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齏粉從沉新手中簌簌落下,室內一片寂靜,鴉雀無聲。
譚蓁神情漠然地看着他手中落下的齏粉,沉默着不置一詞。
粉末落乾淨後,沉新拍拍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說話。
他們二人就這麼在靜夜裡對峙着,有陰雲飄過,蓋過了那一輪弦月,也遮住了那一片清冷的月芒。
我站在沉新身邊,也不想知道他們是什麼心思了,只默默地盯着他手背上的傷口看。血是已經止住了,但血腥味還瀰漫在我的鼻尖,揮之不去。
很好,看來他是嫌神女哨造成的一身內傷還不夠看,想來個內外兼修。
真是……說擔心又不甘心,想嘲諷他又真的心疼,我都快被自己糾結死了!
說來也怪,沉新跟我在一起先是對付蝕龍,而後對付洛玄,對上蘇晉的神女哨還不夠,現在又對付了一個譚蓁,是一個接一個,就沒有停歇的時候,簡直像是中了詛咒一樣。
想起孃親對他莫名其妙的敵意,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唔……莫非在我出生時孃親曾給我算過命,算出了我和沉新八字不合,一旦遇上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和無妄之災,所以纔會在聽聞我跟沉新接觸後動那麼大怒?
嗯,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啊。
我在一邊胡思亂想,思緒早飄到了不知哪裡去,不過目光盯着沉新的傷口沒有移開,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灼熱,沉新目光閃了閃,交叉起雙臂,將有傷口的右手手背用胳膊遮住了。
哼,欲蓋彌彰。
也是在此時,沉默了半晌的譚蓁終於有了動靜,她擡眸冷冷掃了沉新一眼,嘴脣蠕動了一下,抿脣道:“阿離他……在離開前說了什麼?”
“嵐少俠臨死前曾對我說,”譚蓁有意要避開死之一字,沉新卻偏偏將臨死前這三字咬得分外清晰,也不知他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他這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在那一年阻止了你哥哥帶你離開莽荒。”
譚蓁一愣,“你說什麼?”她輕聲問道,我注意到她扶着門框的手猛地摳緊了,五指幾乎陷進了木板中。
“他說了什麼?”她又問了一遍,指節發白,眼中盛滿倉惶之色。
“他說,”沉新抱着手臂側過身,漠然道,“若他當時讓你哥哥帶你離開了莽荒,你就不會爲了譚老夫人而違背本心,在一邊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着無辜之人因你司幽的私心而亡,自然也就不會親眼看着你族人自取滅亡了。他還說,你本性善良,並無害人之心,只是在不得已之下才做了幫兇,他求我……看在他以魂飛魄散助我破開神泉陣、你又沒有親手害過人的份上,”他頓了頓,緩緩道,“放你一馬。”
譚蓁大震。
不過片刻,她眼中就聚起了七分淚光,面色更是慘白如紙,整個人顯得搖搖欲墜。
“你說真的?”她靠在門框上,手緊緊地抓着門板,強撐着問向沉新,“他……他當真這麼說?他讓我離開莽荒?”
沉新緩緩閉了一下眼,沒有看她,也沒有回答。
譚蓁面上慟色更甚,她哀求道:“求神君……告知於我,這些話對我,真的很重要……”
“既然重要,當日怎麼就頭也不回地拂袖離開了呢?”沉新冷笑一聲,“留他一個人在陣中魂魄消散?”
譚蓁的神情就像是有誰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我以爲,”她緊緊摳着門板,過了許久才啞聲道,“他不想見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他眼前添堵,讓他到死都……心裡不舒坦……”
沉新輕哼一聲,沒說話。
譚蓁就抿緊了脣,垂着頭靠着門框,不言不語。
她這副心碎神傷的模樣實在是惹人發憐,我也是看得心有不忍,雖然是她出手在先,但她……唉,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沉新,”這麼想着,我就上前一步,有些不贊同地道,“人家對你說的都是臨終時的肺腑之言,分量有多重你肯定也知道,你何必藏着掖着不說?這樣不但讓她難過,逝者也難以安息啊。”
“魂魄都散得乾淨了,還哪裡來的安息。”沉新低聲唸了一句,頗有些耿耿於懷。
“沉新!”
“好吧,”他輕哼一聲,聳了聳肩,漫不經心道,“嵐少俠在臨死前就說了這麼幾句話,至於是什麼意思,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理解吧。”
他說這話時並沒有看向譚蓁,但話中所指不言自明,譚蓁聽了,就似喜似悲地笑了起來,兩行清淚滑落臉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像是失了力一般靠着門框滑跪在地,腰間的鈴鐺穗子發出一聲破碎的鈴響。
“當日哥哥就說,他遲早有一天會後悔的,可是已經太遲了……姥姥鑄下大錯,我身爲司幽聖女,又自小被姥姥撫養長大,於公,於私,都不能對此事坐視不管……是我,苦勸姥姥無果後,就做了那幫兇,這才害了他們,是我、是我害了所有人,釀成了這一切……”
晚風吹起她的髮絲,她跪坐在地上,神情恍惚地喃喃念着,緩緩伸手捂住了臉龐。
夜色闌珊,陰雲瞧瞧溜走,月輝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灑了下來。
悽風不問。
沉新搖搖頭,嘆了一口氣,也沒再說什麼,轉過身開始低頭處理起手上的傷口來。
我看着他那手背上鮮血淋漓的,還怎麼自己處理,想也不想地就上前一步拉過他的手,準備幫他處理傷口。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當我近距離看到他手背上那幾道猙獰的血口時,還是僵了一下,對譚蓁好不容易升起的幾分不忍立刻沒了。
我咬緊了脣,一股怒氣在我心中翻涌,要不是顧忌着沉新,此刻我恐怕早已將他的手腕捏得發白了。
許是見我遲遲不動,沉新就試着抽了抽他的手:“還是我自己來吧,反正也只是一點小傷,礙不到什麼的。”
我握緊了他的手腕,不讓他收回手。
“不要,”我抿着嘴,“我來。”
他無奈地看向我:“我也不是不讓你來弄,只是你來……就是這麼讓我繼續滴血的?”
