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當商丘城破的時候,有很多守城的丁壯和潰兵,從東面和南面縋下城去,企圖越過城壕。但李過事先在城外佈置了騎兵,好像張着一個大網,沒有一個能夠逃走。城裡進行過短時間的巷戰。有一股官軍先投降,投降後就把衣服翻過來穿上,也跟着義軍大喊:“破城了!破城了!”他們又是殺人,又是搶劫。但是大股官軍,大約有一千來人,隨着一個姓張的副將,殺到北城。那裡有個三寶寺,他們就跑進寺裡,拼死抵抗。後來,馬世耀、劉體純兩支人馬同時衝到,勢不可擋。張副將眼看在寺裡待不下去,又帶着人馬衝殺出來,向東門奔去,打算出東門奪路逃走。沒想到東門已經被義軍用土塞死了,一時打不開。馬世耀、劉體純的人馬已經趕到。張副將寡不敵衆,且已經受傷,所以很快就被捉住。這支官軍一消滅,城裡的戰鬥就停止了。

按照事前決定,李過一進城就佔領知府衙門,在府衙中指揮一切。他派人捉拿逃藏的現任官吏和鄉宦,將許多現任官吏和鄉宦陸續捉到,偏偏那個商丘知縣樑以樟,是負責全城防務的人,竟然到處都找不到。直到幾天以後,才知道他當時藏在一堆死屍下面,在夜間逃了出去。

大約巳時左右,李自成帶着劉宗敏、田見秀、牛金星、宋獻策等人騎馬進了西門。這時城裡秩序還沒有完全安寧下來,有些地方還在殺人,有些地方還在搶劫,姦淫的事情也不斷髮生。李自成擰起雙眉,向劉宗敏問道:

“爲什麼進城一個多時辰了,還是這麼亂?”

劉宗敏回答:“一則城中軍民頑抗,不是投降獻城,所以勢必要多殺一些人。二則如今隊伍這麼雜,有我們老府的,也有曹營的,還有小袁營的,一時很亂也難免,不像我們破洛陽時的情形了。”

闖王感到這樣亂下去不行,就派人去見李過,讓他立即派人拿着令箭在城裡巡邏,傳諭“封刀”,不管什麼人,凡是在傳諭“封刀”後繼續姦淫婦女或隨便殺人的,都要斬首。吩咐以後,他們又繼續向前走去,在一個十字路口,闖王看到有好幾處房子正在燃燒,趕緊又下一道命令:不許點火燒燬房子,已經點着的要趕緊撲滅。

這時,羅汝才也帶着一羣人來了,他們會合成一路,一同往府衙門奔去。

在知府衙門的二門裡邊,已綁着許多人,一望而知,有些是官吏,有些是鄉紳。李友很神氣地站在院子中心,一個書吏模樣的人恭敬地站在他的旁邊,向他指認這些被綁起來的人:誰做什麼官,誰家裡有錢,誰是一方惡霸。凡被指出來的,都拉到一邊,聽候發落。

闖王和曹操進入院中後,看了一會兒。先看那些被指認出來的人,確實都是有錢人。然後又看那些還沒有被指出來的人,忽然發現有一個本地百姓模樣的人也被綁着。闖王把那個書吏叫過來,問道:

“這個人有沒有罪啊?”

“他是一個小百姓,他沒有什麼罪。”

闖王對李友說:“趕快把他放了。”

李友又請示:對這些被指認出來的壞東西,是否現在就處置。闖王點點頭,說:

“立刻處置吧,以息民憤,不要留下禍根。”

於是,李友一聲命令,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些被指認出來的官吏、鄉宦和富豪,全部被押了出去,推出西城門外斬首。

闖王剛想同李過談談安撫城內百姓的事,忽然又有人推着一個花白鬍須的鄉宦走了進來,一問,原來是曾經做過工部尚書的周士樸。還在沒有進攻商丘之前,闖王已經接到不少百姓控告這個周士樸的狀子,告他如何酷害百姓。闖王親自問道:

“周士樸,你有罪,自己知道麼?”

周士樸穿着僕人的衣服,看上去很像一個簡樸的老頭子。他聽到問話,趕緊跪下答道:

“將軍,我回到家鄉以來,一直過着清貧的生活,沒有犯過什麼罪。”

闖王未及答言,旁邊鑽出一個僕人打扮的人來,指着周士樸對闖王說:“闖王不要信他的。他家裡有十四窖銀子,埋的地方,我都知道,我帶你們去扒出來。他爲富不仁,酷害一方,千萬不能饒了他。”

闖王點點頭,望着周士樸說:“周士樸,你不要狡賴,你的罪惡我全知道。好,推出去!”

又有幾個百姓,走過來對李過說,剛纔那個替李友指認別人的書吏,自己也不是一個好東西,坑害過許多好人,現在爲要救他自己的狗命,才向義軍假獻殷勤。李過把那人打量了一眼,說:“我看他就不像個好東西。”便吩咐李友說:“這樣吧,你先把他綁起來,鎖在府衙門外,看控告他的老百姓多不多。要是真有大罪,仍然斬首;要是罪惡不大,就放了他去。”結果這人綁出去沒有多久,便有許多人來控告他,說他專門倚仗官府勢力,敲詐百姓,奸人妻女。李友在衙門外站了一會兒,聽到這些控告,也沒有再向李過稟報,便下令將他斬了。

在院裡,李過告訴闖王,他已下令進城的義軍,不許再殺人,不許搶劫,不許姦淫婦女。闖王等人果然聽見有人騎馬在街上奔跑着,大聲呼喊:

“封刀了!封刀了!不許再殺人了!再殺人者償命!”

