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位凝木姑娘和佳期的身影漸漸消隱於漫天紛飛的桃花瓣中,我在湖心亭中鬆了口氣,捏了一個訣,利用這附近滿滿的水汽在我面前一揮衣袖,一面水鏡就這麼立於我眼前。
“二哥!”我沖水鏡叫了一聲。
水鏡波光粼粼,沒有動靜。
“二哥?”
波光粼粼。
“……二哥?”
波光粼粼。
“鴻煊!你妹子找你!”
微風拂過,水鏡繼續着波光粼粼。
我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
“……二哥二哥二哥二哥哥哥哥哥咯咯咯咯咯……”
“吵什麼吵!煩死人了!”過了許久,水鏡裡終於傳出了我想聽到的那個清明婉揚之聲,只是這聲音卻頗有些不耐煩的意味。
二哥一襲青色的緞面錦衣,長髮披散,正眉頭緊皺地靠在一邊的美人蕉上,看也不看我地就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打擾你二哥練功清修。”
“……你那睡覺也能算練功清修啊?”我剛說完,就見二哥的身影在水鏡裡慢慢淡去,連忙喊道:“哎哎,別呀二哥,我說錯話了還不行嗎!”
“到底有什麼事,快說。”
“就是……”約莫是因爲小時候那一起扎小辮事件,二哥一向與三表姐不對盤,他一直反對我來這桃源幻境找三表姐。我剛想對他說事情緣由,忽然想到這一茬,便改口道:“二哥,你知道有什麼法子能幫精怪找回四情嗎?”
“精怪?”二哥一愣,原本閉着的雙眼忽地睜開,眉頭一皺,目光一閃直接盯住了我。“聽碧,你又去找那三郡主了?”
“這……嘿嘿嘿……”
“別給我嘿嘿嘿的,我可警告你,你那三表姐腦子從小就不大正常,她自個兒願意在桃源幻境枯坐,你可別學她的樣。趕快給我回宮來,下次我再發現你和她在一起,看我不好好教訓你。”
“我也想啊,”我有些心虛地笑了笑,撓了撓頭,目光漂移開來。“可是……三表姐她現在離開這裡了,就留我一個人,那精怪姑娘來找桃源神主,我也不好拒絕啊。”
“她離開?喲呵,她也有離開那裡的一天啊——等下,你剛剛說什麼?”
“就是……有個精怪過來找了我,讓我幫她尋找缺失的四情。”
“你應下了?”
“我……應下了。”
“聽碧啊聽碧,”水鏡裡的二哥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那樣子就好像恨不得從水鏡裡抽身而出,在我頭上狠狠敲一下才肯作罷。“我說你怎麼那麼缺心眼呢?精怪向來少情,不過憑着一股執念和外氣凝了神思,無心無丹,天生就比不得三魂七魄齊全的凡人和妖。原本就少情,你怎麼讓她多情?”
我聽了忙道:“不是少情,是那位姑娘原本就無感無情。二哥,你也說了,精怪向來少情,但從不無情,怎麼可能四情皆缺呢?所以我就想問問你,是不是她本身出了什麼問題?”
二哥似乎在東邊的海島那邊,不時有花瓣飄下落在他身上。此刻他彈了彈身上落在身上的桃花花瓣,閒閒道:“這不是西殿那三郡主的事麼,你一個小女娃子,插什麼手。”
“二哥,我都過了上仙劫,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不滿,“再說,我都已經應下人家了。爹不是常說,我們這些做神仙的最重要的便是一個諾字,諾言不可違,若是違背了諾言,便如違天道,是要損德的。我看你現在不是閒得很嗎,幫一下我怎麼了。”
“我很閒嗎?”二哥轉頭看看,打開煙雨摺扇扇了扇風。“沒啊,我很忙,忙得很呢。”
“……二哥!”
