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一笑:“公主,我早已經說過了,這裡是覆河城。”
我眉眼一沉,剛想說話,沉新卻在我之前開口道:“你剛剛說的傀儡是什麼意思?”不待蘇晉回答,他就又道,“那些前去請你來降妖伏魔的鎮民呢?”
“降妖伏魔?”蘇晉品了一番這四個字,緩緩笑了,“這四個字我已多年未曾聽過,今日咋然聽聞,倒是讓我感慨良多。至於那些人,”他道,“神君不是已經知曉了嗎,何須再來問我?”
我被沉新擋在身後,因此能夠清晰地看見沉新的一舉一動,比如現下,他的脊背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繃直了,聲音也很緊繃,像是一把繃緊了弦的弓,只待時機成熟,便要一箭射出去。
他和洛玄一樣,已經蓄勢待發了。
“你當真用了傀儡之術?”
“傀儡之術並非是什麼禁術,”蘇晉緩緩道,“難道我還用不得了?”
傀儡之術!
彷彿一道驚雷從空中劈下,我震驚無比,眼前閃過無數幕那些鎮民的一言一語,他們舉手投足間纏繞着的青黑死氣,怎麼也不敢相信這些人竟然都是蘇晉用傀儡術造出來的。
傀儡術不稀奇,可他是怎麼能引來這麼多魂魄附在傀儡身上的?而且若非生人,那些死氣又是怎麼纏上的?死氣對於死物可沒有什麼興趣!
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那些來來往往、充滿了凡間煙火氣息的行人,如果都是蘇晉一手所造出來的傀儡,那他的修爲得高深到哪裡去了?!
尋常傀儡之術只不過是施術者以法術驅使罷了,再厲害一點的可以讓傀儡自身修煉成精,成爲施術者的手下,可像是剛纔這條街上的情景那樣,無數個傀儡之間互相有交流、自成一體,可是之前從未有人做到過的!
蘇晉他真的厲害到這種地步了?
我震驚無比,一旁的譚蓁也是如此,她倒吸了一口氣道:“傀儡術?這——這麼多的活人都是公子一人用傀儡術造出來的?可我觀他們的舉止言行,俱像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像是死氣沉沉的傀儡啊。”
蘇晉就道:“傀儡之術,雖以傀儡爲支,卻也可用遊魂附體,遊魂一旦附體,那傀儡也就相當於那遊魂的肉身了。我所用的這些遊魂生前都是凡人,因執念之故而飄蕩於世,不曾入得地府輪迴,附身於傀儡之上,便相當於借屍還魂,自然能活出一派活人景象了——因爲他們本就是活人,只是都忘卻了自己已死的事實罷了。傀儡之術,並不像是姑娘想的那麼呆板無趣,若不然,這傀儡術一看便知,還有誰會用它?”
他說着,忽然一揮袍袖,金邊繡文的袍袖揮動間,點點白絮自他袖中飄出,無風自動地充盈滿了整條街道,如同雪花一般,輕靈舞動。
而待他廣袖落下時,周圍原本清無一人的街道上就頓時變得喧囂起來。
兩旁的攤販吆喝聲復起,周圍行人來來往往,張府門前一片喧譁聲,都在議論那兩大鍋子怎麼倒下了,甚至有人見到蘇晉,還上前對他問候了幾句,整條街又恢復了之前的光景。
——彷彿時光倒流一般,那些人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全沒了之前的驚恐,神色如常地開始了最平凡不過的凡間一日。
看到這一幕景象,我心頭大震,沉新也是繃緊了背。
他竟能將傀儡術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如果這城裡的人都像十白一樣由青瑁化成、或是被他用傀儡之術造出來,那他豈不是僅憑一己之力就憑空造出了一座城市?!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傀儡之城,青瑁化身……
蘇晉的法力,竟然如此高深。
周圍人來來往往,蘇晉看來是在這座城裡當起了醫術高超的大夫,有不少人都認出了他,笑着上前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得體地迴應,態度自然得就彷彿是在面對活生生的人一樣,而不是死物一堆的傀儡。
在我們這批人中,我是魂魄之身,那些“人”看不見;沉新隱了身,他們也看不見;只有洛玄,他素來對外界不甚關注,這一路上都是以一副孑然一身的狀態抱着長冥走來的,目下無塵,引來了無數路人對他側目,他原先還沒什麼反應,一直木着那一張臉,可此刻卻不知怎麼的,在又一人對他側目之後,他忽然抽/出了手中的長冥,對着那人就是一刀劈了下去。
刀光閃過,有血飛濺出來,那對他側目而視的路人神情由詫異轉爲驚恐,而後定格在了張嘴欲喊的那一瞬間。
他胸前被洛玄劈出了一道大口子,血肉外翻,血液飛濺了足有幾尺來高。
等等,血?
傀儡怎麼會有血的?
我心下驚疑,想上去一看究竟,只是剛一邁步,就被沉新攔住了。
“別去。”他低聲對我道,“是血儡術,這些血也和之前的那些粥飯一樣,由廢水化成,你仔細感受一下就能感覺到。”
說話之間,那被洛玄砍了一刀的人已經撲通一聲重重倒在了地上,也正是這一聲沉悶的重響,帶起了在場諸人的一片尖叫。
“殺、殺人、殺人、殺人了!”
“救命!殺人了!殺人了!”
“啊啊啊啊——”
周圍人四散奔逃,比之沉新將十白逼回真身時還要驚慌失措,在一片慌亂中,洛玄沉默地收刀回鞘,沒有一絲除漠然以外的神情。
蘇晉壓了壓眉,卻是微微一笑:“洛將軍當真是脾性大,這些傀儡雖爲死物,可如此輕易地殺了,卻也是頗有些麻煩……”
“麻煩?”洛玄冷冷道,“什麼麻煩?我的嗎?”
蘇晉但笑不語。
洛玄繼續道:“殺人當償命,按大洛律,應有縣官着人前來捉拿殺人者。蘇大夫,縣官呢?”
“這縣官麼……在一開始的確是有的,只不過後來嫌麻煩,便去了這一道。”蘇晉瞥了周圍四散奔逃的衆人一眼,微微一笑,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那倒在地上的死者就變成白絮飄散在了空中,只留下一灘無色透明的廢水。
白絮飛舞着掠過各人眼前,所經之地,那些奔逃得有些癲狂的人一個個無不安靜闔目,待雙目再度睜開之後,那些人就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扯着一張臉或笑或談,開始重複之前街道的景象。
我看着再度恢復平靜的衆人,聽着再度響起的吆喝聲,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再沒了之前看到他們時的那幾分人間煙火之感。
這一刻,浮現在我心頭的只有四個字。
行屍走肉。
在沉新的默然、洛玄的冷漠、我的涼意涔涔與譚蓁的震驚中,蘇晉的聲音輕飄飄響起:“凡間諸事雖然看着簡單,但其中大有一套千秋在裡面。這座城的問題如此明顯,神君卻是幾日都沒有看出問題,反倒是將軍一眼就看出來了。看來,還是將軍聰慧,想來將軍身居高位數年,心中定是自有一番丘壑,只是懶得搭理那些愚鈍無知的凡人罷了。拔刀殺人,這城裡諸人就會驚恐逃開,而逃開之後,問題便一一顯露出來——有人行兇,按理本該報官,可是官在何處?我若是不抹去他們這一段的記憶,恐怕不出半日,這些人就全都瘋魔了。將軍這一招,倒是使得當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