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是纏綿不斷的下着，一絲絲，極細微的從灰色的雲朵之上飄灑下來，一點一滴的敲打在心絃之上。天氣陰着，所以房間裡極暗，即使是在白天，黑色的几案上也燃着兩盞紅燭，手邊是一份份看不完的奏報和一些積壓的文件，那些細小的文字猶如鮮活的黑色傷痕，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便是父王平日裡辦公時用的桌子，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和正常，除了已經驚天動地過的劇變。我總能在恍惚之間看到父王遺留在這間房間裡的影子，那些迷糊的黑色痕跡時而嚴肅，時而溫暖，時而又寒冷如冰，他於我而言，或許算不上一個頂好的父親，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他是這世上少有的智慧又公正的統治者。小流川如今的繁榮與平穩，就是最好的明證。
而我，絕不可能讓這一切，成爲恐懼魔爪下的泡影。
門板微震，進來的是瓦氓，他的手中擎着兩封信箋，神色間滿是疲憊。我衝他點點頭，算是問候，他疲倦的擡手摘下裹在頭頂上的絨帽，頭髮本來就稀疏的一顆腦袋，如今更是露出大片大片裸露的頭皮。
瓦氓見我正盯着他的頭頂看，不自在的笑了笑，那眼裡卻疏無笑意。他道：“稟告陛下，你要我發的那幾封聲明，已經全部都送達了，估計再過幾天，全五疆四塞的人都會知道您回來即位的事。”我點點頭，“這一次，絕對不能再叫他們爲所欲爲了。”又思量着道：“依你看，我們的兵力……”
瓦氓將頂上的那一封羊皮紙信箋攤開在我的桌上，“陛下請看，這是沿着淵水一帶的佈防，我們一共有三萬多的常駐軍，如今全部都被調遣在了這一帶，將整個北面的界限嚴密的防守了起來。”
“還有剩下來兩萬多的都城衛隊和備用軍團呢？他們被佈置在哪裡？”區區三萬人，很難對塞王起到震懾作用。
“陛下，據我所知，前些時候塞王派右執法祭司龔南靳帶近萬武士去掠奪南疆，如今他們恐怕還沒有回去，所以南邊如今也是我們應當着力防守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我們腹背受敵？”
瓦氓看上去臉色很不好，但他還是道：“據目前所知，是的。”
我煩躁的看了一眼地圖，問道：“那我叫你去查的另外一件事呢？雲笙的下落，還有龍月谷龍王的動向？”
瓦氓將手中的另外一份信箋遞了過來，神色半明半晦，他遲疑着道：“倒是得到一些消息，就不知對我們來說，是好是壞……”
“好的壞的你都說說吧，事情到了這地步，也沒有更壞的一說了。”我想到團結平穩了幾千年之久的四塞如今就要干戈相向，不禁覺得格外煩躁。
“好，”瓦氓道：“前些日子龍月谷的新任龍王迎娶了九原樊鄢帝都的公主，舊的九原帝退位，如今那位龍王陛下已經成爲整個九原的龍帝陛下了。至於要我查的雲笙少主，只知道他化名爲冰綃，隱藏在龍帝陛下的軍中，其他的便不得而知了……”
“什麼？”我驚得大叫了起來：“夕烙結婚了？娶得是九原公主？”
“您確定這個龍帝陛下……就是您冒險救出去的那個夕烙？”瓦氓遲疑着問。
“不是他還能是誰……”我的心中生出絲絲的茫然，夕烙他居然成親了，娶得還是別人。我想起初見冰綃的那一日，她精心的打扮，執着的神色，爲的就是不遠千里，也要找到自己的情郎，如今這樣的情形，她該是多麼難過。不，或許她並不會太過痛苦吧，她那麼堅強冷冽的一個人，是不會因爲得不到而看不開的，我又想起了破王身亡，楓邪堡陷落的消息，不禁有重重疊疊的煩亂心思涌上心頭，眉頭不自覺的就皺了起來。
瓦氓見我神色不對，試探的叫了一句：“陛下？”
我擡起頭看他，像是剛從某種激烈的情緒中緩過來似的，沉聲道：“那這龍帝陛下最近可有什麼動作？”
“聽說是正在東境北部一帶和人纏戰……”瓦氓小心地道：“就算是沒有那一場戰爭，樊鄢都距離我們這兒足有十萬八千里，龍帝就算是想要趕過來，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到時候恐怕……”
“你去將發生在塞族的這些事寫成長信，儘量寫得詳盡些，然後派人用最快的馬送到龍帝的軍中去。他不會拖太久的，九原的那些戰鬥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些什麼，只要龍帝能夠帶兵前來，即使是很少數的人，我們也會有十足的勝算。而現在要做的，就是儘量拖住他們，不讓這場戰爭提前打響。”
“陛下心中可已經有了主意？”
我點點頭，目光如熾，“有些冒險，不過值得一試……”
***
黃昏時分，下了幾天幾夜的雨終於止歇，我換上一身乾淨的袍子，緩緩地從憋悶了很久的屋子裡踱步出來。陰鬱的層雲被傍晚的霞光劈出一道裂縫，金色的霞光從那裂縫裡逐漸滲透出來，灑下了滿院的暖黃色光芒，在那虛幻的光影裡，我彷彿聽到了從不遠處傳來的幾聲嬌笑。
等我踱步過去，走到霞光照不到的陰影處時，才發現是角落的藤蘿掩映下，一個身着長裙的少女蹲在那裡，正在逗一隻被雨水打溼了翅膀的雀兒。她一邊拿着一根小草在逗那雀兒，一邊發出銀鈴一般的笑聲，我望着那一頭金色的長髮發了會呆，原來是賽金兒。