“行行行,我就幫一下你。”大概是作弄夠了,二哥在水鏡中一彈手上花瓣,垂目一笑。“我先前說了,精怪是憑着一股執念和外氣凝了神思的,不可能天生就四情皆缺,必定是後來發生了些什麼事,導致四情離體。你去問問那精怪在缺失四情前發生了什麼,或許就能找到源頭了。”
我想了一想,搖搖頭:“這法子行不通,我問過她,她說她天生就是如此。”
“那我就沒辦法了,四情雖屬這三清大道,但它化於無形,出五行離六道,是遠非我等神仙之道可及的。不過麼……它雖然跳出五行六道之外,卻還在道之內。這道之內的事,崑崙虛知道一些,蒼穹也知道一些,你可以問問這兩處去。”
我一聽到崑崙虛三個字,耳邊的太陽穴就跳了兩跳,沉下了臉:“二哥,你能不提某處地方嗎?明知道我和它八字不合。”
“行啊,那就去蒼穹問吧,錦華神君一向助人,想必他定樂意爲你解答此惑。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沒有精怪天生就少四情,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不記得,便極有可能是忘卻了那段記憶。你說那精怪天生如此,怎知她的‘天生’,不是在失憶之後?”
話音剛落,二哥右手一敲摺扇,忽然問道:“話說回來,你怎麼在桃源幻境裡?那三郡主就這麼留下你一人?”
“三表姐說她有事,”我沒有把三表姐春心萌動的事告訴二哥,免得他打了雞血一樣不停嘲笑半個時辰。“但是過幾日會有故人來這裡,讓我在這等着。”
“故人?嘁,她這幾百年都在桃源幻境裡枯坐着,會有什麼故人?充其量也就是蒼穹那邊的——”說道這裡,二哥忽然神色一頓,笑道,“哎喲,忘記事了!都怪你和我說話忘了時辰,我還有要事要辦,就不跟你多話了啊。”
“蒼穹那邊的什麼?”
“啊?我有說蒼穹嗎?”二哥在水鏡中左顧右盼。
“……”我不語,直直地盯着他。
許是被我盯着有些後背發涼,二哥乾笑了幾聲:“妹啊,你哥我最近練功正練到緊要關頭,打斷不得,打斷不得。我不和你多說了啊……”
話音剛落,水鏡中便一陣波紋泛動,二哥的身影在其中漸漸淡去。
我心中着急,想知道他剛纔到底想說什麼,但我也知曉二哥的性子,他這個人看上去嘴上沒個把門的,但是他不想說的話沒人能令他說出來。只好悻悻地抿了抿脣,任由他的身影在水鏡中越來越淡,直至最後只剩下一片粼粼的波光在水面上晃動。我一揮手,解除了水鏡術法。
算了,二哥每次不小心提起蒼穹就眼珠子亂轉的,肯定是有什麼秘密,我和他乃兄妹,以後的日子久着呢,總有一天能被我問出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處理好凝木的事。
既然已經應下了凝木的請求,我就不能推脫,必須得幫她尋到那四情。蒼穹那邊最近好像出了點什麼事,整個門派已經閉門不見客多月,我還是不要去打擾的好,崑崙虛那邊我就更不想去了,去了心煩。
這樣的話,也只有一條路了。
看凝木那樣子也不像是在說謊,那剩下來的法子,就只有去探一探二哥口中,她可能忘卻的一段記憶了。
我的法術並不精湛,這探人記憶的法子較爲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對方的法力反噬,或是壞了他人的元神內丹。精怪雖無內丹,卻有神思,我身來神胎,不怕被死物蒙靈的精怪法力反噬,就怕一不小心破壞了她的神思,使她在死前的這段日子裡也神志不清,這可不好。所以我就進了三表姐的房間,在她房裡的那一處別有洞天的書房裡尋找有關探人記憶之法,免得出了什麼差錯。
