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爭鳴乾脆利落地說完,便起身要走,剛一推開門,身後李筠開口叫住了他。
李筠猶豫了一下,目光往外飄去,說道:“哦,對了,其實還有一件事……”
嚴爭鳴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什麼事?”
空中一個聲音接道:“是我……我我我……哎喲!”
隨着巨響,一個重物落了地,嚴爭鳴默默地將邁開的腳縮了回來。
“一直賴……住在扶搖山莊客房裡的年大大,”李筠苦笑了一下,說道,“一門心思地要拜小潛爲師,說什麼都要拜入我扶搖派門下,還說不管需要什麼考驗,刀山火海他都不在話下。”
年大大鼻青臉腫地擡起頭,一抹鼻血,衝程潛露出一個呲牙咧嘴的傻笑,口齒有些不清,不知道掉下來的時候是摔壞了牙還是啃破了嘴:“師糊,求師糊收下窩。”
李筠:“這幾天小潛閉關,一直沒空出時間來見他,他在外面徘徊好久了。”
程潛奇道:“你怎麼還沒走?”
年大大將臉揉開,說話總算清楚了些,挺胸道:“我鍥而不捨!”
嚴爭鳴皺起眉——扶搖派已經夠命運多舛的了,上一輩,掛名弟子把自己弄成了半人不鬼的大魔頭,正式弟子變成了一隻腰長腿短的黃鼠狼。這一輩的首徒是他本人,嚴爭鳴十分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貨色。
接連兩代大弟子沒有一個靠譜的,下一輩要是再收一個名叫“黏噠噠”的弟子,以後門派還能不能有尊嚴了?
這種收弟子像開玩笑一樣的傳統,絕對不能再流毒下去!
“不行。”嚴爭鳴斬釘截鐵地說道,“恕我們有要事要離開,恐怕沒精力招待外客,自便吧!”
年大大深吸一口氣,扯着嗓門道:“我願意當個端茶倒水,鞍前馬後的小徒弟,請掌門讓我入門!”
嚴爭鳴懶得和他掰扯:“李筠,給年明明寫封信,自己親兒子都叛入其他門派了,他不管麼?”
李筠悠然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明明谷就是個修士中的混混幫,平時佔山吃供奉,替山下村民驅趕一些化形未成的小妖,除了抓鬮還是怎樣選出來的歷代谷主,其他人若是不想混日子,隨時都可以拜入其他門派,明明谷從此又多一個靠山,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管?”
嚴爭鳴:“……”
世上竟還有這樣與世無爭的賤痞門派。
嚴爭鳴:“我扶搖派不缺這樣御個劍都能摔下來的弟子。”
他身後三個師弟師妹一同無言以對,感覺大師兄純粹是漫天要價,想當年他們入門的時候別說御劍,連拿劍都拿不穩。
年大大朗聲道:“掌門,我自知資質不佳,日後一定會好好修行,絕不會丟門派的臉。”
“你丟門派的臉還用得着看修爲?”嚴爭鳴瞥了他一眼,無理取鬧道,“回去吧,我當掌門的期間裡,我派不收長得醜的人。”
年大大:“……”
這藉口充分得無從反駁。
年大大掙扎着看了一眼程潛,程潛卻在走神。嚴爭鳴一句話讓程潛想起了好多已經忘了的舊事——對了,大師兄從小就不是一個只滿足於自行臭美的人,那可是個連飯做得醜都不肯下筷子的絕代事兒精。
程潛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萬年不變的半舊靛青袍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好像有點不修邊幅。
跪在院裡的年大大幾經掙扎,憋出了一句:“掌門,臉沒辦法了,但我可以想方設法培養自己超凡脫俗的氣質!”
他說完,瞥了程潛一眼,自作聰明的拍馬屁道:“儘早像師父那樣!”
誰知這馬屁結結實實地拍到了馬腿上,嚴爭鳴心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跟小潛比?”
入鞘的劍修一身威壓不是玩的,年大大感覺自己就算長了十根脊樑骨,此時也給一併壓彎了,偏偏他以爲這是入門考驗,緊咬牙關,不敢放鬆一點,不過片刻,本就摔得奼紫嫣紅的臉上開始浸出細細的血跡來。
終於,一直沒吭聲的程潛開了口:“師兄,你饒了他吧。他要真這麼鍥而不捨,其實倒也不是不行。”
這十多天以來,嚴爭鳴一直沒撈到跟程潛說句話的機會,滋味可謂是抓心撓肝,乍一聽見他開口,恨不能將這臺階當成個救命稻草似的抱住,他心裡好一陣狂跳,才壓抑住自己立刻就屁顛屁顛湊上去的衝動,堪堪保持住了不假辭色的掌門臉面,艱難地哼了一聲:“嗯?”
