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番外 後來(一)

番外後來(一)

疏樓龍宿最近很閒。

五個月二十七天零七個時辰。

這是他進入子午學堂至今所有的時間, 再有三天零五個時辰就正式滿半年。也就是說,三天之後學堂千年祭的開幕式上,他的校長就職儀式將會同時舉行。

他會成爲子午學堂這千年的校史上:

唯一一個順利渡過試用期, 對外宣告正式上任的校長。

但此刻, 他卻悠閒地靠坐在校長辦公室的軟榻上, 吞雲吐霧, 闔眼靜思。而一旁的大桌上, 還擺着接下來三個月的學堂祭中,他必須親自應酬的全部行程。

分量着實不輕,所以他還沒有仔細看過。

子午學堂:

作爲現今三界六道之內最爲嚴苛的一處修真之地, 聚集着三千世界大小各族的頂級精英。共計全員六萬六,學派十五家, 學子二萬七, 其中又以道家最盛, 醫儒其次,墨家居三。優勝劣汰賞罰分明, 規則簡單卻極爲嚴酷。

而作爲此處的校長,這個名頭聽起來似乎很是威風,實際上也的確分量十足。除卻不得過多幹涉高層人事調任,獨斷專行外,絕對可說是實權在握。可這明明該是再春風得意不過的半年卻讓疏樓龍宿覺得, 所有事都順利的太過詭異了。

沒錯。就是這近半年的時間裡, 他接掌事務的過程, 毫無阻礙到了完全可稱之爲一帆風順的詭異程度。天時、地利、人和, 似乎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完美。

他卻不信, 這間學堂會是這麼友好融洽善良向上的地方。

否則,又怎會有他之前的那一百零七任?

疏樓龍宿清楚, 一切的源頭應該就是出在凌晚鏡口中那位體弱多病,卻至今都避而不見未曾現身的師侄身上。雖然他無法徹底猜透那人到底意欲何爲,但既然當初接下了這張戰書,那麼三日後的就職儀式,他就會漂漂亮亮的將儒門龍首疏樓龍宿最華麗完美的姿態……做給在場所有的人看清楚!

“主人,櫻先生帶着織娘來了。說是儀式上要穿的禮袍已做好,請主人去側屋試試,若有哪裡不妥還要加緊改過。”半掩的門被輕輕推開,穆仙鳳身後的那人有着張很能讓人心生好感的謙和笑臉,溫溫淡淡的,極易卸下他人防備。

這個名叫櫻的男人,是凌晚鏡帶疏樓龍宿進入學堂時最初出現的引導者。

縱然至今都未有任何可疑之舉,甚至可說是處處配合,步步協助他熟悉學堂事務與校長職責。但對這個看似極爲無害的男人,那藏於嗜血者血脈之中天生的戒備,卻讓疏樓龍宿無論如何都無法對他放下心來。

這個男人,很危險。

“哦~這等小事還要勞煩公子親自過來一趟,龍宿愧不敢當。”懶懶睜眼的瞬間,勾起的淺笑巧妙掩去了眼中的冰冷,垂袖撐椅起身的動作優雅好看的緊。

“鳳兒,奉茶。”

“龍首客氣了。”

仿若未聞龍宿話中暗意,櫻似是不經意間掃了眼桌上那明顯紋絲未動的行程卷軸,仍舊好脾氣地帶着極柔和的淡笑,淺淺頷首回了禮:“承蒙理事長擡愛,由我接下引導一職,自該諸事處理妥當纔是,哪有覺什勞煩之理。”

言罷,方微微側頭對身後捧着禮袍發冠的織娘作了上前的手勢。

“請龍首試衣。”

白衣黑髮的織娘們安靜上前,垂首奉上華美衣袍冠飾。

明明有聲在響,有話在說,屋內的氣氛卻莫名顯得有些詭異的沉悶。

短暫的沉默之後,金褐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疏樓龍宿看着始終面帶淺笑的櫻勾了勾脣角,負手搖扇走向側屋:“鳳兒,隨吾進來。”

“是,主人。”

“說起來,方纔來時偶遇佛劍大師,知曉我等要往這來便請帶了話。”隔了一扇側屋的房門,身在外頭的櫻說話聲音仍是溫溫淡淡,可那出口之言卻清晰無比地傳入了疏樓龍宿耳中:“說是:臨有急事,今日茶約便不前來了。”

“急事?”