闖王問道:“侯府怎麼樣?”

李過說:“進城後,我就派人到侯府門前,不許兵了隨便進去。現在大公子侯方域還在南京,二公子侯方夏兩三天前護送家眷從東門逃走。當時守城的人不許他們逃跑,他的家丁們強行開了城門,護送主人出去。如今侯府只剩下一些留下看門的夥計、奴僕。”

闖王說:“縱然沒有了主人,也不許別人進入侯府。”

羅汝才微微一笑,完全明白闖王的用心。

闖王又命李過率領攻城人馬駐紮到城外,城內只留一千五百人:老府一千人,曹營五百人。劉宗敏留在城內,由田見秀協助他,主持城中一切大事。

吩咐完畢,李自成就同羅汝纔等退出城外,回到各自駐紮的村莊。他知道小袁營的士兵心裡不會高興,便把袁時中叫到他的大元帥帳中,間了些軍中情況,勉勵幾句,接着說道:

“你要告訴弟兄們,我們打商丘原不是爲着搶劫,也不是爲着姦淫燒殺,只圖一時之快。如今我們是在打江山,行事要像個打江山的樣子。要爲民除害,不能騷擾百姓。今天我看見有許多老百姓被殺了。雖然抗拒的要屠城,可是實際上從來不屠城,只殺那些公然抗拒的人,並不多殺無辜。我從西門進去時,看見路邊躺着婦女屍體,有的褲子也被扒掉了。這在老府的將士中是嚴厲禁止的。可是如今人雜,到底是誰做的壞事,一時說不清楚。你要嚴令你手下的將士:不管是誰,都要嚴遵軍令,按我的曉諭辦事。封刀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封刀以後,再不許有姦淫燒殺的事兒發生。”

袁時中肅立恭聽,心裡很感害怕,鬢角間微微地滲出汗珠。他知道他的部下確有不少殺人、放火、搶劫、姦淫的事。雖然老府人馬也並不都是那麼聽話,但比較起來,曹營和小袁營的人違反軍紀的事更多。他不敢有一句分辯,連聲說:

“是,是。我一定遵命,約束部下,不許再幹犯軍紀。”

闖王微微一笑,用溫和的口氣說:“你不要害怕,我這樣囑咐是待你好啊。本來嘛,咱們現在人多勢衆,不像從前容易做到有令則行,有禁則止。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何況我本來曾向商丘下諭:開門投降,秋毫無犯;膽敢據守,全城屠戮。將士們因爲是冒矢石攻破城進來的,要懲治守城軍民,以泄心頭之恨,也是常情。如今已經殺了不少人,還燒了一些房屋,又有強姦的,搶劫的。這一切都不必追究。我已經下令‘封刀’,再繼續下去就不行了。所以我把大軍都撤到城外,只留下少數人馬在城內彈壓。我上面的那些話也不是專對你們小袁營說的;就是我們老八隊的那些人,有時還有幹壞事的呢。”

袁時中聽了十分敬佩,覺得闖王畢竟不凡,心胸多麼開闊啊!

商丘城不是一個普通的州、縣城,而是豫東的一個重要府城,即歸德府的府治所在地,共轄一州並七縣。北宋真宗時候,將商丘升爲南京,可見它的地位重要。從天啓末年以來,河南到處饑荒和戰亂;比較起來,豫東還算太平,歸德府也顯得特別富庶。一些名門世家,還都像往日一樣歌舞昇平,蓄養大批家奴,財產越來越多。加上由於年年戰亂,各州縣不少有錢人家也投親靠友,來到商丘城中居住。因此破了商丘之後,大軍要在這裡多停留一些日子,收集騾馬、軍糧、財物。附近各州縣,也要運送糧食前來,所以每天高一功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大約三天以後,李自成爲慶祝攻下商丘,決定歡宴重要將領和一些讀書人。老府方面的讀書人,除牛、宋、李巖兄弟外,還有一年來陸續投順來的窮讀書人,都是些功名不利的小知識分子,也包括尚神仙的一批徒弟。曹營中重要武將很多,讀書人除軍師吉-外,還有一些辦理文墨和參加謀劃的秀才。小袁營中也有劉玉尺、朱成矩等人。此外,破商丘後,又有一些貧苦的下層讀書人投了義軍,在軍中幫辦文墨。所有這些人,闖王一概請到。另外,宴會是在城內田見秀駐的地方舉行,也就是大鄉宦周士樸的宅子。

闖王是東道主,儘管在軍中位尊無比,卻是早早地便來了。羅汝才每次赴宴,不管是什麼人請客,他都是按照當時的社會風習,不守時間,需要一再催請,“光臨”很晚。今天上午他在自己的大軍帳中同部下賭博,興致很濃,所以更不肯按時早來。倒是袁時中不敢怠慢,率領他的文武要員來得較早。