程潛道:“我還沒出明明谷的時候,他就在谷外等了我一整宿,一路到了扶搖山莊,也算精神可嘉——當年青龍島每年也招大量沒入氣門的散修,他雖然劍法稀鬆,但也算能歪歪扭扭御個劍了。”
在程潛看來,收幾個徒弟而已,只要品行不錯,沒有心術不正,其他不必太過精挑細選——反正他們門派慣常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本事大的有本事大的負累,沒本事的也有沒本事的責任。
他一言既出,方纔還態度十分堅決的嚴掌門連聲氣都柔和了幾分,說道:“我看他的根骨與資質可未必上乘。”
程潛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始終欠着明明谷一份人情的。”
嚴爭鳴默然不語,水坑剛要開口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便被李筠一擡手按了下去,倆人默默地坐在一邊,看掌門的熱鬧。
果然,方纔還要一巴掌將年大大拍回明明谷的嚴爭鳴痛快地讓步道:“唔,行吧,你願意收就收,反正也養得起……眼下兵荒馬亂的先口頭應下,等我們將來回了扶搖山,再給他補一個入門受戒……”
李筠起鬨道:“掌門師兄,怎麼小潛一開腔,你就好說話了呢?”
嚴爭鳴:“……”
他狠狠地剜了李筠一眼,沒敢看程潛的表情,跑了。
程潛上前拍拍年大大的肩膀:“跟我來。”
便將他這送上門來的便宜徒弟領走了。
李筠目送着他的背影,用胳膊肘捅了水坑一下:“你看出什麼來了?”
水坑想了想,非常實在地說道:“以後有什麼事,先去求小師兄,小師兄那說通了,大師兄不答應也會答應!”
李筠:“……”
水坑:“我說得不對啊?”
李筠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孩子,你說得很對。”
水坑甩開他的手,問道:“二師兄,你也受過戒嗎?戒辭是什麼?”
李筠沉默了片刻,臉上猥瑣的笑容忽然便收斂了回去,他臉上驀地掛上了一把水坑從未見過的懷念,輕聲說道:“師父說我心思機巧,精明過頭,精明過頭的人浮躁,浮躁習慣了就容易動搖,久而久之,又痛苦又費神,於是給了我‘抱朴’二字做戒辭。”
他說完,垂下眼嘆了口氣,彷彿自己也知道,自己辜負了師父的一番寄託。
水坑有些羨慕地說道:“別嘆氣了,我還沒有戒辭呢。”
師父過世的時候,她連句話都說不完整,戒辭也就沒來得及給,一直拖到今天,差了這麼一步,她總好像沒成人。
水坑喃喃道:“二師兄,你說如果師父還在,他會給我什麼戒辭呢?”
李筠:“戒辭一般是取人之長,補人之短,要是你的話麼……”
水坑充滿期待地看着他。
李筠道:“可能是‘無毛’吧?”
他成了扶搖派史上第一個被小師妹揍得滿頭包的師兄。
又十天後,中原太陰。
太陰山山勢平坦,與仙人出沒的太行相比,它更親切、也更凡塵。
沿山勢往西南近百里,有村郭林立,雄關百丈,一條官道貫穿始終,早年間兩側車水馬龍,商旅喧囂,谷地更有良田千頃,耕牛無數。
傳說不遠處還有仙人居處,時隱時現,只有“有緣人”才能在滿月夜裡看見一個朦朧的影子,山頂上有仙鶴翩翩起舞。
可眼下,太陰山一帶卻是今非昔比了。
半個月以前,太陰山下大關中披甲執銳的士兵陡然增加了兩倍,來往空氣驀地緊張起來。
隔日便有那些高來高去的仙人出沒,他們動輒御劍如飛,並不與凡人接觸,卻有人從守城官兵那裡得來小道消息,說那些仙人正在太陰山附近繪製陣法,好像要對付什麼人。
沒有人出面驅趕原住在此的百姓,只是當地官府紛紛放出榜文來,說自願離開幾個月的,可以領到一筆款子,以供羈旅吃喝。
這榜文一出,頓時惹來一陣人心惶惶,隨着太陰山附近的陣法漸成,周遭的肅殺意也越來越濃重,老百姓們終於害怕了,領錢的地方天天從天亮開始排隊到天黑,不過數日光景,太陰一帶除了個別老弱病殘外,基本上已經十戶九空。
羣魔北上,將赴太行之約,要到太行,必經太陰一帶,而太陰山與扶搖舊址極近,那魔龍韓淵必定會在此停留,遊樑奉命在這裡事先埋伏,在太陰山脈周圍佈下斬魔大陣,哪怕困不住那魔龍,也要在衆人矚目的太行之約前先下他一城。
