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銀盌盛雪

“燁世…兵權麼。”獨自一人站在已然崩塌近半的雪崖之上, 凌晚鏡眉頭微鎖神色冰冷,漆黑衣袍隨風狂揚,隱約中帶了一絲子夜的深藍。

擎海潮被燁世兵權暗算之事他是昨日偶坐路邊茶寮時方纔聽說的, 乍然聽聞這個消息時只覺荒唐, 畢竟擎海潮之能爲他也算是清楚幾分, 是以他本是未想將那無鼻男子的話放在心上的。

可離開茶寮之後的感覺…卻很奇怪……

那是一種…讓他完全無法靜下心來思考的煩躁感。是的, 不是擔心, 不是着急,甚至沒有絲毫的難過,只是純純粹粹的焦躁煩悶。而直至方纔踏上這片雪崖, 這股煩躁更是在看到崖上拖曳痕跡後,轉爲想將擎海潮抓來狠狠痛揍一頓的怒火中燒。

擎海潮, 凌晚鏡當真是低估了你, 以身拖樹護簫都做得出來, 你簡直是聰明得讓我刮!目!相!看!

“擎海潮……呵,擎、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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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蝶翩翩, 曇香渺渺,雪白羽氅過處皆可看見朵朵黑色薩曇綻放,一路蔓延直至海線。一步一步隻身獨行,擎海潮直至出林見海方纔停了足步,獨自一人立於海岸, 思緒卻已漸遠。

一別百年, 他從未想過, 會與珊瑚在那樣的情形下再會。那日裡, 他遭逢燁世兵權暗算墜落雪崖, 卻被因焱翩翩之事特來尋他相助的擊珊瑚所救,方纔到了這留蝶夢土。只是百年未見, 再相會卻是那般狼狽情形,現下想來着實是有些造化弄人了。

珊瑚…還是一如舊時那般的模樣,溫柔、美麗,無塵清雅得仿若縹緲紅塵外的仙子,只是卻也越發的安靜謙和了。

他曾很喜歡珊瑚這般清雅安靜的性子,總覺這樣的女子方纔是真正傾城動人的。說話得體,處世從容,舉止進退間總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雅意,而微微一笑時,更會讓人連心都柔軟起來。

也曾以爲,這種喜歡該是根深蒂固無法動搖的。

可再次相見時,這種安靜,這種謙和,卻讓他莫名有種蕭索的涼薄感。那種感覺,就仿若一尊完美卻冰冷的雕像,無瑕卻沒有一絲鮮活生氣。

或許,還是……

腦中乍然閃過的念頭讓擎海潮不禁一怔,繼而微微苦笑搖頭。他本是那般喜靜的性子,如今竟會覺得凌晚鏡那般鮮活性子要比珊瑚這安靜謙和的模樣更好些,當真…是魔怔了吧……

“何人?!”偏頭閃過猛然而至的拳風,擎海潮隔掌起勢傾身迎敵,卻在看清出拳之人那刻怔了神,再回神時腹部已是狠狠捱了一記重拳。那拳勢頭狠準力道極重,一擊之下,卻是讓擎海潮那本就還未復原的傷軀狠狠一個踉蹌退了數步。

“咳!咳咳—— 凌晚鏡!汝又發什麼瘋?!”一聲悶咳站直身子,擎海潮方纔擡手拭去脣角溢出的鮮血,面色極難看得瞪着不知何時來到此地,也不知爲何一臉怒氣的凌晚鏡。

“你這種人,不打不清醒!”用溼漉海草捆成一捆的長簫被狠狠砸到擎海潮身前,凌晚鏡鐵青着臉狠狠罵道,本還強自忍壓的怒氣在見到擎海潮傷勢沉重的模樣後越發怒火中燒起來,“好好收着你的破簫!既然你這麼了得,要簫不要命,那你就帶着它們去死好了!”

“這些簫……?”莫名被揍而生出的滿腔怒火在見到那捆長簫的一刻煙消雲散,擎海潮訝異的看向渾身溼透的凌晚鏡,莫名的心疼感在心底緩緩滋長。照夜…找了他很久吧……

還有這些簫,在他落崖的那刻便已隨花樹沉入海中,他本還以爲今生再無緣得見了。可如今,三十六根竹簫,一根不少,想必讓照夜在海里尋了很久,所以現在纔會這般渾身溼透的模樣。

因爲知道他會心疼這些簫,所以全都爲他找回來了麼……

“照夜,汝…是在擔心吾麼?”