賽金兒也許是發覺有人靠近，站起身轉過臉來，看到我以後，臉上依次閃過疑惑，驚喜，納悶和不解的神情來，她用手指了指我的腿，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驚呼。我笑着對她點了點頭，道：“我不是瘸子，從前都是假的。”
賽金兒也朝我笑了笑，她的笑容溫暖，不摻雜一絲雜念，這個異域的女僕是父王一次在去南疆的路上買來的。她生的金髮碧眼，十分高挑，來自西南的沽珀斯小國，因爲自小在家鄉長大，因此東方的話一直都講的不好。賽金兒對我笑着，四下裡打量着我，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用不甚標準的東方話問道：“陛下，王子？瑜玖呢？”
臉上的笑容幾乎是在瞬間冷卻下來的，我望着她期待的臉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最後只是淡淡的答道：“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在那裡，他可以自由的行走。”
賽金兒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向我行了個禮，復又俯身去逗弄那隻鳥兒了，昏黃色霞光從四面八方迅速的散去，徒留了一地的冷清和暗淡的光影。正當我望着那逐漸暗下來影子發呆時，有侍衛從角門樓裡跑了進來，靴子踏在積水的青石板上，發出厚重的聲響。天穹下最高塔樓上的鐘聲敲響了，一聲接着一聲，宛若從天邊而來，大鐘一直被撞向了十下，迴音依舊悠悠遠遠的沉吟着，好戲終於要在此刻上演了。
這些天以來我沒有忙別的，而是讓瓦氓將大祭司冒名頂替的這件事傳遍了整個四塞。我們派出了城中最擅長遊說的吟遊藝人，將這件事添油加醋，繪聲繪色的傳遞到了塞族乃至南疆的每一個角落，用不了多久，神閣中必會引起一陣不小的慌亂。
塞族用神閣來維繫各地的武裝勢力，正因爲有神權在上，個性野蠻的各部落人才能夠和平相處，長久以來也不會出太大的亂子。大祭司是神閣的代表，在一定程度上更是聖神在人世的代言人，擁有絕對的權威。冰王改立兩位尊王，寒熄堡擁有審判其他尊王的權利，在世人的眼裡，這些出格的行爲因爲有大祭司的支持和默許才未引起軒然大波。但若是這高高在上的大祭司是作假的話，神權的絕對性就會被破壞甚至消失，而神權一旦遭到質疑，必會引起各地不小的混亂與動盪。
而也果不其然，在消息發出去的四五日之後，就傳來破部以及焰部等多地叛亂騷動的消息，焰王迅速派兵前去鎮壓，但由於動亂的根由並沒有得到解決，武力鎮壓只是適得其反，反而激起了又一輪更大的騷動。
此時此刻，身在寒熄堡的塞王與焰王，獨居高位多年的大祭司，一定已經寢食難安了吧，我倚在尊王座椅的靠背上，有些幸災樂禍的想到。
手邊的茶早已經被身後的冷風吹得徹底涼掉，議事廳中此起彼伏的討論聲還是沒有止歇。小流川中的各位領主今日一早就齊齊聚到王城裡來，商討面對這一事件的對策。我看到坐下的人中有的義憤填膺，有的咬牙切齒，有的連聲嘆氣，都恨不得立刻就將那個冒牌的祭司拉出來處死。
“我說最近塞族怎麼如此的不太平，慘劇一出連着一出，冰部，焰部，破部，霰部，沒有一個部族未曾出過事，原先還懷疑是我們哪裡惹惱了聖天之神而遭到的報應，如今看來，正是大祭司假冒的這回事吶！”一個禿頂的中年領主憤憤地道，旁邊的部落頭領趕忙附和道：“是啊，想那老冰王一生睿智英雄，到老來竟然做出那改立雙王的糊塗事來，大祭司其時竟是默不作聲，當時我就覺得奇怪，如今想來，絕對是這個原因了。”
“我們一定不能容忍此等欺世盜名之人存在，木傀霖必須得到神閣的懲處！”
“這等騙子，居然騙了整個塞族如此之久，就算是被千刀萬剮也不足爲惜！”
“我看應當把他直接丟進炎灼煉焰裡去，這樣的人就該被烈火燒成灰燼纔對！”
……
我聽着他們一個個憤怒的討伐聲，不禁有一種強烈的世態炎涼之感，這樣的消息只在街頭藝者的口中被傳唱而出，就被大多數人認定是絕對的事實，無可辯駁的真相，可見世態炎涼，又有多少人是因此而麼蒙冤至死？我想起了瑜玖，父王，破王……還有許許多多悲慘死去的冤魂，內心裡涌出一道道淒寒的涼意，可是大祭司木傀霖，這事卻絕沒有冤枉了他。
我的嘴角噙着一絲笑意，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事情到了這一步，”我看着坐下的諸人道：“神閣就必須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但既然神閣的大祭司都能作假，那其他的諸如執法祭司，尊王祭司，不敗祭司就更有可能說出違心違天的話來。如此一來，大祭司再次由假變真也不是沒有可能。各位頭領，領主大人，塞族各部落這些年來遭到的變故和巨大的損失你們卻是有目共睹，所以這次無論如何，我代表整個霰部，必會極力反對那道貌岸然的大祭司到底，縱使是賠上這整個小流川和身家性命不管，也一定要還塞族一個公道和正義！”
“好！我們等得就是尊王陛下的這一句話，有了您這句保證，我們也必會全力支持，不將那假冒的祭司繩之以法誓不罷休！”底下立即有人應和道。
“誓不罷休！誓不罷休！誓不罷休……”
呼喊聲自寬敞的議事廳裡陡然響起，像是一面宣戰的旗幟，緩緩從臨東那面巨窗中飄揚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