正午過後很久,宴會尚未開始,等候曹操。客人們都坐在大廳中談閒話。闖王面帶微笑,聽大家談天說地。大將中,劉宗敏、田見秀和袁宗第等也在大廳中聽大家閒談。

這些讀書人知道闖王喜歡聽前朝古代各種學問,尤喜聽歷朝興亡成敗故事,所以話題集中在這些方面。大家各逞才學,談得十分熱鬧。又看見闖王在那裡不斷地微笑點頭,他們就更無拘束,談得更加起興,時而談到古代的兵法戰陣,時而談到一些名將軼事,有時也談到奇門遁甲、風角六壬的學問。那位劉玉尺本是豪放性格,心中對於牛、宋二人並不十分佩服,倒是跟吉-常在一起談話,比較投合。這時他的話特別多,對於一切學問,幾乎是無所不知。李自成對於劉玉尺的博學感到很佩服,可是又總覺得這個人有點像張獻忠手下的徐以顯。他仍然微笑着,一面繼續聽劉玉尺等高談闊論,一面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不是一個正派人。”聽了一會兒,他回頭對吳汝義小聲說:

“子宜,你親自去催請大將軍,就說客人已經到齊了,只等他來坐席。”

吳汝義剛離開,忽然雙喜走了進來,直接走到牛金星面前,小聲說道:“牛先生,去蘭陽的人已經日來了。”

牛金星趕快問:“抓到樑雲構①家的人了麼?”

①樑雲構一見本書第一卷第26章。

雙喜搖頭:“沒有。樑家全家人兩天前就逃光了,只留下一座空宅子。”

牛金星恨恨地說:“唉!太便宜了樑雲構!他自己在北京,原說抓到他家裡的人,也消我心頭之恨,沒想到我們遲了一步。”

闖王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便安慰牛金星說:“啓東不必生氣。雖然沒有抓到樑家的人,可是將來我們打進了北京,樑雲構還能逃得了麼?”轉過頭又問雙喜:“進蘭陽城的弟兄們都回來了?”

雙喜答:“都回來了。”

“進城沒有阻攔?”

“聽他們告我說,我們去的二百騎兵,一到蘭陽城外,裡面的官兒已經跑了。百姓看見打的是我們的旗子,就把城門開了。我們的騎兵進城後,直奔樑家的宅子,樑家只剩幾個僕人,對我們的人說:‘主人一家男女老少,兩天前就逃走了,東西沒有搬走,任義軍處置。’我們的騎兵對樑家的奴僕一個也沒殺,只是把樑家的房子放火燒了。周圍百姓本來受樑家欺壓,對他們恨之人骨,看見把樑家房子燒了,都很高興。”

“弟兄們對百姓沒有騷擾吧?”

“秋毫無犯。”

“這次我們派人去蘭陽,爲的是給牛先生報仇。一不爲佔領地方,二不爲要東西,只要對百姓秋毫無犯,也就好了。”

說話之間,羅汝纔到達了。大家趕快起立迎接。羅汝才抱歉地笑道:

“我來晚了一步,請大元帥不要見罪。”

自成笑着說:“快請人席吧,就等你來開宴了。”

汝才人座後,嘆口氣說:“這酒是啞巴酒,宴會上光喝幾杯酒也不夠盡興,要不要把我那裡的歌妓叫一班來,爲大家助興?”

闖王又笑道:“今天就喝啞巴酒吧。下午我們還有許多事要辦,不要讓大家都喝醉了。”

羅汝才說:“也罷,今天就照大元帥的意思辦。後天我要敬治薄席,回敬大元帥。今天來赴宴的文武朋友,全都請去。大元帥,肯賞光麼?”

自成說:“只要你大將軍治席請客,大家自然是都要去的。”

“好,一言爲定,務請大家屆時光臨。到我那裡,就不像這裡喝啞巴酒了。有彈有唱,說不定還有更熱鬧的事兒。”

闖王問道:“什麼事兒?”

“我是個快活人,我們還可以找兩個戲班子,邊喝酒,邊看戲,大大地快活一番。”

闖王點頭說:“你確實會快活。”

“我就是這麼個人。打仗我也不怯,可是我也不像你,日夜辛辛苦苦地想得天下。我這個人哪,照別人的說法,是個酒色之徒,唉,也就是吧。”

大家聽了鬨堂大笑起來。

說笑間,八樣吃酒菜已經端了上來,多是冷菜和-碟。劉玉尺等人的一席上文人較多,喝得高興,又開始談古論今起來。只聽劉宗敏哈哈大笑,說:

“劉軍師,我是打鐵匠出身的大老粗,根本不相信你的這個故事,別拿書本上的話唬我們這號少讀詩書的武將!”

因爲劉宗敏的聲音特別洪亮,又似乎帶有酒意,引起了整個大廳的注意。闖王是陪着羅汝才、李巖兄弟、袁時中、牛金星、田見秀一席,而劉宗敏是陪着吉-、宋獻策、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和曹操的親信將領孫繩祖坐在鄰席。李自成知道劉宗敏討厭劉玉尺,破商丘後對小袁營的軍紀很不滿,想借機壓一壓劉玉尺的驕傲之氣,心中認爲宗敏未免過於性急,但是也很感興趣。他轉過頭去,向劉宗敏和劉玉尺笑着問:

“你們談的什麼有趣的題目?叫我們大家都聽聽如何?”

曹操惟恐小袁營不生事端,立刻說:“捷軒,剛纔劉軍師說的什麼?他可是一個滿腹學問的人,談起前朝古代的陳事兒是內行,咱們可得多聽他的!”

劉宗敏勉強笑着說:“大將軍,劉軍師剛纔說的故事你聽到了麼?”

曹操說:“我正在同大元帥飲酒,一句也不曾聽見。”他又用眼色鼓勵劉玉尺,說:“玉尺,我這個大老粗很尊重有學問的人,愛聽人們談古論今。你剛纔說的是什麼故事?”

