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 98 章

第九十八章

龠勝明巒

稍稍將屋內燭火挑亮了些許, 薄太清手握經卷緩翻着,冷淡神色不見絲毫大戰在即的焦慮,亦…探不出絲毫心中所想腹中打算。再下一刻, 卻是眉眼未動, 手腕一翻, 掌心挑燭玉針飛射而出, 直直透窗而出釘在房外廊柱之上。

“這麼晚了, 凌主這是要去哪啊。”

話音方落房門驟開,門外眉心微蹙的靖滄浪沉默不語,只是, 面上顯而有些易見的尷尬。倒是薄太清似是早已料到一般,仍是徑自看着書, 頭也未擡。

“若是無甚急事, 進來坐坐如何?”

“多謝樂先生美意, 靖滄浪尚還有些私事未辦完,就不叨擾了。”

拔下廊柱上的玉針送回薄太清手中, 靖滄浪輕咳一聲,竭力想要掩去眼中尚存的幾分不自在。倚照海蟾尊白日裡的那番狠絕之言,地牢裡的斷滅闡提是絕不能再留了,唯有現下趁着夜深人靜將他放出送離明巒方纔是上策。

否則若是海蟾尊當真下手殺他,淨無幻身在魔城怕是性命難保。

“私事?呵……”一聲低笑, 薄太清微挑眼瞼打量了靖滄浪兩眼, 方纔伸手自對方攤開的掌中捏起那枚染了些微溫度的玉針。可誰知, 下一瞬竟又是順着掌心彈指飛針, 直直點撞了靖滄浪身上幾處大穴, 讓人再動彈不得。

“樂行詞!汝做什麼?!”

未曾想對方竟有此意外之舉,靖滄浪頓時神色驚變, 低聲喝道。

“沒什麼,不過就是…想留凌主在吾這屋裡住上一宿罷了。”懶懶放下手中經卷起了身,薄太清微挑了挑眉,借了些許巧勁對着靖滄浪便是揚手一推。待人穩穩砸入軟榻之中,方纔拎了牀上薄被蓋了某人一身一臉,拂袖闔了門。

而他自己,倒是又頗爲自得的靠坐回矮牀之上,繼續看着他的經研他的道。

“汝真當自己那點小心思瞞得過海蟾尊?只怕這會兒他就等着汝潛去地牢放人,好帶着兵現身抓汝些把柄,才方便再教訓一通四處支使。”

“這……”

“他就等着榨乾汝最後一點用處,汝倒老實,趕着送上門去才痛快。”

知曉靖滄浪在聽,薄太清也不打算遮着掩着些許,不鹹不淡的口吻就這般毫不客氣的將話挑明到了極致。那隻□□這會兒肯定帶着心腹部下在地牢外頭等着埋伏抓人,哪會有空來這偏遠廂房,倒是當真不怕會有何人來聽牆角了。

“至於淨無幻,海蟾尊可惦記不少日子了,利用歸利用,沒吃到嘴之前他比汝更緊張。呵,哪裡會用得着汝這‘同僚’去關心人家的性命安危。”

“……此事淨無幻知曉麼?”一陣沉默,靖滄浪終是決定選擇相信所聞之言。

“自然,否則她如今又怎會莫名成了魔城的人質。”

又翻過一頁經卷,薄太清對於淨無幻之舉動倒是並無什麼太大的成見。

正道也好魔族也罷,他從來都只站在自己想站的立場。而淨無幻至今都未曾因斷滅闡提的身份作何叛離之舉,就已是站足了正道的立場。若是還想強求她連這點女兒家的小心思都完全放棄,未免就太過不知所謂了:“耐心些,明日他該就會召集明巒衆人商討交換人質時的布兵埋伏了,到時汝想不動都不成。”

“吾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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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牧羊坡

