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新吃痛地嘶了一聲,不待我抓穩他的手腕就把手抽了回去,擡頭對司命怒目而視:“你——司命?”
司命好不容易纔站穩了,對上沉新由憤怒轉爲震驚的目光,兜着袖有些尷尬地哈哈訕笑了起來:“沉新,聽碧,你們……好啊。”
“你的手——”我低聲抱怨,正想把沉新的手抓回來,沉新卻從椅子上站起,不理會我“紗布還沒包紮呢!”的抱怨,看向踏過門檻緩步而來的蘇晉。
“太子殿下,你這是何意?”他有些挑釁地笑道,“就算想要盡地主之誼,也不用把你的親弟弟綁了來給我出氣啊。”
司命睜大了眼:“沉新,枉我和你這麼多年的交情!你你你,你居然——”
“你閉嘴!”沉新不耐煩地橫了他一眼。
司命立刻住了口,不再言語。
“神君想岔了。”面對沉新挑釁的質詢,蘇晉就顯得從容多了,他施施然走向我們,在一丈之外立定,笑意頗深,“蘇晉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又哪裡來的親弟?更何況還是貴爲天帝次子的司命神君?我只是瞧着司命神君一個人在夜中於河岸邊徘徊不去,那勘察地形的情形與洛將軍多有相似,以防他不慎之下驚擾了引魂燈,就把他帶了過來,也好和神君敘敘舊。怎麼,難道神君與司命神君不是至交好友嗎,在如此境地下見到好友,神君爲何非但不展歡顏,反而對司命神君冷語相加?”
沉新還沒有什麼反應,司命就神色震驚地開始反駁了:“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沒有我這樣的一個弟弟?”
蘇晉冷眼看過去,清冷道:“蘇晉乃一介小小凡人,攀不得天家親,就算懷逐神君逝世已久,司命神君思兄親切,也用不着見一個叫一個。”
司命面色慘白地後退了一步,似是大受打擊。
“逝世?”我立刻聽出了他話中的不當,當即就質疑道,“懷逐神君只是失蹤,從沒人說過他已經離世,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還這麼肯定?”
同時心裡對司命的反應有些鄙夷,他平時看着風流倜儻的,原來也會有方寸大亂的時候,這蘇晉是不是天宮太子不說,他的好兄弟沉新還受着傷呢,他也不關心一下。
蘇晉微微一笑:“公主當真心思細膩,於微末處也不放過一點……好吧,既然公主發話了,我自當有問必答。”
他頓了頓,瞥了面色慘白的司命一眼,才輕笑着道:“三清都言懷逐神君失蹤萬年,然我雖是一介小小凡人,也是知道一宮太子的重要性的,太子久去不歸,不是心中沒有天宮,就是……已經遭遇不測。更何況,數年前我曾遊至一座世外仙島,那島上繁花盛開,四時之景俱全,當真是鳥語花香,美不勝收,朝聞花香,便是夕死也值了。也正是在那座仙島上,我見到了……”
他看向司命,輕笑道:“懷逐神君的屍體。”
司命神情大震:“你……”
“說來,也是可悲。”蘇晉像是沒見到他的神情一樣,繼續說了下去,話語間頗有幾分傷感之意,至於這傷感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懷逐神君貴爲一宮太子,竟死相悲慘,當真是讓我心有慼慼……對了,也不知爲何,他明明是神君,死了卻跟凡人一樣,身體腐爛,禿鷲啄食其肉,泥土吸收其血,他屍體周圍那一片的花開得可真是燦爛啊……奪目,耀眼,生機勃勃,卻又帶着血一般的顏色……*與燦爛、死亡與新生交織在一起,那景象,當真是比島上盛開的繁花還要沒上幾分,令人不捨得移開眼……現在想來,那情景還是歷歷在目。”
司命後退了一步,多虧了沉新伸手攔了一下,不然他怕是就要跌坐在地了。
“我不知道,你竟遭受到如此痛苦……”他恍惚道,聲音聽上去幾分痛苦幾分後悔,竟還有幾分哽咽,“大哥……當日,是弟弟對不起你……”
“神君,我已再三解釋過了,”蘇晉神情溫和道,“我並非是你兄長,神君與懷逐神君兄弟情深,乍聞懷逐神君身死,悲痛不已是自然的,只是還是別搞混了我與神君爲好,若不然,懷逐神君要是得知你錯認了人,豈不是死不瞑目?”
司命嘴脣抖動:“大哥,你——”
蘇晉一笑:“說來,我也是對懷逐神君之死大感疑惑。素聞神君掌管天下司命之簿,於三清諸事都很通曉,那可否請神君告知,這懷逐神君身爲神君,怎麼死了卻不消散於天地中,而是像個凡人那般逐漸腐爛,被萬物侵蝕呢?莫非是神君當年修煉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才導致的?”