人們爲着酒宴前助興,紛紛催促劉玉尺將他談過的故事再說一遍。袁時中在稠人廣衆中不敢向劉玉尺使眼色,只頻頻地望未成矩。朱成矩也怕同劉宗敏鬧彆扭,正在無計可施,看見袁時中望他,就趕快用右腳對劉玉尺的腳尖碰了一下。劉玉尺一則自恃所談的故事並非杜撰二則感到劉宗敏太不尊重他,三則受到大家的慫恿,正要重述他剛纔講的故事,忽然被朱成矩踢了一下,不免遲疑。但是他看見劉宗敏正在用嘲笑的眼神看他,而吉-對他說道:

“劉軍師,大元帥和大將軍都在等着聽哩!”

劉玉尺望望周圍的面孔,想着不能使闖營文武誤認爲小袁營無人,可以隨便欺侮。於是他先站起來向闖王敬酒,向曹帥敬酒,又向劉宗敏和全體文武敬酒,然後心有所恃地笑着說:

“玉尺不學無知,如有妄言,務請恕罪。我剛纔說到漢朝名將李廣,也只是想借此說明古時名將確有非凡地方。比如李廣吧,有一天他出去打獵,忽然看見路旁蹲着一隻猛虎,嚇了一跳,趕緊射出一箭,把猛虎射死了。後來一看,才知道射中的原來不是猛虎,而是一塊石頭。因爲李廣是有名的神箭手,力氣又大,那箭一直射進石頭裡面去,不但箭頭,連箭桿、箭尾巴上的鵰翎也都射進去了。這名之日:‘射石沒羽’。你們說,這樣的神力驚人不驚人?”

旁邊有幾個讀書人都附和着說:“是啊,這射石沒羽的故事確是千古傳誦。李廣要生在今日,一定也是闖王麾下的一員大將。”

牛金星和宋獻策都熟知這個兩千年來臉炙人口的故事,李自成也是熟知的。他們的心中都有些糊塗:捷軒爲什麼在這個故事上挑毛病?吉-用鼓勵的眼色望劉宗敏,看他這個讀書很少的大將如何同劉玉尺擡槓。許多眼睛也都望着劉宗敏,等他說話。大家雖然知道他不是那種喜歡在別人的雞蛋殼中挑骨頭的人,可是他爲什麼嘲笑劉玉尺說的這個故事呢?忽然,劉宗敏哈哈一笑,滿飲一杯,說道:

“玉尺,你認爲這個故事是真有其事麼?你別看我是個粗人,有些事情我也愛用腦子想一想。哪有射箭把箭桿也射到石頭中去的呢?這事決不可信。”

劉玉尺平時善於察顏觀色,在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去同劉宗敏爭論,但這時喝了幾杯酒,正處在興奮狀態,便立即說道:

“這可是《史記》上寫得明明白白的呀!”

旁邊一個秀才也帶着三分酒意附和說:“這《史記》我是讀過的,文章寫得真好,太史公……”

劉玉尺不等他將話說完,把杯子往旁邊一推,很自信地接着說:“這太史公司馬遷,可是沒有人懷疑過的呀。《史記》是千古不朽之作,上同《左傳》、《國策》,下同《漢書》,都是光輝萬丈的。那射石沒羽的故事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寫得明明白白,《漢書》中也記了此事,豈玉尺所敢杜撰?”

劉宗敏笑了一笑(這笑中含有許多輕蔑),說道:“你們讀書人滿肚子喝的都是墨汁,說話都是憑着書上來的。我這個大老粗,斗大的字兒識不了幾車,可是我啥事都喜歡看一看,想一想。就拿射箭來說吧,我們從十來歲就學起,到現在三十幾歲,自己不知道射過多少箭,也看將士們射過無數箭,哪有箭射在石頭上,會把箭桿也射進去的呢?就是一塊泥也不行,你射進去不到一半,泥就把箭桿吸住了。除非射塊豆腐,纔可以射得進去。”說到這裡,他自己哈哈大笑了一通,又繼續說道:“說射石可以把羽毛也射進去,我看這是瞎扯。要不,大家試一試,看誰能射進去。不一定射石頭,就射磚頭、土坯也行,試一試看。”

這番話說得劉玉尺和一些秀才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獻策都覺得劉宗敏的見解十分新鮮,出乎他們的意外,心中不能不爲之點頭。連曹操也不能不改變態度,向闖王點頭說:“捷軒真是個極有見識的聰明人!”有些人是從曹營和小袁營來的,不像老府的人們對劉宗敏那樣瞭解,但是他們震於宗敏的威名,又看見他眼睛裡流露的嘲笑神氣,縱然心中想着這射箭的事可能還有例外,也不敢在他的面前擡槓。牛金星看見高一功在看他,分明是要他說句話,免得劉玉尺下不了臺,於是他笑着說道:

“劉爺說的有道理。射石設羽的故事,本來值得懷疑,我也留意過此事,記得班固的《漢書》寫到這件事時,就把沒羽兩字改成沒鏃,這鏃就是箭頭。《漢書》上只是說把箭頭射到石頭裡去了。”

劉宗敏笑道:“這也不行,箭頭也射不進石頭的。從來我還沒有見過誰能把箭頭射到石頭裡去。你們有誰見過麼?我們大元帥射箭是有名的,能夠挽強弓,百步之外,能穿透雙重綿甲。可是,我看,他也射不進石頭。闖王,你能不能啊?”