眉梢微挑,鳳眼半闔,雖有一門半室之隔,兩廂通話倒是順暢無虞。

只不過,當初凌晚鏡是用來此暫作歸隱修養之由拐了劍子與佛劍一同前來,半年以來亦是一直清閒無事安心靜養,如今急事一說又是從何說起。

“近來大祭將近,學堂人手奇缺。安全科接到‘覺界’緊急求助,臨時人手不足請了大師相助前去也是無奈。”帶着些微無奈的話語伴了幾聲輕柔嘆息,配合着櫻那溫軟柔和的聲音,聽起來當真是極真切,極誠懇。

“事出突然,還請龍首體諒纔是。”

“好友一生向佛素來仁心,龍宿自該支持。”淡掃了眼那些俯首託物仿若石像的織娘們,疏樓龍宿立於鏡前脣角帶笑。由着穆仙鳳爲他更衣解飾,一件件換上那身華貴非常的濃紫描金禮袍,聲音…溫柔地讓人莫名有些發寒。

“只可惜了那剛燉上的蓮子湯,看來佛劍好友今日是無福消受了。”

“來日方長。”聞言,微微蹙眉便又說了另外的事,口吻聽着倒是無奈的緊。

“只不過…劍子道長的臨時通行戒昨日裡不知怎地竟是壞了,備用的那批又都因祭典散了出去。學堂裡沒有那戒指便寸步難行,一時間,只能先轉入涉外科用正式的職員戒頂替。這會兒正在辦入科手續,怕是也要晚些才能過來了。”

話,要一句一句慢慢說;事情,自然也該一件一件分開說。

若是混了,可就容易讓人聽糊塗了。

“無妨,汝不也說了,來日方長。”

看着鏡中已然穿着妥當的衣袍,疏樓龍宿點指拂過袖口珠翠,微勾脣角,眼中寒芒隱藏深意。再下刻,卻是不等換上配套的珠冠釵飾便緩步出了房門。

這身衣裳,他很滿意,非常的。

“這袍子,吾試着倒是合身,就無需再改了。”

“龍首滿意就好。”

微微淺笑,話題便順勢拐到那未曾拆看的行程上去了。明明是無甚關係的兩件事,由着櫻用那溫軟的聲音說來,倒是半點也不違和:“祭典行程用卷軸裱裝想來看着不便,我會讓人重新整理過再送來,不知龍首鐘意何種方式。”

“不必了,晚些吾會抽空看過。”

稍稍揚手止了對方話語,疏樓龍宿現下卻已是改了先前主意。

櫻的這些話自然不是沒話找話爲了閒聊,而他當初答應凌晚鏡來這間學堂自然也不會是完全沒條件的。如今,人家既已爲他開出的條件布定了計劃,亦開始逐步實施,那麼無論還有何種顧慮,他都該認真履諾了。

呵,劍子,這一回…汝麥想再有機會瞞着吾去救汝的天下蒼生!

“喲~挺熱鬧的嘛~”

門邊不請自來,笑得一臉悠閒欠揍的,正是帶疏樓龍宿到這之後便神隱了半年之久的凌晚鏡。也就是這間子午學堂的正宗甩手掌櫃,堂堂理事長大人。

“理事長。”

相較於那廂的吊兒郎當,櫻倒是正正經經的行了禮,雖仍舊帶着淺笑,但總歸是有別他人:“我還有些事尚未處理,就不打擾您與龍首敘舊了。”

“無妨,我只是過來隨便轉轉,你忙自己的就好。”