他站在城牆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那些小得像螞蟻一樣的人拖家帶口地魚貫而出。
遊樑心知肚明,這些人離開太陰山一帶,並不是安全了,反而是失去了保護,路上萬一遭遇到北上的魔修,就好比小蟲殘遭惡童,剝皮抽筋的下場算好的。
可遊樑也知道,這些人必須走,凡人五穀輪迴,氣息雜亂,若是此地留着這許多的百姓,必然擾亂他們的斬魔大陣。
他將他的劍握得緊緊的——師兄說過,他這把劍的劍銘爲“檀心”,因爲鍛劍的時候,鍛劍師不小心在熔爐中灑了一把香灰進去,此物甫一出世,便比別的劍少些兇戾氣,是把“慈悲劍”。
年輕的劍修深吸一口氣,感覺手中這把“慈悲”劍真是再冷也沒有了。
這時,一個滿頭亂髮的修士御劍飛到遊樑面前,施禮道:“遊大人,好像有大能闖入陣中,西南一腳的陣腳被觸動了。
這人是天衍處的外圍人員,別人都叫他什麼“稻草張”,因爲精通陣法而被招募到了太陰山,全權負責斬魔陣的繪製和催動。
遊樑聞言收回心緒,將真元注入雙目,運起“鷹眼”訣,極目遠眺出三十來裡,順着稻草張的指向望去,不料正與一個人目光對上,遊樑吃了一驚——來人正是扶搖派一行。
嚴爭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一股尖銳的劍氣隔空而來,直衝入遊樑眉心。
遊樑大驚,不敢硬接,原地後撤了十來丈遠,方纔敢提劍抵擋,只聽“叮”一聲輕響,原來那股劍氣看起來嚇人,居然只是逗他玩的,在劍鞘聲輕輕擦過,旋即便散了。
遊樑大口喘氣,心裡沒有半分躲過一劫的慶幸,被這一劍驚得手心裡全是冷汗。
劍修鋒銳無雙容易、橫衝直撞也容易,只要胸中有勇氣,心裡有劍氣——然而“適可而止”與“收放自如”,卻已經超出了遊樑所能領會的範圍,他這才發現,自己與嚴爭鳴之間相差的不只是一個劍神域,而是一道天塹鴻溝。
“遊大人!”稻草張吃了一驚,忙上前一步道,“那是什麼人這樣大膽,屬下是否要派一小隊去追來看看?”
遊樑臉色慘白,一句話幾乎是從嘴脣中擠出來的:“那人是個劍神域的劍修,四聖尚且讓他三分——就憑你?給人家送菜麼?”
稻草張愣了愣。
遊樑恨聲道:“滾!”
他吼完別人滾,自己卻先行羞憤難當地離開了。
遊樑一轉身,稻草張臉上恭敬得有些諂媚的笑容便不見了,他目光陰鷙地盯着遊樑的背影看了一會,又轉身遠眺劍氣所來的方向,神色陰晴不定。
幾個修士向他聚攏過來,那領頭的小聲說道:“張大哥,我們陣法一系從來都被他們這些所謂的‘正統修士’當成只會旁門左道的工匠,實在是欺人太甚。”
稻草張冷笑道:“不過一個剛修出元神的小輩,境界穩不穩當還兩說,仗着自己是劍修,還真擺起譜來了——我這斬魔陣是給誰布的?魔龍韓淵!什麼劍神域劍鬼域的,只要我稍微動點手腳,便能將他們一鍋端了!”
一個修士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張大哥的意思是……”
稻草張將一羣人召過來,如此這般地佈置起來姑且不提,遠處,李筠皺着眉對嚴爭鳴道:“掌門師兄,你又在幹什麼?”
“撕破臉啊,”嚴爭鳴雙手背在身後,“看不出來麼?天衍處既然拿得出除魔印這麼了不起的東西,我反抗不得,還不能沒事羞辱羞辱他們的人麼?”
李筠苦口婆心道:“唉,天衍處多小人,對付小人要用小人的方法,要麼虛以委蛇,要麼趁其不備一擊必殺,絕對不要與他戲耍,毒蛇急了咬你一口,你疼是不疼?”
嚴爭鳴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了,沒往心裡去。他不好戰也不嗜殺,卻有一個毛病——大概是泥裡滾的日子過多了,嚴爭鳴對自尊過於偏執,當面打別人的臉的事做起來簡直信手拈來,若說他以前是得罪人不自知,現在就是故意不留餘地了。
他在劍道上走得太遠,遠到四聖都可以不必放在眼裡,怎會將區區一個才修出元神的劍修放在眼裡?
可是做人怎能這樣不留餘地?李筠心裡總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