自成笑着說:“那當然不能。”

袁宗第也在座上笑起來,說:“在商洛山中,我去捉周山那一次,我的箭射完了,被困在一個土丘上。闖王去接應我,一箭射到一座懸崖上,箭頭被彈了回來,那石頭被射掉了一點皮,這是我親眼看見的。闖王,你忘了沒有?”

闖工說:“是的,那一次拉了滿弓,箭射到石頭上又彈回來了,石頭被碰掉一點,還迸出了火星。捷軒有經驗,說得對:箭是穿不進石頭的。”

劉宗敏說:“你們瞧,我們大元帥,那麼有骨力,也不過把石頭碰掉點皮,迸出火星來。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怎麼就相信書上說的句句都是對的呢?我看書上說的話有對的,也有不對的,不要讀了書反而被書愚了。”

當他們談話的時候,李巖一直注意地聽着。他從前年冬天到了闖王軍中以後,很快就對劉宗敏有了認識,佩服他雖然沒有讀過多的書,但爲人聰明機智,遇事頗有見解。而且他也看出來劉宗敏今天是要拿這個題目將劉玉尺等人一軍,使他們不要誇誇其談。但是他又覺得不應使劉玉尺等人太難堪,便望一眼宋獻策,希望宋獻策出來圓圓場。誰知未獻策也是個喜歡雜學的人,看過許多雜書,這時聽他們談得熱鬧,便也插話說:

“這射石沒羽的事情,古書上倒是幾個地方都提到,不專是對李廣說的。司馬遷寫在李廣的身上,別人就寫在另外一人身上,其實都不足憑信。”

“軍師,不知還有哪些書上提到過射石設羽,敢望賜教。”劉玉尺不相信宋獻策會讀過多少書,一面問,一面嘴角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

宋獻策想了一想,說:“嗅,想起來了,好像我讀《呂氏春秋》的時候,在《精通》這一篇上,有那麼一句話:‘養由基射兕中石,石乃飲羽。’這兕就是現在的犀牛、野牛,養由基要射咒,結果射到石頭上,連箭桿後面的鵰翎都射進石頭裡了。我當時看了也沒有留意,只想着可見並非光是李廣有這本領。”

李侔年輕氣盛,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言說:“還有,還有。我看過劉向在《新序》中也說到楚熊渠子夜行,見到一塊石頭,以爲是一個老虎臥着呢,彎弓射了一箭,把箭完全射進去了,連羽毛也射進去了。”

大家驚奇地望着李佯,沒想到李巖這個兄弟也是如此博學。同時對射石沒羽的事情也就更加恍然明白了。劉宗敏笑道:

“你看看,我隨便一提,他們幾位都是讀書多的人,就引出別的例子來了,可見此事完全是瞎扯。”

李巖不願意李佯在闖王軍中顯露鋒芒,趕快給他使個眼色,要他不要多嘴。但李作討厭劉玉尺,已經憋了很久,不管哥哥的眼色,又說道:

“其實,我從前讀《史記-李將軍列傳》時候,曾對照《漢書》,都不是說的‘射石沒羽’。《史記》上說的是‘沒鏃’,《漢書》上說的‘沒矢’。剛纔劉軍師說《史記》和《漢書》上寫李廣‘射石沒羽’,恐怕也是一時記錯了。當然,《漢書》上說的‘沒矢’,那‘矢’字是包括箭桿而言,箭羽也在其中,可是畢竟未曾使用‘沒羽’二字。如今說的‘沒羽’不是書上原話,大概是從‘飲羽’來的。這‘飲羽’二字倒是最早見於《呂氏春秋》。”

劉玉尺不禁臉孔通紅,只覺辣的,不知說什麼話好。袁時中覺得自己的臉上很沒光彩,雖然依然掛着笑容,但那笑已經僵了。

闖王和曹操交換了一個微笑,都覺得十分有意思。闖王怕劉玉尺面上下不來,趕忙舉起酒杯,向全體說:

“好,好。大家都說的好。請趕快喝酒,酒已經涼了。請,請!”

劉玉尺看見吉-並沒幫他說話,感到孤立和難堪。他懷着暗氣,不得不端起杯子,對劉宗敏勉強笑着說:

“劉將軍果然高見,高見。”

劉宗敏說:“其實你們各位學問比我高得多,對於射箭也是內行,只是你們太相信書本,喝的墨汁多了,把古人的話句句都當成是真的,不敢懷疑。我這個大老粗就是講究點實際,古人說得對的,當然我們要信,說得不合情理,我就不信。就是孔夫子說話恐怕也有說不到板眼上的時候,哪有一個人說話句句都是對的呢?”

李巖笑道:“是的,連孟夫子也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不可靠的東西很多,有時顛倒黑白,有時隱善揚惡,有的地方是傳聞之誤,也有的地方是有意栽贓,種種情況,不勝枚舉。”

大家聽了這話,紛紛點頭。正當酒宴開得十分熱鬧、愉快的時候,忽然吳汝義進來,在闖王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闖王問道:

“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馬上就來了。”

闖王的心中非常不快,低聲說:“好吧,來到以後就把他帶進來。”同席的人們看見大元帥如此神色嚴重,都不知出了什麼事情,登時停止了說笑,連已經端起來的酒杯也暗暗放下。曹操忍不住問道:

“李哥,出了什麼事兒?”