有這一學堂能幹到底的幫手,凌晚鏡這甩手掌櫃做得當真可謂是光明正大。

如今,又拐了疏樓龍宿這華麗無雙撐得全場的頂級檯面。縱然半年不見人影,也能大大方方到處閒逛,全然不必擔心再會有人全副武裝前來抓包了。

“先行告辭。”微微頷首便帶着織娘出了校長室,闔了門,方便兩人談事。

“先生喝茶。”相較於方纔表面文章的客氣,穆仙鳳見了凌晚鏡倒是當真乖巧懂事的很,半點不用吩咐,點心好茶已是奉到眼前了。

“鳳兒還是這麼機靈~”叼着點心翹着二郎腿,癱在軟硬得宜的大沙發上,摸魚摸得無比理直氣壯的凌某人在‘旁人’眼中,簡直就是悠閒地令人髮指。

嘖嘖,鳳兒的手藝當真是越來越好了,瞧瞧這芙蓉酥做的,一絕啊~

“怎麼了,難得我尋空來看看你,不想理我?”

“吾深以爲汝應當不是來尋吾閒聊的。”懶得去管是否會弄皺那身袍子,疏樓龍宿隨手攬了衣襬便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看起來,並不特別高興。

這間學堂看起來太過誘人,而他,已將那顆不甘蟄伏的心掩埋太久。

不是埋葬,而是掩藏,所以,更加危險……

“………阿櫻的脾氣和能力在這間學堂裡起碼可以排進前十,經由他處理的效率絕不止事半功倍,我真沒想過你居然會排斥。”這次的回答不及往常那般迅速,凌晚鏡難得的微微皺了眉頭,顯然是在考慮怎樣的答案更能讓人滿意些。

從某方面說,疏樓龍宿應該算是一百零八任校長中最適合這個位置的,畢竟他喜歡青旭滿意瞬華也無甚意見,但偏偏…也是最難搞的一個。

“說實話,我師侄居然肯把他暫時出借給你當引導人,我很意外。”

“他很危險。”熄滅的菸葉被仙鳳換過又重新點燃遞迴,疏樓龍宿微微摩挲着細長煙杆上的鏤雕牡丹,並未拐彎抹:“並非偏見。”

“偏見這個詞要看建立在什麼基礎之上。”

胭葉製成的菸絲燒起來有股濃濃的甜香味,雖然沒有任何催眠的成分,但聞久了便總有些昏昏欲睡的困頓感。凌晚鏡犯懶地眨了眨眼,彈指開了窗。

他並不否認櫻會龍宿的引導人是青旭爲了將人看得更加清楚。

但也同樣不覺得有必要將這個問題太過誇大。

誰都不是傻子。放手放的太過乾脆,全然不曾過問纔有問題,不是麼?

“我只能說,嗜血者對驅魔人那份本能的排斥給了你先入爲主的反感。即便,他是隻擁有一半驅魔人血統的血族。”

“……汝…讓一個驅魔人來給吾當引導人?”

指間的煙桿因爲一時力道的失控而多了道深深的裂痕,疏樓龍宿的聲音並不顯得咬牙切齒,但那其中的陰霾卻着實不容忽視。

不可否認,儒門龍首這麼多年來最恨的,就是驅魔人。

那不僅是因爲嗜血者的身份,還因爲…默言歆……

“只是一半。”

其實,凌晚鏡並非不能將這件事一直隱瞞下去。

畢竟櫻本來就是血族與驅魔人的混血,且不說龍宿不一定能分辨的出,單就是時間上也來不及多做推測。但他仍覺得有些事情還是早些說開了的好。

早早攤開了說清楚,纔不至於落得後來的諸多猜測,心存懷疑。

“看開些。他是我師侄的心腹,而且脾氣和能力都很不錯。有他在身邊,辦事說話都能方便很多,你不覺得這半年接手的很順利麼?”