這桃源幻境本爲無相幻境,無悲無喜,無邊無際,無埃無塵,自然也無日無夜。這無相幻境原本是一團混沌的錯綜世界,被三表姐用了那十七把袂海劍的法力鎮着,好歹使得這桃源幻境重開了一片天地,但也只有日,沒有夜。
昨日我是閒極無聊,纔在那邊看着香慢慢燃盡算好了時間,知道過去了多久。而今日我埋頭於這些三表姐不知從哪裡蒐羅來的上古書卷中,自然無暇去做些其他功夫。
因此,當我從那一堆書卷中擡起頭時,看着外面的日頭仍然是我進來的那般耀眼,便是自己也不知道過去多久了。
我看着這桃源幻境中永遠紛飛飄舞着的桃花瓣,碧水汪汪的凝心湖,古樸晦暗的湖心凌然亭,不禁感嘆這桃源風景還真是千百年都如一日,一塵不變。
想到三表姐原本是最愛熱鬧的性子,爲了那冷情冷性的前表姐夫,生生地在這孤寂的桃源幻境中枯坐了幾百年,便不免對那前表姐夫生出一些怨懟來,替我那三表姐覺得不值。
她是愛前姐夫愛到了骨子裡去,可那個人到最後連句抱歉也沒說,就那麼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當真叫人心寒。
……罷了,三表姐的那些往事早已隨風而散,她本人都已經不再執着了,我又何必在這裡爲她不值,還是先顧好眼前的事纔要緊。
雖然不知道在這桃源幻境中具體過了多久,但我總歸有些感覺,不說幾天,十幾個時辰總是有的。因此我也不怕打擾凝木正在休息,便吩咐了佳期請她過來。
凝木過來時,還是那一身縷金緞錦的豔麗長裙,許是在汲取了這裡靈氣的緣故,原本面無血色的臉變得有些紅潤,因此也顯得更加豔麗動人。
“凝木見過神主,敢問神主,是否已有了尋找凝木四情之法?”
她的聲音仍舊是那樣子的無悲無喜,沒有一絲波瀾。
“不錯,我是找到了一個法子。”我在這桃源幻境的宮殿上微微頷首,“只是,這法子需要你的配合。”
“神主但說無妨,凝木定當傾力相助。”
“其實這法子也不復雜,精怪因外氣機緣而凝神,卻萬萬少不了它本身的一份執念,否則神渙而氣散,即便是再多再上等的靈氣也無法使死物成精。所以,你本身不可能缺失四情,你所說的天生無情,定是在這之前,缺失了一段失情的記憶。若你願意,我會以術法入你神思,幫你找回那一段缺失的記憶。”
頓了頓,我又道:“只是……有一點你需要知道,你的外氣已經不多了,精怪生於死物,無法自身修煉產生外氣,外氣只有越耗越少的一條路。如若你此番助我入你神思,或許會加速你外氣的消耗。或許……在尋得四情的那一刻,你就會死。你當真要如此?不後悔?”
“多謝神主相助,”她低着頭,想也不想地就道,“凝木感激不盡。”
“好。佳期,燃香。”
凝木的記憶很多,卻並不繁雜。
如她所說的那般,她這幾百年來一直在凡間生活,極少隱居,因此她走過的地方和看過的人情風景並不少,只是不像常人那般的五彩斑斕,而是一片灰色。就彷彿她的心境一般,無悲無喜,無哀無怒。
我用法力牽着那一道五名香,在這灰色的記憶中行走,直到前方有一片厚重的濃霧擋在那裡,似乎記憶之路已走到盡頭。
我照着古書上所說的捻訣施法,利用手中的五名香使那濃霧散開一道細若蛛絲的縫隙來,瞅準了這個空檔一下子化水而入。
前方仍然是一片濃霧,我手上牽着五名香,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直到厚重的濃霧中閃過一道光,光芒緩緩散去,我的眼前驟然被一片汪洋的大海所淹沒。
狂風暴雨中,有一道隱隱的呼救之聲忽遠忽近地響起,隨着這波濤洶涌的海浪一道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