李自成沒有做聲,眼睛望着二門外邊,等待着吳汝義帶那班人們進來。

李古壁雖然正月間在開封北城外爲自己畫像事捱了劉宗敏責打,但是傷好以後,那種令人討厭的華而不實的老毛病依然如故。因爲他找高一功、田見秀等將領說情,李自成仍然使用他,派他做一個四百人的首領,以觀後效。他總想別出心計,做一些替自己沽名釣譽的事兒,獲得闖王歡心。他仍然經常對不明白他的底細的人們吹噓他跟隨闖王年久,曾經屢立戰功,只是因爲崇禎十年在進川途中迷了道路,他率領一支人馬被官軍衝散,不得不回延安府去了三四年,所以如今沒被闖王重用。他還說,劉爺對他重責,正是打算日後要重用他,這道理他清楚。

現在,李古璧彷彿立功歸來,洋洋得意地帶着一羣百姓來到大廳前面。他自己走上臺階,向闖王稟報:

“稟報大元帥,末將因爲昨天無事,就帶了手下少數弟兄去到夏邑,縣官已經逃走。夏邑百姓聽說是闖王派人來,個個歡喜,焚香迎接,現在我把父老帶來幾個,向闖王表示投順。”

闖王問道:“可騷擾百姓了沒有?”

“沒有。秋毫無犯。”

闖王又問:“你奉誰的將令,前去夏邑?”

“末,末將未曾奉誰的將令。因爲大軍攻破了商丘,我看沒有別的事情,就想:既是闖王要到處解民倒懸,宣示弔民伐罪的宗旨,我就帶着手下人馬到夏邑去了。”

闖王說:“你可知道,我有令在先:以後行軍打仗,不管什麼事情,沒有我的將令,不準擅自行事。如今人馬衆多,如果大家都像你這個樣兒,自己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如何能夠使全軍上下如同一個人一樣?如何能夠有令則行,有禁則止?那不是亂蜂無王了麼?”

李古壁一聽,覺得闖王是要決心辦他,嚇得面色如土,趕快跪下說:“是,是。我只想到爲大元帥盡力報效,沒有多想其他,實在有罪。”

闖王臉色嚴峻,略作沉吟,向鄰席望去,用平靜的聲音問道:“捷軒,你說應該如何處分?”

宗敏冷冷一笑,說:“擅自帶兵離營,大元帥軍法如山,當然不可輕饒。”

闖王把頭一擺,說:“違反軍紀者斬,推出去!”

李古壁以頭碰地,哀求說:“求大元帥饒我這一次,以後永不敢了。”

闖王沒有做聲。劉宗敏把大手一揮,喝道:

“推出去!”

酒宴上文武衆多,雖然有許多人心中認爲處罰太重,但無人敢站起來替李古壁講情,默默地看着吳汝義命兩個親兵將李古壁推出去了。這事情剛剛發生在大家快活高談之後,所以許多人都感到詫異。特別是袁時中和他的親信,十分震驚,沒有想到闖王軍法如此森嚴,同時也害怕今後跟着闖王不知何時會出了差錯。

闖王又命吳汝義把從夏邑來的父老們都叫到帳前。父老們膽戰心驚地來到大廳前,跪下向闖王磕頭。闖王離席起立,走出來向衆人撫慰說:

“你們都請起來。我手下的將領沒有聽我的吩咐,擅自到了你們夏邑城。我今天斬他,不是因爲他犯了別的罪,只是因爲我的軍令必須遵行。換了別的人,如私自去破城,也要問斬。至於你們各位父老,心中有我李自成,眼中有我李自成,我很感激。你們就在我這裡喝酒吧。”隨即吩咐親兵們,就在大門裡邊擺了兩桌,讓父老們坐下喝酒。

快散席的時候,闖王又對父老們說道:“你們既然來了.也好。我命人給你們一點銀子,一點種子。銀子拿回去散給貧苦百姓,種子拿回去種莊稼。現在種秋莊稼,雖然遲了一點,總比不種好。不種莊稼,秋後怎麼辦呢?另外,我想你們那裡耕牛一定不多,兵荒馬亂,耕牛都宰殺了。我送給你們二十頭耕牛,你們帶回去。”

父老們一聽這話,一起跪下磕頭,感謝闖王大恩。有的流下了眼淚,說從來沒有遇見過有誰像闖王這麼仁義,這麼心憐百姓,真是百姓的救星來了。闖王請大家起來,隨即吩咐吳汝義去告訴總管:立刻拿出一千兩銀子,多拿一些秋糧種子,再選二十頭好的耕牛,讓父老們帶回夏邑。

吩咐完畢,闖王回頭對羅汝才說:“咱們回去吧,還有許多事要一起商量。”

“走吧。後天我請大家喝酒,請大元帥務必光臨。”

闖王點點頭,微微一笑,然後轉向袁時中,要他同劉玉尺稍留一步。袁時中望望他的軍師,心中不兔狐疑,但不能不聽從,等待闖王送走羅汝才以後,有何話要同他談。他明白破城後自己的隊伍軍紀較差,濫殺平民和姦淫的事情比曹營更甚,他在心中暗猜:莫非闖王要同他談這事麼?劉玉尺本來懷着一肚子抑壓情緒,此刻反而坦然。自從在商丘會師以來,他更加明白闖、曾兩營確實貌合神離,李自成深怕曹操離開,所以他認爲小袁營在闖、曹爭鬥中有舉足輕重之勢,對闖王用不着處處依附,更不用過於害怕。因爲左右有人,他不便說出心裡的話,只向袁時中露出來滿不在乎的一絲冷笑。