冷霧瀰漫,寒風呼嘯,牧羊坡上一片肅殺氣息。

就在先前魔城來人商談時所定下的寅時之刻,聖魔雙方依約前來。

只是,這一路走來,魔城一方如何薄太清是不太清楚,龠勝明巒這廂卻是個個笑裡藏刀各懷鬼胎,再加上個渾身是傷的斷滅闡提,當真是好不熱鬧。

待到雙方按時而至對陣立定,身在魔城那方的淨無幻果真如薄太清斷定那般,神色冷靜毫髮無傷。就連用來縛手捆綁的物件,都只是條普通至極的細麻繩罷了。怎麼看,都要比己方這渾身是血半死不活的斷滅闡提強上萬倍。

早有耳聞魔城之主最大死穴就是弟弟,如今一見果真不假。

“五日的等待,想必讓魔城之主望穿秋水了。”怎麼聽都帶着股幸災樂禍的話語在雙方見面的那一刻,毫無遮掩的自海蟾尊口中流吐出來。顯然如今這般勝券在握的情形,實在讓他得意非常痛快無比。

“連感情也拿出來算計,祿主之格調令吾歎服!”

一聲冷笑,他化闡提語帶諷刺神情冷冽,只是面上卻未有分毫海蟾尊來時所期待的暴躁與怒氣,反倒是見到渾身染血的斷滅闡提後越發顯得陰霾森冷了。

海!蟾!尊!

“海蟾尊,汝對斷滅闡提做了什麼?!”雖早對斷滅闡提身在明巒的人質處境有所心理準備,可當真見到心上人如此渾身是血慘淡萬分的半死模樣時,淨無幻心底還是生生起了一掌劈死海蟾尊的惡念。

“哼,吾不過就是做了對待戰俘該做之事。”一把抓過身後斷滅闡提,海蟾尊饒是面對淨無幻之質問,亦仍是一臉吾乃正道魔族該死的可恨模樣。若非還要拿來換得淨無幻無虞,他早已一掌劈死這污穢魔物了,哪還會留到今日!

“海蟾尊!汝——!!”斷滅,可惡!

“解汝功體,好好享受這重獲自由的感覺吧!”毫不客氣的一掌,解了斷滅身上禁錮,海蟾尊將人往前一推,鄙夷神色滿是不屑。

“他化闡提,汝心心念唸的小弟,還汝了!”

“放人。”揚手,出言。

他化闡提冷淡看了眼與斷滅擦身而過迴歸陣營的淨無幻,便將視線移回小弟身上。下刻,兄弟兩人眼神交會,斷滅闡提頓時明悟在心。就在海蟾尊分神剎那,他化闡提揚手一掌,渾厚內勁瞬時激射而出,斷滅闡提亦是轉身贊掌。

兩股內力接連而至,海蟾尊一時未察,頓時受創!

而噹噹就是此時,候立一旁沉默至今的薄太清翻手一掌,狠狠拍向身前海蟾尊。這般意外之舉,瞬時間徹底打亂明巒衆人步調,莫說方纔歸來的淨無幻,便是前來助陣的妖后一行亦是因爲此舉狠狠一怔,落了出手的先機。

“樂行詞!汝…果然是魔城臥底!”

“可惜汝發現的太晚了,今日,還不叫汝橫屍當場!”

多日策劃製造瞭如此假象,海蟾尊此言一出,薄太清自是樂得順勢而下。

手中細劍翻腕一指,寒光畢現,直直對嚮明巒一方。而後,更是未待魔方出言反駁露出破綻,便是一聲高喝揮劍直擊:“殺——!”

瞬時,此聲成引,天閻魔城揚兵應和圍攻明巒,殺伐驟起!

未幾,但見明巒一方且戰且退,玉清界幾道人起陣攔截,欲掩護衆人離開。薄太清心下清明,卻也並不逼得太緊,只也裝作被陣圍困動彈不得,直待到他化闡提運招破陣,方纔隨魔城大軍一路追擊圍殺而去。

