黑眸沉沉。“但是,那是因爲我聞到了和自己很相似的味道。”
“你是誰?或者說,我和你們一族有什麼關聯?”
君言盯着洛玄,半晌不語。
直到宮鈴在屋檐下又被風吹得晃動了一記,發出有些空靈的響聲後,她才緩緩道:“有一事,太尉想必不知道。”
“雖然你們洛朝上上下下都尊稱我們一聲仙人,可是在被那位李大人從遊洲押送過來的途中,因着我族中一位小弟不慎落入海里,與惡蛟不相上下地搏鬥了一番,可是被人驚恐地喊了一路的怪物呢。”
“怪不得太尉對我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惡劣,原來是有着此處因由。要知道我們族人雖然是你們口中的怪物,因爲着可能擁有長生不老法門,被押送的這一路上可是有很多人上趕着巴結。”
“很痛苦?因爲你也曾經被人認爲是個怪物?不會老去、喜食惡獸、天生擁有強大又神秘力量的怪物?”
“因爲和自身相似的氣味,便厭惡到如此地步……想來太尉也曾爲自己的天生異能而苦惱吧,甚至心生厭惡,從心底恨極了自己?”
“所以你覺得我們同病相憐,想要幫我?”
烈日之下,洛玄冷着一張臉,無喜無怒,居高臨下地看向君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君言也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後,她扶額輕笑了起來,“都不如何……只是覺得可笑罷了。”
她笑個不停,直到笑得眼中泛起點點淚光,帶着些許瘋狂不甘的神色看向洛玄:“同病相憐?”
“你錯了!”
“你雖然自幼生長於深山幽谷之中,茹毛飲血,可卻是苦盡甘來,做了這大洛的天策太尉。而我,和我的族人們,安安分分地生活在遊洲上,什麼壞事都沒有做,卻生生被你們囚禁於此,骨肉分離。天道何在?”
“太尉,你在深山老林中食過人肉的吧?”
“你食人肉,尚且能位極人臣,錦衣玉食。而我們……哼,不說也罷。”
“同病相憐,只是太尉的一廂情願罷了。”
“更何況太尉真的以爲,只要我煉出了長生不老之藥,你們的皇帝就會放過我們嗎?”
“我還沒有那麼天真。”君言滿目清冷地笑道,“有一句話說的好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長生不老之藥,只要你們的皇帝在一日,就只能由他一人掌控一日。若我真的煉出了丹藥,我和我的族人才真正是死到臨頭了。如此,你還以爲我會煉丹麼?”
洛玄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冷聲道:“不煉丹,你照樣會死。”
“但我可以活得久一點,有什麼不好?”
“你的族人會死於非命,死相悲慘。”
君言的臉色猛地一變。
“死於非命?”
她猛地從榻上站起,銅黃鏤空的紫香爐被她帶得掀翻在地,裡面的香料灑了一地。
“你們居然還有臉來威脅我?!”
洛玄面色不變。
“成王敗寇。現下你遊洲一族性命盡數捏在我手中,威脅,不過是提醒罷了。”
“好一個提醒。”君言定定地盯着他,滿面憤怒,卻是忽然笑將起來,神色冰冷。“好,好,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今日便給太尉一個提醒。若是我的族人死於非命,非但長生不老之藥你們得不到,就算是我拼盡全數修爲,也要拉你們一個個地下地獄!”
“在此之前,先死的會是你的族人。”洛玄平靜道,“其實這些都與我沒有關係,但是我討厭麻煩,陛下來催我也會煩。你若告訴我我與遊洲的關係,興許還能救你和你的族人一下,若是不願相告,我也不會勉強。只是可憐了令妹,年紀輕輕就要遭受抽筋扒皮之苦了。”
君言怒目圓睜:“你敢!”
“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親眼去看。”
這句話讓君言的臉色變得慘白,她緊抿着脣,下脣發白。
“好,好……既然你這麼想知道你的身世來歷,我就告訴你。”
“天策太尉洛玄嗎?聽說這名是皇帝賜給你的,那算你走運,因爲你根本就沒有名字。”
“姓名乃父母恩賜,你沒有姓名,也就意味着——”
“——你並非正常出生。”
“你甚至沒有父母。”
“自古以來,東海便有仙島三座,靈島數座。在數萬年前,那三座仙島還分別爲蓬萊、瀛島、遊洲。蓬萊自萬年前的一次天災後徹底隱匿,暫且不提。
數萬年前,瀛島上面不知何故,長滿了一種類似旋澤草的草藥,因着是生長在瀛島上,便叫做瀛洲草。旋澤草乃百年難得一見的良藥,但瀛洲草卻不盡然。
當時,瀛島上和遊洲一樣,人仙混合居住,只是人不算是普通的凡人,是有點法術底子的修煉之士,仙也不是多麼厲害的仙,頂多一些地仙散仙罷了。
瀛洲草生得突然,又因爲與旋澤草相似,便被不少人採來做了草藥,給傷患服下。這下算是捅了大簍子,無論是敷是服,是人是仙,是禽是鳥,只要是誤用了此草的,俱外生邪氣,內裡生三火。邪氣三火相沖,又與瀛島的仙氣相剋,因此那些人要麼死了,要麼就成了非妖非魔的邪物,在瀛島上流竄禍害。
當時的東海三仙島並未與外界相連,加之瀛島人仙混居觸犯了天條,原本看着仙不算仙人不算人,又與世隔絕的,天帝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出了這檔子事,天帝就不能再姑息了。
爲了徹底杜絕這些邪物與瀛洲草,莽荒天火從天而降,燒了足足有七七四十九天,將原本的一座仙島直接燒成了寸草不生的枯島。雖也有後世傳說,言今日的瀛洲便是昔日的瀛島,但這也只是笑談罷了。
只有遊洲,自古一直存留至今,留在島上的人仙經過代代繁衍生息,體內仙根已無,天生神力更是幾近消弭,只留下一點學習仙術的底子。也因此我們遊洲族人才會變得像現在這樣,身懷一些術法,也能保持容貌常駐,可到底不是真正的神仙,被人輕易制住。
太尉用不着皺眉,君言說的這些並不是廢話,與太尉的誕生都是有絲絲縷縷的因緣的。當年三座仙島互相之間尚有來往,在瀛島上也有一些遊洲人,誤食了瀛洲草之後沒有出現不適症狀,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回了遊洲,在遊洲上邪氣入體,因着遊洲與瀛島仙氣靈力不同,那些遊洲人並沒有化成很容易就被一把火燒死的邪物,而是化成了惡獸——五行混亂、陰陽無序的惡獸,白右。
這白右,便是太尉那日帶着的那一頭全身化膿的惡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