李自成送走了羅汝才以後,邀請袁時中和劉玉尺到二堂後邊的知府簽押房中談話。除留下宋獻策以外,他沒有叫別人相陪。親兵們也只留下兩個,在簽押房外邊伺候。他並沒有同袁時中們商量什麼機密要事,只是較詳細地詢問了將士們在平時的操練情況,將士們有些什麼困難,另外對袁時中和劉玉尺說了些勉勵的話。他的態度十分親切,既像是對多年相隨的部將談話,也像是對親戚晚輩談話,在酒宴上下令殺李古壁時那種風霜嚴厲的神色,一絲兒也看不見了。他還說:

“時中,你要告訴你手下的將士們,從今往後,你們的心中千萬再別存在小袁營和闖營的畛域之見。要是仍存那樣見識,就辜負我重看你的一片心了。我倘若不重看你,便不會將我的養女許配給你。養女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是我們夫妻看待她比親生女兒還重。不管是論公論私,等到大功告成之後,我絕不會虧待於你,也不會虧待了你手下的有功之人。你是我的親信愛將,也是我的嬌婿,所以你的小袁營跟曹營不同。日後不應該還有什麼小袁營和闖營之別,應該化爲一體。我要一視同仁,手掌手背都是肉。你們也要明白,小袁營就是闖營,就是老府人馬。我這是肺腑之言,你們要記在心中,還要傳諭你們手下的衆人知道!”

袁時中趕快站起來說:“蒙大元帥如此厚愛,末將粉身難報。大元帥的這番鈞諭,末將一定牢記心中,也要曉諭手下的文武們一體知悉。”

劉玉尺隨袁時中肅然起立,聽時中說畢,緊跟着躬身說道:“今日回到駐地之後,即便將大元帥鈞諭,曉諭衆頭領知悉。大家天天盼望的也正是化除畛域,不講陝豫,不分內外,不論新舊,化爲一體,同心協力爲大元帥打下個一統天下。玉尺碌碌書生,遭逢亂世,苟全性命於蓬蓽,本不敢望有出頭之日。兩年前得遇袁將軍義旗南指,趨謁轅門,傾談之下,勉留效勞。五尺與袁將軍常言,方今天下擾攘,羣雄並起,到頭來不過是爲新聖人①清道耳。嗣後得聞大元帥上應圖讖,下副民望,方知天命攸歸,必得天下無疑。小袁營全營將士,追隨袁將軍矢志相投,願效馳驅,實望使天下百姓早見天日,重獲太平之樂。今後小袁營中倘有誰敢懷二心,人神不容。按我們袁將軍之意,既然投了闖王麾下,且又得成爲姻親,今後這小袁營的稱呼也就不應再要了。袁將軍原說俟到開封城外,即便傳下令去,不再使用舊的稱呼。至於新的稱呼,當依大元帥明示遵行。只有如此,方算得小袁營與老府諸營一例看待,化爲一體。”

①新聖人--新天子。

闖王欣然點頭說:“請坐下,坐下,不必拘禮。玉尺居一營軍師之位,這番話說得很好,說得很好。此事不必太急。你們暫時只心中明白我的好意就行,不必急於向將士們宣諭。全軍建制,正在由宋軍師和牛先生擬就,破了開封后將宣佈施行。小袁營這稱呼就用到那時候吧。”

袁時中和劉玉尺唯唯稱是。

來獻策一直在對他們察顏觀色,但是也不能斷定他們的話中有多少不是真心。闖王也是如此。獻策總是對他們坦然微笑,頻頻點頭,使他們感到他十分相信他們二人的句句話都是出於至誠。等闖王說完上邊的幾句話以後,宋獻策對袁時中和劉玉尺說:

“倘若大元帥把你們當外人看待,也不會今天就對你說出來肺腑之言。這完全是爲着你們好,爲着時中將軍既是愛將,又是嬌婿。如今曹營和小袁營都歸屬於大元帥麾下,論往日關係,曹帥與大元帥同鄉裡,又是拜把兄弟,可是像剛纔那樣的肺腑之言,大元帥對曹帥是不肯說的。”

袁時中欠身說:“大元帥和宋軍師不把我當外人看待,我完全明白,所以一輩子要對大元帥感恩圖報,不會有第二個想法。”

劉玉尺補充說:“小袁營的全體將士也都有這個想法,爲闖王矢忠不二。”

闖王又說:“今日我進城來時已經吩咐老營總管,給你送去三千兩銀子和二百匹綢緞犒賞將士,恐怕早已送到你的老營,交到劉靜逸手中了。”

袁時中又說一些感激的話。

宋獻策說:“大元帥對小袁營如同對李補之。袁漢舉、劉明遠諸營一樣看待,有功即賞,有過則罰。今日因小袁營將士歸老府不久,所以特頒犒賞,以示優遇。”他轉望着劉玉鳳,親切地笑着說:“玉尺兄,剛纔在酒宴上捷軒將軍同你擡了幾句槓,請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每次在背後談論,極其佩服你有才學,有智謀。今日他吃酒稍多,加上有一些重大的事兒使他煩心。他這個人,你們大概都清楚,待朋友和部下一片赤誠,肝膽照人,語言爽快,所以全軍上下都愛戴他,連大將們都呼他總哨劉爺。有的人受過他的重責,事後還是喜歡他,打心眼裡尊敬他。玉尺兄,你可不要將今天的小事兒放在心上!”