“自然不是!”我低聲反駁他,眉頭蹙得越發緊了,“我只是覺得你這傷口這麼深,她也……真是下得了手。”
“我和她隔着血海深仇呢,下不了手就怪了。”他笑道,“這傷口看着深,其實只是破了點皮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聽他還嘴硬,我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擡頭瞪了他一眼,怒極反笑道:“是啊,只是破了點皮而已。既然只是破了點皮,那這傷口怎麼還在?神君神威無比,這點小傷應該早就好了纔對啊,怎麼還血流如注呢?藥粉。”
“我不過就兩句話,你用得着這麼擠兌我嗎?”他失笑,“你還真是一點虧都吃不得。這傷口裡的戾氣都被我逼出來了,用不着敷藥。”
“吃虧?我能吃什麼虧?”我是魂魄之身,身上的羅裙只是幻象,無法撕下,因此我就從沉新的衣袍下襬撕了一圈布條下來,按了一頭在他的手腕上,一邊給他包裹傷口,一邊恨聲道,“反正跟她打起來的是你,受傷的是你,我吃什麼虧?”
“怎麼就沒吃虧了?”他笑着看我給他一圈一圈地包紮傷口,“我受傷,你就不心疼?”
我動作一頓。
“嗯?”
“是啊,”我擡起頭,衝他甜甜一笑,“我是很心疼,”還剩最後一圈時,我手下用力,狠狠地在他手背上打了個結,“簡直是心疼得不得了啊。”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氣,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皺着眉睜圓了眼瞪我:“你怎麼突然下手這麼重?!”
“我心疼你啊,”我笑眯眯道,“所以爲了防止你以後再這麼衝動跟人打架,然後再受了傷來讓我心疼,我就好好地讓你感受了一下我的心疼咯。你傷口的痛怎麼着也比不上我的心痛吧,就這麼一點你就受不了了?”
讓你擠兌我、讓你耍帥跟人打架、讓你受了傷還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居然還替你心疼了片刻,簡直是瞎了眼!
“你真是——”沉新深吸了口氣,又深深地吐了出來,扶額拍了拍,“我該怎麼說你好?”
“不知道怎麼說就別說!”哼!
“喲,生氣了?”他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看來你的確很是心疼啊,都疼得比我的傷口還要痛了?”
這傢伙!
我被他氣到,緊繃着臉正想避開他的手時,譚蓁那邊就傳來了一些動靜。
我和沉新皆動作一頓,對視一眼,同時朝她那邊看過去。
譚蓁扶着門框緩緩站起,她面色憔悴,和剛纔眼中充滿恨意的時候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見我和沉新看向她,她勉強笑了笑:“神君,多謝你將阿離的……臨終之言告訴我,方纔……是我太意氣用事了。”她閉了閉眼,“早在姥姥吸乾了那童女的血時,我就該料到會有那麼一天的,只是我不願去想,不願承認,更不想阿離離開,所以我才把一腔怒火與絕望都傾注到了神君身上,是我錯了……還望神君不要因爲我今日的衝動而誤會郡主他們,他們與我不同,與我姥姥不同,與十四長老不同,都是心性純良之輩——”
“行了,別說了。”沉新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我看着像是那種遷怒他人的人嗎?我要是遷怒,當年我的劍刺穿的就不是你姥姥而是你了。”
譚蓁被他打斷,怔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她神思恍惚,整個人看上去輕飄飄的,好像下一刻就會倒下,這副弱柳扶風的模樣看得我又把剛纔扔掉的幾分不忍給勾了回來,又開始抱怨起沉新的不近人情來,暗地裡戳了他一下,讓他收斂一下他的脾氣。
被我手指一戳,沉新就單手捂着腰回頭瞪了我一眼,我不甘示弱地回瞪了回去。
看什麼看!
他擡手作勢要打我,擡到一半卻不動了,他看着我給他包紮得慘不忍睹的右手,搖了搖頭,垂下了手。
這傢伙居然還敢嫌棄我包紮得難看?我本來就沒多少包紮傷口的經驗,跟他在一起把我一輩子的黴運都用上了,他居然還敢嫌棄我包紮得難看?!
我怒不可遏,譚蓁則是神情恍惚地靠在門上出神想了片刻,才繼續看向沉新,只是這一回,她眼中的冰冷又回來了幾分:“神君,雖然我知道姥姥和阿離的事不能怪你,但是到底是你親手將他們送上絕路的,我能理解你的行爲,但是我……無法原諒。”
沉新無所謂地嗤了一聲:“隨便,反正我也不需要你的諒解。”
“我知道。”譚蓁苦笑,自從沉新把那什麼嵐少俠還是阿離的遺言告訴了她之後,她就一直是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那人對她的影響竟然如此之大,看來……還真是她放在心上之人,也怪不得,她會爲了她遍尋黃泉碧落了。
“我說這話也不是來爲我自己分辨的,我只是想說,你將阿離……臨終前的話告訴了我,我很感激,所以……我想給你提個醒。”
“說。”沉新捏了捏鼻樑,話裡帶着淡淡的厭倦。
“蘇晉蘇公子,他就快回來了。”她道,“看神君模樣,應該和蘇公子並不是一道的人,你又有傷在身,還是儘快離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