司命沒說話。
蘇晉也不糾纏,微微笑了笑就道:“有懷逐神君的前車之鑑,看來我日後修煉時要多加小心了,我可不願步神君後塵,死了……也不得安寧。”
由於我背對着司命,因此我看不清他面上是何神情,但蘇晉卻看得清清楚楚,他像是看到了什麼令人滿意的東西一樣歡快地笑了起來:“好了,時辰尚早,司命神君長途跋涉來到此地,又在河邊費了一晚的精力,想必已是累了,我就不打擾神君休憩了。”
他轉身欲走,步子一擡,又頓了頓,側頭看向我和沉新,視線在沉新的右手背上打了個來回:“此藥乃我一故舊所制,藥效上佳,神君只管盡用。”
“多謝,”沉新立刻回了一句,“你那故舊。”
蘇晉微一頷首,就轉身邁出了門檻。
他並沒有離開宅子,而是在長廊處身形一轉,撩起垂下的紫藤蘿,進了內院。
天光熹微,紫藤蘿隨風搖曳,隱去了他逐漸遠離的背影。
司命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一樣,一屁股跌坐到了椅子上。
沉新諷刺道:“我還以爲你會直接坐在地上呢,原來還記得做椅子上啊。怎麼,在蒼穹那會兒你不還信誓旦旦地說,要是蘇晉當真犯了天規,就算他的你的大哥,你也會把他五花大綁回去,押他上神霄殿嗎?”
“沉新。”我看司命神色實在難看,幾乎都可以說得上是失魂落魄了,就低聲喚了一句沉新,“雖然蘇晉他……但他好歹也是司命的大哥,你少說兩句吧。”
“你不知道這裡面的內情,別亂勸人。”沉新看也不看我,“司命,我話放這裡,蘇晉和我勢如水火,我容不下他,他也容不下我,最多等到引魂燈出世,我一定會對他出手。你要是真能大義滅親,那你來這裡我歡迎;但你若是婆婆媽媽磨磨唧唧地想勸你親愛的大哥回心轉意,我勸你還是儘早回去吧,我不想和你對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司命閉眼深深地嘆了一聲,長髮滑下遮住了他眉角處黑色妖異的紋路。“不管他是蘇晉還是大哥,他都犯下了天規,按理,都該以擅自篡改天命、謀害人命之罪論處。只是……只是當年,他就是因爲錯犯了天規,被父君罰剝奪仙籍,拔除神骨,毀了他所有的修爲,纔會像個凡人一樣死去……”
他顫聲道:“我簡直不敢想象,我那一向心氣高傲的大哥,是如何面對自己的凡人之軀、面對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的……他……又是用什麼心情,跟我講述他死時的情景的……我是他的弟弟,卻不能在他落難時幫他一把,反而逍遙了這麼多年後又以‘違犯天規’之罪前來抓捕他,我、我——”
“你辦不到?”沉新神情漠然,“辦不到就回去,別給我在這添亂。”
“可是——!”
“司命,你有沒有想過,”他挑眉,“若是你的好大哥真的在被天帝懲罰後像個凡人那樣悲慘地死去,他又是怎麼回來的?又是怎麼煉成的現在這一身法力?”
“觸犯的……又會是什麼樣的禁法呢?”
“我都跟你說了,你的手還沒包紮好,你偏不理我。你看,現在傷口又裂開了。”
在沉新拋下那一句堪稱是驚雷的話後,司命就一臉震驚地坐在椅子上不說話了,也不知他想了什麼,沉默許久後蹭地一下站起了身往門外走去,看方向是去找蘇晉的。蘇晉雖然和我們算得上是仇人,但他也是司命的大哥,因此我和沉新也就隨他去,沒有叫住他。
反正照蘇晉的態度,他是斷然不會承認他天宮太子的身份的,讓司馬死心也好,別到時候少了個助力不說,還多了個敵人。
司命離開後,我就拉着沉新在椅子上坐好,拿起桌案上的白綾,細細纏上他的右手。
不是我多事,對於神仙來說,這些皮肉傷本來不該放在心上,可不知道譚蓁昨晚用的什麼鏈子,本該半個時辰內就恢復如初的傷口竟然到現在還沒有好全,要不是沉新再三保證他沒有事,我都要懷疑他又中什麼暗算了。
“這傷口怎麼回事?好得那麼慢。”
“莽荒戾氣,自然快不了。”沉新收回手,笑着看了一眼我給他包紮的右手,“不錯,包得很齊整。當初我在深淵裡受的那些傷也將養了好幾天,這個小口子可比蝕龍帶給我的傷小多了。”
“你就貧吧,遲早有你好受的時候。”我瞪了他一眼,實在是爲他這種仗着法力護身就不珍惜自己身子的態度生氣,“你說你能逼出天陰蠱爲你所用,那你什麼時候把你體內的魂追也逼出來,把這兩個東西一起放到蘇晉身上,讓他也感受一下萬蟻蝕心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