一路上,追得可謂是:不快不慢不近不遠,摸魚摸得恰到好處。若碰上哪個玉清弟子,就一掌拍得人內傷吐血昏倒在地,不死不殘卻也得躺上個幾日。

依薄太清之言便是:有眼無珠,識人不清;痛上幾日,權當教訓。

直待到魔城大軍追上海蟾尊等人,薄太清方纔慢吞吞的趕了上去。

趁着無人注意,袖中淬了麻藥的冰針瞬時射向正與斷滅闡提指劍對立的淨無幻。那冰針原就是薄太清真氣所化,麻藥又遇血見效,此時堪堪貼着淨無幻脖子射過去,割開道極細的口子,還不待有所察覺人就已整個癱軟了。

“無幻?!”縱然如今兩人已是各爲立場刀劍相向,但此刻乍見淨無幻無故倒地,斷滅闡提仍是心下一緊,急急收刀將人攬入懷中便要查看。

卻正是此時,情況驟變。

只聽海蟾尊恨恨一聲‘是時候了’,斷滅闡提體內鮮血爆衝而出魔元大傷,一身內息混亂難控。而一早埋伏四周的葉小釵帶領古武族人驟然現身,情勢立轉!

只是,縱然這般,斷滅闡提卻仍未放開懷中淨無幻。

顯然此番魔城生死之刻,已是讓他下定決心,縱使強求,亦再不放手。

死,他也要帶淨無幻一起走!

“斷滅……!”眼見局勢立轉,他化闡提心下一緊,也懶得去理海蟾尊那陰狠冷笑嘲諷挑釁。只強壓下紛亂思緒不好預感,暗自環顧四周地勢敵我兵勢,尋找此地突圍的出口及可能性。無論此戰結果如何,斷滅絕不能有事!

父親,他化無用,只能殊死一拼了!

“殺——!!”

“今日,誓以魔族鮮血弔慰古武先人!”

此言一出,決勝之戰頓時引爆。古武族揮軍急衝,海蟾尊瞬時反擊,直襲斷滅闡提。而薄太清亦是早已料到如此進展,眉梢一挑,身形一轉擋於斷滅身前,揚劍對上舊日仇敵。招式清靈,劍影繚亂,直將海蟾尊劍式擋得滴水不漏。

未幾,原本候立一旁的葉小釵與宿賢卿亦是加入戰局。他化闡提揮杖應擊對上葉小釵的刀劍合璧,雖一時未落下風,但薄太清那原本還留了極大餘地的輕靈劍招,卻因宿賢卿的加入而顯得有些礙手礙腳起來。

按一早的計劃,魔軍必須入豔涼,他的殺招、玉清界的劍式…都還不能出……

“他化闡提,突圍撤退!”

“衆人退至吾身後!”

如此時刻,除卻選擇對己方最有利的出路外,已容不得他化闡提多花時間去猜疑薄太清立場。只稍一考慮,魔族絕式殺招既出:“靈葬!萬魔天劫——!”

魔皇絕式,神佛辟易,在場明巒衆人頓時入陷泥沼,白骨遍野!

“衆人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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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涼之地

“爲什麼。”麻藥效力未消,被斷滅闡提安置靠坐在岩石旁的淨無幻此時仍然動彈不得,但說話倒是並無什麼障礙。淡淡一句,問的是坐在斜側方的薄太清。

事已至此,她其實並不十分生氣。

或者該說,她原以爲自己定會十分生氣,但如今…卻似乎並不是如此。

對於臨陣被同僚用麻藥暗算這種事,說全不訝異那是假的。但她卻不得不承認,這事的發生,讓她真真正正徹底鬆了口氣,也讓她徹底省去了在立場和斷滅之間做出選擇的痛苦。說到底,她其實還是應該謝謝‘樂行詞’的。

只是她還是想知道,背叛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臥底這種藉口,她不相信。因爲她的這位同僚,絕不會是那樣的人。

“吾要報仇。”一聲低笑,薄太清淡淡開口。一切如同計劃所定那般順利,如今入了豔涼,他雖不會將細節多說一字,但所作爲何倒是不必再刻意隱瞞。

反正,事到如今只差最後一步,再瞞下去也無甚意義。

“吾要‘海蟾尊’在最得意的時候身敗名裂,死不瞑目。”

“先生…當真不像個一心報仇,讓恨迷了眼的人。”縱然相處時日不多,但淨無幻對‘樂行詞’此人品行還是頗爲敬重的。偶有交談時,雖有些給人以冷眼觀世之感,但戾氣執妄此等修道人之忌卻是絕無半分的。

總該,她是不會在這些地方看錯眼的。

“可否,告知無幻真名?”