“那看來,還是吾辜負理事長閣下的一番美意了。”

說完全不氣,那是假的,但也並非全然不能理解,畢竟誰都有自己要站的立場。何況,他既然應下了,那麼來之前自然也可能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龍宿,這沒什麼不好。”

微嘆了口氣,卻並不去聊交情。

這並不是誰求誰,而是一場交易,需要掌握好那個最優渥的雙贏界點。

“你要劍子仙蹟平安留在身邊,我要合適的校長人選,而我師侄…要一個入得了他眼的接手者。如今一切都很平衡,你又何必介意那一點點的細枝末節。”

有時候,與其去勸說,不如將箇中利害擺在明面上說個清楚。

疏樓龍宿是聰明人,凌晚鏡信他能看得比誰都明白。

“校長不是傀儡,不是擺設,而是真真正正握着這間學堂的實權。看看這個地方:它所擁有的資源消息還有人力物力,對你,對儒門天下,甚至是劍子仙蹟口中的‘天下太平’有多少好處,你不會…也不可能不清楚……”

“三天後的接任儀式,汝來麼?”就是因爲看得太清楚,纔會猶豫至今。

“當然。不過,是在觀衆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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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醫家診療室

“師尹的傷,需要多久?”看了眼漂浮在修復艙中雙眼緊閉的無衣師尹和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殢無傷,素還真心中微微鬆了口氣。

其實打從一開始,他便想將師尹帶來此處療傷。

只是從最初師尹的避而不見,到後來的不願談及,中間他又因苦境之事諸多忙碌,一直拖延至今。如今師尹終願點頭前來,也算了卻他一樁心事。

一切…都會好的吧……

“時間拖得太久了,少說也得在修復艙裡呆上半年吧,出來後後續的復健也要跟上。快的話,兩三年左右就能再正常習武了。”醫家的董息是學堂醫療隊的領隊之一,也是最初跟素還真打交道的人士之一。據說是因爲脾氣特別好的緣故,這些年來素大閒人在醫案這塊的委託一直由他負責,從未換過。

但素還真卻覺得,那是因爲,這七年來他一張秘方都未能從董息口中探出。

“我說素大閒人啊,這醫家的診療室你不是常來麼,怎麼現在才把人帶來?”

“哎呀呀,劣者慚愧。這是此番所需的藥單,勞煩董公子了。”

打着哈哈敷衍而過,素還真話鋒一轉卻是將話頭轉到了用完的保命丹上。

子午學堂的幾種保命藥效果奇好。

打從定下契約的那刻起,這些藥七年來不知在關鍵時刻保住了苦境中原多少正道人士的性命,只是卻無論如何都套不出秘方來。

自然,這些藥不可能是白給的,就如同這些年來賣給他的消息,兵器,各式各樣出借的陣法,書籍等等。除了幫着苦境送死的人力外,大多數的珍稀物資這間學堂都願意跟他交易,而那些給出的價格,看起來也着實公道的很。

只不過他卻很清楚,付代價的人,其實遠不止他一個罷了。

“喲,又用底兒啦。”

接過藥單瞥了眼,董息倒是一如既往的痛快。手一揚,半句推脫也沒有:“小北,給素大閒人把單子上的藥都備個十打,照舊記劍子先生賬上。”

“董哥兒,劍子先生的帳都欠到三年後了,鳳先生說誰再記誰補上!”這廂喊得痛快,那頭也回的全無遲疑,只不過話裡的內容就不是那麼讓人愉悅的了。

“得,那就記到佛劍大師那去,他那剛清過。”快人快語說的就是董息這性子,不出片刻便已想到了應對的法子,而後卻似有意無意的提了一句:“說起來,佛劍大師剛出完任務回來,素賢人可要去報個‘平安’?”

“自然。”微微勾脣,笑容誠懇。

這是當初契約中的一條,只要素還真還想要子午學堂…或者該說,還想要疏樓龍宿的幫助。那麼,他就要負責穩定劍子仙蹟與佛劍分說的情緒。

只有他們兩人一直安心留在學堂,這份契約纔會繼續成立,或者永久成立。

回回如此,年年如是,往後亦然。

“這位不愛說話的小哥,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飯?還有半年呢,你吃飽了纔有力氣守着你家阿娜答的啦,我們中午叫印度菜,一起來吃啊~”

離開前,又回頭看了眼被醫療科的熱情人士們親切招呼的殢無傷,素還真笑了笑,沒再說話。一切都會好的,他打從心底裡這麼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