這番一時衝動之言甫一出口,便讓擎海潮自己都爲之一愣。半晌,卻只見凌晚鏡緊抿脣角,一個近身揪住了他的衣領,狠狠低言。

“現在我只想抽死你。”

“呵,汝那麼懶,把吾打死了再救不會嫌累麼?”一聲低笑反駁,擎海潮只覺近日來的煩悶之感盡在凌晚鏡這番舉動後煙消雲散,連帶着連日陰鬱的心情都莫名好轉起來。

其實那日他爲護花樹落崖時曾想過,便是失了性命也要保的這一樹竹簫無虞,可末了,他卻未帶走任何一根。這樣的結果並非因爲那時的他無能爲力,傷勢沉重到連一根簫都保不下來,而是因爲……

“吾很謝謝汝這般費心地幫吾將這些簫尋回來,但…這一樹竹簫,是吾自己放的手。”

“……它們不是你的心頭肉麼。”揪緊衣領的手緩緩鬆開,凌晚鏡只覺自己越發有些看不懂擎海潮了。既然對這些竹簫的珍視已到了以命相護的地步,那又爲什麼要放手?

呵,千萬別告訴他是因爲墜崖墜到一半腦子突然開竅了,終於認識到自己的小命比這些破簫重要,所以才鬆的手。這人被長期冷凍已經快僵成冰棍的木頭腦袋要真有這麼容易開竅的話,那還真該讓他多摔幾回。

“吾本想過,便是失了性命也要護住這一樹長簫,可當吾落入海中時卻突然有些不甘心了。因爲吾知道,若是吾就這般撒手人寰,只怕…會被汝笑話一輩子吧。”

淡淡的言語中並無太大的情緒起伏,那般生死之際的困難抉擇在如今的擎海潮口中卻成了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可唯有了解擎海潮之人方纔會知道,作出放棄竹簫這個決定對於擎海潮來說,有多難……

其實連擎海潮自己也從未想過,在那生死一線的時刻,腦海裡乍然出現的竟會是凌晚鏡的笑臉。那樣張揚,灑脫,不帶一絲陰霾的笑,讓他在簫與命之間幾乎是全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而待他全然回過神時,花樹已因他的動作沉入了海中。

那一刻,他怕的其實並不是照夜笑話,一個人若是連命都沒了,又怎會在意他人評價。他從不怕照夜笑,他怕的…是照夜不笑……

“總算你這顆鯨魚腦袋還沒被海水泡傻,知道自己的小命比這些破簫重要。”縱然嘴上仍是全不饒人,可凌晚鏡那微微翹起的嘴角終是昭示了他已然逐漸轉好的心情,連帶着近日來的煩悶焦躁亦是在此刻煙消雲散。

呵,看來這笨鯨魚偶爾出點狀況也不全是壞事,至少還能刺激刺激他那長久呆在雪崖凍傻了的腦子。犟了那麼久的臭德行居然摔一摔就開竅了,這崖摔得也太有用了。就是不知道,再多摔幾次會不會更靈光一點?

“擎海潮,我告訴你。如果你這回沒開竅真抱着那堆破簫翹辮子了,我絕對絕對會把你的屍身和那些破簫扔到公開亭掛上十天半個月,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擎海潮就是被蠢死的!”

“哈,吾想…汝大概是不會有那個機會了。”面對凌晚鏡這般失禮至極的言語,擎海潮卻也不惱,只是微微挑眉笑帶釁意,全無半點往日裡那拒人於千里之外地高人之姿。

他其實從不是個喜歡多費脣舌的人,於他來說,聰明人,道理一遍足矣,而蠢人,無需他多費脣舌。可自從遇到照夜之後,這脣槍舌劍卻似乎變得有些理所當然了……

照夜,似乎總能輕易地撩動他的情緒。

或有意或無心,這人似乎總是能極簡單地刺到他那根名爲衝動的神經,讓他失了冷靜失了控制,讓他變得不再像從前那個無論何時都能冷靜自若的擎海潮。而他,竟也從不覺得與這人吵架鬥嘴有何不好。

這種毫無意義的反脣相譏你來我往,明明是他從前最爲不屑的東西,現在竟會這般習以爲常甘之如飴,習慣…還真是種可怕的東西……

呵,方纔那般與照夜鬥嘴的模樣,若是珊瑚見了,怕是要訝異的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