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統治者對宗教向來是開明且包容的。
任何宗教來到大唐,只要不跟統治者唱反調,它都能找到生存的土壤。
這是一個偉大的朝代,它能容得下六合八荒的人心,它有着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在都城裡,人們能見到從各國仰慕而來的胡人,長途跋山涉水而來的商賈,穿着精美服飾的使節,還有各色皮膚各種風情的異域美女。
大唐的包容,不僅包容光明,也能包容陰暗。
作爲大唐天子,李治從登基開始便如履薄冰,登基十餘年的努力,他完美地繼承了貞觀遺風,並將大唐發揚光大。
而他的胸懷,比他的父皇毫不遜色。
可是,帝王的胸懷再博大,終究是有底線的。
參劾李欽載看似是小事,但是當如此多的朝臣都紛紛站出來,李治察覺到,景教的手已經伸進了朝堂。
坐在金殿上,聽着羣臣七嘴八舌羅織李欽載的罪名,李治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能站在金殿上的朝臣,當然是精明有眼力見的,沒眼力見的人有沒有呢?
當然有,那是因爲金殿太大,離天子太遠,看不清天子的表情。
離天子比較近的朝臣都是位高權重的,他們的眼力見便強多了。
金殿上,右相許敬宗距離李治比較近,老眼一瞥便看清了李治陰沉的表情。
而下面的朝臣們仍一個個站出來,滔滔不絕羅列李欽載的罪狀。
許敬宗立馬站了出來,喝道:“爾等住口!國朝金殿,決定社稷興衰,左右蒼生禍福之地,爲了一樁小小的恩怨無休無止,爾等體統何在?”
金殿上距離李治比較近的不僅是許敬宗,還有李義府。
見許敬宗冒了頭,李義府迅速看了看李治的表情,立馬也竄了出來。
“許右相所言甚是,渭南縣侯與景教之恩怨,根本上不得檯面,爾等究竟存了什麼心思,竟將此事鬧上朝堂,國有疑難之時爲何不見爾等如此慷慨踊躍?”
一個是當朝右相,一個是頗受寵信的河間郡公,這兩位的分量在朝堂上可是不輕。
被呵斥之後,殿內頓時一片寂靜。
坐在上首的李治表情瞬間鬆緩了許多。
李義府再次瞥了一眼李治的表情,心中頓時微喜,自己剛纔這一步走對了。
作爲政治人物,朝堂大佬,其實是不存在什麼做人原則的。李義府以前跟李欽載結有仇怨,但不代表李義府會鐵了心跟李欽載作對。
比如此刻,李義府掉轉槍口,維護李欽載,倒不是他與李欽載的仇怨消失了,純粹是因爲李治的臉色。
陛下快樂,便是老臣的快樂,陛下若不快樂,老臣想辦法讓陛下快樂。
這就是李義府的想法,就是如此樸實無華。
原則?不,混跡朝堂的人若凡事講原則,早就被大浪淘沙淘得乾乾淨淨了。
李義府說完後,李治迅速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讚許。
近年來李治對李義府處處看不順眼,只因李義府是武后的羽翼,李治早已有了替換調任之心,李義府對此亦隱隱有察覺,今日站出來幫李欽載說話,正是爲了緩和他與李治之間的關係。
事實證明,李義府今日確實做對了選擇題。
朝堂上沸騰的輿論,隨着許敬宗和李義府兩位大佬的鎮壓,頓時啞火了。
李治目光淡然地掃了羣臣一眼,緩緩道:“諸公皆是重臣,朝堂事,天下事,何事值得在太極殿上商議,諸公當有分寸。”
語氣平靜,卻暗含警告,李治說完後起身,宣佈散朝。
一個字都沒提李欽載,但羣臣分明已看到了李治的態度。
聖眷就是聖眷,實實在在流露在外,未置一語,卻穩如磐石。
離開金殿之前,李治突然停下腳步,迅速看了許敬宗一眼。
許敬宗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朝李治微微躬身。
李治扯了扯嘴角,旋即繞過了殿後的屏風。
…………
長安街頭,一羣街溜子正帶着自家的部曲招搖過市。
街溜子來自各家權貴,他們皆被李欽載親切稱爲“小混賬”。
上元節已過,按日期算,小混賬們再過幾日便要離開繁華的長安城,回到偏僻的甘井莊學堂繼續求學了。
趁着還沒動身,小混賬們必須放開了狠狠玩耍幾日,下次再回長安城,不是被先生請家長,就是放暑假,至少都是數月之後了。
李素節年紀最大,大搖大擺走在前面,李顯緊跟其後,還有契苾貞,許自然,以及年紀最小的上官琨兒等人。
“諸位師弟,抓緊機會玩耍吧,逍遙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了。”李素節神情帶着幾分失落,那小表情看起來根本沒有玩耍的欣悅,反而有一種上墳的沉痛。
“素節師兄何故出此不吉之言?”契苾貞好奇問道:“啥叫過一天少一天?”
李素節悽苦地嘆道:“上元節前,我登門拜訪先生,先生說了,學堂開學後,首先來一次考試……”
話音剛落,小混賬們頓時發出一陣哀嚎。剛纔快樂的表情瞬間化作如喪考妣。
“活不成咧!”
“年前被家父揍過的傷還沒好,先生何必逼我上絕路!”
“予我三尺白綾,我自掛東南枝,考試於我何懼哉!”
見衆人哀嚎,李素節的心情終於平衡了,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這纔對嘛,獨哀嚎不如衆哀嚎。
目光掃過衆人,見契苾貞也是一臉悽苦惶然之色,李素節不由好奇問道:“契苾師弟爲何如此哀慟?你不是說自己皮糙肉厚,不怕捱揍嗎?”
契苾貞幽幽地道:“家父是武將,徒手揍也就罷了,你試過被二十多斤的混金鏜揍嗎?”
李素節打了個冷戰,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師弟保重。”
衆人一邊哀嚎,一邊停下腳步,仰頭見街邊正好是一家酒樓,李顯咬了咬牙,道:“罷了,明日捱揍不過是明日事,今朝且盡興痛飲,便讓我醉死甕中吧!”
李素節也嘆了口氣,然後一揮手:“走,上樓痛飲!”
一羣小混賬如同綁赴法場前的最後一頓飽飯,一個個神情悲壯地走進了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