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薄情館

慕容情再回到薄情館時, 距他那日裡同香獨秀離開已有了近兩個月的時間。

兩個月,其實是有些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日子。這樣的時間,完全足夠讓人看清觸眼可及的表象, 卻又絲毫不足以讓人摸透渴望探查的內裡。

若真要確切的說出這是何種感覺, 大約, 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不上不下了。

此番回來, 慕容情並未告知同行的香獨秀, 亦未留下隻字片語,只是帶了一直隨侍身側的翠瓏,連夜兼程趕了回來。可即便是翠瓏, 他亦是未曾告知此舉緣由究竟爲何。但其實,不過是因爲他在恐懼罷了……

是的, 他在恐懼, 甚至還夾雜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清的煩躁不安。

這一個多月近兩個月來, 他與香獨秀日日相對。可就是這般愈發無間的相對卻讓他發現,香獨秀的言行舉止還有那偶爾露出的凝視神色, 竟與那個曇花一現讓他心存愧疚的魔如此相似。甚至,時常重疊……

自從發現這個事實,他接下來的日子便如同一場夢魘,夜半驚醒之時耳邊總是響起那句‘吾便是香獨秀’。縱然一再安慰自己,那不過是因爲愧疚心在作祟, 可每每見到燦然淺笑的香獨秀之時, 那強自壓下的恐懼卻又總是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直至精疲力竭再也無法支撐, 唯有不辭而別、狼狽逃離。

“琵琶聲?”推門而入的手微微一怔, 慕容情對於此刻由裡傳出的琵琶聲感到略爲訝異。薄情館的姑娘早在決定報仇之時就已被他遣散離開了, 唯一還有可能前來的只有豔無雙,琵琶亦可謂是她最爲拿手的樂器。

但…無雙此時應是身懷六甲安心在略城養胎纔是, 爲何會在他出門之際全無招呼的回到薄情館來了?

“隨吾去後院瞧瞧。”

“是。”微欠了欠身跟上慕容情的步子,翠瓏的注意力卻大多放在了館裡莫名有些陰沉的氛圍中。雖說館內數月寂寥無人難免會多些空曠陰冷的感覺,但這種幽然入骨的陰氣未免有些太過誇張了。

而最難以讓她忽視的,是館內鮮花草木的頹敗之象。

陪慕容情離開之前,她分明給薄情館張了結界,爲的就是穩固館中地氣,以便無人照看,亦能讓花木興榮生長。爲何這次回來地氣會弱到如此地步……

“無雙。”一路不停的到了後院,那白玉涼亭中的懷抱琵琶端坐一側的麗人果是豔無雙無疑。只是那清麗容顏多了眉心一抹微紅豔色,而原本方四五個月剛該顯懷的肚子如今看着亦有些大的過分了。

“許久未曾聽你彈過這首‘弄青梅’,今日怎竟有此閒心回薄情館來彈奏?”

“……館主。”直至慕容情走得近了,豔無雙才似方察覺過來一般抱着琵琶起身行了禮,帶了些許恍惚淺笑:“無雙…前些日子夢到陌郎了,雖知曉這只是夢,卻還是想回館裡一趟。只是未曾想館主前些日子出了遠門館中無人,是以一時之間無法告之。”

“陌桑行……”乍然聽到這個睽違已久的名字,慕容情縱然已對豔無雙的歸來諸般猜測,亦不免心中詫異。若真要說起陌桑行這個人,慕容情其實並不瞭解,所知一二亦是全由豔無雙口中所得,可那也只是無雙初來薄情館之時提及的。再後來,無雙便是連這一星半點也少有提起了。

但就是這少之又少的瞭解中,慕容情唯一清楚的,便是陌桑行與無雙本爲青梅竹馬。兩家未曾遭逢劇變前,他們二人曾經有過婚約,而無雙之前一直不願隨赤子心離開亦是因爲陌桑行的緣故。

是以,聽到豔無雙口中‘陌郎’二字之時,慕容情便知:

事情,怕不僅僅只是夢到那麼單純了。否則憑無雙的性子,絕不會在這種時候因爲這種理由離開赤子心……

“院中風大,如今你既已有孕在身,還是小心些爲妙。翠瓏,送無雙回房歇着。”

“姑娘仔細腳下。”淺笑着伸手扶起豔無雙,翠瓏卻是藉機觸腕暗自探了脈,所得結果倒也算是意料之中。館中花木衰敗之由果不其然出自豔無雙之身,或者該說,是豔無雙肚子裡的鬼胎。不過數日,館內地氣已被吸取至此,若是他們再晚些時日回來,薄情館怕是隻能變成荒地一片了。