“汝怎知…吾就不是樂行詞了呢?”閒閒靠着巖壁,薄太清聞言微眯起了眼。他素來討厭麻煩,不過如今事情進展順利,他倒是不介意陪人多聊兩句。

“……是無幻失言了。”是的了,若是能說,也不會至今絲毫不提了。

“知道爲何聖魔大戰一出,汝便過的如此痛苦麼?”

既然那隻癩□□至今都還想着淨無幻,那他何不推上一把,讓淨無幻與斷滅闡提有情人終成眷屬,喜結連理。無量天尊,成人一樁美事,勝造七級浮屠。

解氣,可不僅僅只是殺人那麼便宜。

“因爲汝生得聰明,卻活得固執。太固執的人,會讓一切聰明都變成自身的枷鎖,若是汝只得其中一樣,定會活得比現在輕鬆許多。”

“吾乃…登道岸掌教……”她可以戰死,可以陪斷滅同死,卻不能因爲一己的私情,而讓整個登道岸的修者都背上魔族同黨的罵名。

“既是如此,那便將汝之立場堅持到底吧。反正,斷滅闡提也沒多久可活了。”

有時候,事實比謊言更加可怕。

因爲謊言可以拆穿,而現實卻往往讓人無力阻止。

“什麼?!”

“呵,看來海蟾尊瞞的不止是吾,還有汝。”運功劈下一小塊岩石扔到淨無幻懷中,薄太清方將她之視線引向已然開始出現中毒反應的魔城兵將。

“未發現麼?這座山谷的地質全是由燎原劫灰所構成。”

讓她看着:天空烏雲一散,烈日下的魔城士兵是如何全身潰爛生不如死;看着斷滅闡提是如何受礦石影響重傷復發;看着‘海蟾尊’口中正道的手段,是如何心狠手辣陰毒無道。或許,還會有之後拼死衝出豔涼的悽慘血戰。

“此種礦石受淬於萬丈地下,自燃無名之火,散發五陰旱毒,於人無傷卻會損及魔族體質。海蟾尊佯裝大敗將人引至此處,總不會…是想介紹風景名勝吧?”

“海、蟾、尊……!”麻藥的效力漸漸消退,淨無幻硬撐着一口氣扶着巖壁緩緩站起身來,臉色極爲難看。聖魔之戰本是各爲立場相殺無悔,她沒什麼可多說的。可暗地放火,利用同僚,言而無信,如今又是這般陰毒計謀……

一而再,再而三,簡直就是下三濫!

她羞於跟這種小人同處一營!

“無幻,汝怎麼起來了?快坐下。”

原本正與兄長商議對策無果,轉頭又見淨無幻強撐起身,斷滅闡提疾步前來扶人坐下,輕言安撫。只是心下諸般無奈卻不得顯露,唯恐愛人又添煩憂。

“可是有何不適?”

“斷滅,汝對吾說實話,在這豔涼之地,汝們到底還能撐多久?”

“………兄長…如今正以自身之血支撐衆人時間,但最遲也必須在今夜突圍。”到了夜裡,燎原劫灰的效力就會弱上許多,那時將會是魔城最後的突圍機會。只是現下魔兵已是死傷過半,若到了夜裡突圍,怕更會是場勝算渺茫的惡戰,兄長…爲何至今仍不許他問起魔皇陵之事?

縱然不久之前魔皇陵外圍莫名被封無法入內,但只要知道打開的方法……

“爲何突然問起這個?”

“斷滅,吾決定了。從今日起,淨無幻叛出登道岸,亦與明巒再無瓜葛。”從今往後,諸世罵名也好,萬人唾棄也罷,淨無幻一力承當,永世無悔!

“斷滅闡提到哪,淨無幻…死生相隨!”

“無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