劉玉尺趕快說:“軍師,我怎麼能那樣糊塗?今日小弟酒宴妄談,不過爲大家助興耳。”說畢大笑,笑得十分坦然。

袁時中說:“玉尺也是個爽快人,他絕不會放在心上。”

李自成點頭說:“這樣纔好。咱們是起義大軍,大家真誠相待,不習慣講究小節,更無虛飾。捷軒對我忠心耿耿,可是他有時也會搶白我幾句。我喜歡他這種秉性脾氣。你們同他相處日久,必定也會喜歡他的。”

又稍談片刻,袁時中見闖王沒有別的吩咐,便同劉玉尺起身告辭。李自成和宋獻策送出簽押房,仍舊回來坐下。一個親兵進來伺候,李自成使眼色命他出去,隨即向獻策問道:

“你看他們兩個怎樣?”

宋獻策沉吟說:“我看,劉玉尺這個人很不可靠。袁時中事事靠他謀劃,使我最不放心,必先除掉此人才好。”

闖王說:“時中說的話跟劉玉尺說的話差不多,看來多半出自真心。”

宋獻策將眼珠轉動轉動,說道:“我怕這些好聽的話是他倆事前商量好的。”

闖王說:“不至於吧。我是今天同他們說出來的,他們事先如何知道?”

獻策說:“時中左右的人,劉玉尺的心計詭詐,慮事周密,在小袁營有小諸葛之稱,只是有時驕氣外露,是其所短。還有朱成矩、劉靜逸二人,都是城府甚深的人。安知他們平時不與袁時中作許多計議,把臨時應答的話都準備好了?”

闖王默然片刻,說:“那兩個人倘若確實不好,也得陸續除去,但是暫以不動他們爲好,免得時中不安。我既將慧梅作爲養女許配給他,務要使他安心纔是。”

獻策說:“他昨天以女婿身份偕慧梅姑娘拜謁夫人,執禮甚恭。他還對夫人說他擁戴大元帥打天下,甘願粉身碎骨。”

闖王笑着說:“邵時信和呂二嬸都對夫人說,他同慧梅小兩口如今很能和睦相處,這倒使我放心。”

“我也放心了。要不然,我如何對得起夫人和慧梅姑娘?”

他們相對一笑,隨即騎馬巡視城中的幾個地方去了。

當闖王同宋獻策還逗留在商丘城內時候,袁時中和劉玉尺已經到小袁營老營所駐的村子了。

果然,大元帥賞賜的三千兩銀子和二百匹綢緞早已送到,由劉靜逸收下。如今朱成矩、劉靜逸,還有兩三位最親信的、可以參與密議的頭目,都在袁時中的屋中等候。

朱成矩和一部分親信頭目是去城內赴宴回來的,親眼看見劉宗敏當衆嘲笑他們的軍師劉玉尺,都懷着壓抑情緒。他們急於想知道李自成將袁時中和劉玉鳳留下談的什麼話,所以都在時中的住處等候,並在小聲議論。在當時討論投闖的利弊時候,劉靜逸和有的頭目持懷疑態度,甚至說出了反對意見。由於贊成投闖一派佔了上風,袁時中才決定投順,並且去漯河附近謁見闖王。闖王決定將養女嫁給時中,喜訊傳回軍中,全營歡躍,是投闖派的黃金日子。但是從袁時中偕新夫人回到軍中以後,尤其是到了睢州,懷疑派很快地佔了上風,連袁時中和劉玉尺也有了後悔心情。到商丘三天來,小袁營三萬人馬被夾在闖、曹兩營數十萬人馬中間,處處不能自由,而陝西將士們的鄉土觀念很重,不僅把小袁營的頭目和士兵當做外鄉人看待,還瞧不起新投順的人。袁時中和劉玉尺更加後悔。

袁時中屏退閒人,和劉玉尺秘密地將剛纔闖王和宋獻策的話向大家複述一遍。大家感到吃驚,有人不覺說出:“這不是準備吃掉咱們小袁營麼?”正待商量對策,邵時信奉慧梅命來見時中,說高夫人和牛、宋、劉宗敏等幾位大將的夫人都到了慧梅帳中,請他趕快去拜見她們。邵時信的話剛說完,有人飛步進來稟報:曹帥軍師吉老爺已經進了村子,請袁時中趕快出迎。袁時中對邵時信說:

“邵哥,請你回太太話,我接了吉軍師稍談片刻,便去拜見高夫人和各位嬸孃、大嫂。今晚敬備水酒,請大太懇留高夫人和各位嬸孃、大嫂吃飯。”說畢,他對時信一拱手,便帶劉玉尺、朱成矩二人往大門外迎接吉窪。劉玉尺在二門內拉他停了一步,湊近他的耳朵說:

“吉子玉此來,雖是閒訪,說不定會有測探之意,請不要對他露出一句口風,招惹是非。將軍快去拜見高夫人和幾位嬸孃輩夫人要緊,對各位夫人務必恭敬,說話小心。今晚請將軍送走各位夫人之後,就留宿太太帳中。對太太要特別殷勤,也要多說些對闖王感恩圖報的話。”

袁時中低聲說:“我今晚還要跟你們商議大事哩。”

“不。我要留吉子玉在此飲酒,晚上同他單獨密談一陣,十分重要。將軍只管留在太太帳中,不必再回來。事後倘子玉出賣,玉尺甘受屠戮,將軍不受牽連。”他看見袁時中有猶豫神色,又補充說:“至於金姨太太,務請將軍暫時忘下,不再親近。務必,務必!”

袁時中完全明白了玉尺的精細用心,微笑點頭,繼續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