“那無雙便先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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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纔吾觀無雙氣色似乎不是太好,翠瓏你晚些出趟門,買些補湯的料藥回來。”擡首望了眼正在桌旁給珍珠鳥餵食的翠瓏,慕容情撥着手中的菩提持珠翻過一頁《清茗簡談》,淡淡點了一句,“總歸是有身子的人了,身子虛了可不成。”

上回去歸凝峰採茶時,香獨秀說那處柳葉泉的泉水泡茶終差了一味,不知換成清晨的梅尖雪水如何。罷了,得了空了便去尋集來試試吧……

“公子,翠瓏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無雙姑娘雖在薄情館住了近十年,亦將公子當做親人看待,但她如今終歸有孕在身。略城人多,又有惜夫人這個做婆婆的在身側就近照顧,無雙姑娘在那總歸更爲妥當。”稍作考慮,翠瓏還是決定將話說出口來。

的確這種時候說出這話未免太過冷情,但當初君上留她下來給她萬年功力,就是爲了讓她全心全意照顧慕容情起居出行,護他平安。如今,豔無雙肚中那個鬼胎的存在已成了一個威脅,縱然她方纔送人回房時暫且封住了鬼胎的成長,可這法子撐不了太久。

她不願殺豔無雙,卻也不能留她在此威脅到慕容情的安危。

“是不是…給略城傳個信,讓鬼谷公子過來接回無雙姑娘比較好?”

“方纔回館時,吾見後院花木似乎都不太好啊。”聞言,慕容情卻不迴應好與不好,反倒是轉了話頭移往院中花木去了。

在慕容情的認知中,翠瓏自跟了他之後一直都極守本分,除了照料他的生活瑣事,甚少有興趣去攙和其餘無關之事。今日卻在方見到無雙不久便莫名提出送人歸城之意,着實太過不尋常了。

而且,無雙方纔所坐之處,後方花草竟是盡數枯萎……

“是。”

“可是日頭見的多了,搬到陰涼處好些?”

“倒與日頭關係不大,只是土不好,再晚些怕是連根都要爛了。”着手斟了茶遞與慕容情,翠瓏雖知慕容情話中之意卻仍陪着打啞謎,並不照直說得通透。她只是希望能以此提醒慕容情避開危險,而非想何方法處置豔無雙。雖然現在暫無頭緒,但是若能尋到兩全之法,實是再好不過了。

“哦?這倒有趣。”一聲低笑,慕容情端茶淺呷神色不變,只是那笑意卻全然漫不入眼中分毫。豔無雙跟在他身邊多年,他嘴上雖未曾多言,心底卻是將她當做小妹看待,怎能就此放任不理。

“吾這薄情館建於此處也算有些年頭,怎的突然土就不好了?”

“萬物氣息流轉,便是風水山土,也是要受外物影響的。”若是發現的早些,精魂未聚胎形未成,打便打了,也傷不了豔無雙幾分。可那鬼胎至今已有四五個月,又吸了諸多地氣,早已母子命魂相連。憑她之能,除卻連人帶胎一同打死,卻是再無其他方法……

豔無雙如今當真是生也是死,不生,也是死。

“薄情館裡,眼下並無外物。”

“公子怎的忘了,館裡眼下確無外物,卻有外人。”

“無雙雖已出嫁,可總歸還是薄情館的人。”佯裝生氣的加重了語調,慕容情面上只裝作扭曲了話中涵義,卻是打定了主意要逼出翠瓏話裡的底子。

不是他不願信,但翠瓏畢竟是那人留下的,縱然再好,他也無法全然相信一個絲毫摸不清底細的人。如今的他,坦誠不起了……

“公子且先莫惱,翠瓏說的自然不是無雙姑娘。姑娘回館時還帶回一人,只是公子關心姑娘,未曾往那處細想罷了。”

“是那個孩子……”端着杯盞的手略微一頓,慕容情思及方纔所見豔無雙面色蒼白眉心微紅模樣心下一凜,方覺事情竟已大大超出他所預料,不可收拾:“如今可還有何方法?”

“這逆轉陰陽重塑輪迴的事,非翠瓏之力所能及。”微微搖了搖頭,翠瓏神色亦是無奈。她原不過是薄情館內一株小小茶樹,幸得君上擡愛方纔得以化形成精,這一身功力亦只爲護慕容情而存,如何有資格涉及逆轉陰陽之事。

“若是君上在,總還有些辦法。可眼下…翠瓏能保薄情館,保不了無雙姑娘。”

“……那就去找他!”強自壓抑許久的煩躁緣由猛被提及,慕容情手中瓷杯禁受不住一時失控的力道驟然碎裂。雖未傷到手,可那灑出的茶水卻仍措不及防地溼了一手一袖,“他…到底去了何處……?”

“翠瓏不能說……”

“罷了,你先下去,讓吾一個人靜靜。”

“翠瓏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