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魂忽然覺得連這棵樹都比他強些,這棵樹至少還有它自己的生命,至少還能自己站得很直。
他推開樹,站直,樹上突然垂下了一隻手,手裡有酒一樽。
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道:“這麼早就清醒了,可不是件好事,趕快來喝一杯。”
孟星魂低着頭,接着酒樽。
他用不着擡頭去看,也知道樹上的人是誰,就算他聽不出這已日漸嘶啞的聲音,也可以認得出這隻手。
手很大,大而薄,表示他無論握什麼都可以握得很緊,尤其是握着劍的時候,任何人都休想將他掌中的劍擊落。
但這隻手已有很久很久都未曾握劍了。
他手裡的劍已被他自己擊落。
“葉翔殺人……永遠不會失手……”
高老大一直對他很有信心,他自己對自己也有信心,可是現在,他卻彷彿連這隻酒樽都握不住。
他手臂上有條很長很深的創口,那是他最後一次去殺人的時候留下來的。
那人叫楊玉麟,並不能算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葉翔殺過的人,無論哪一個都比他厲害得多。
高老大要他去殺這個人,只不過是想恢復他的信心,因爲他已失敗過兩次。
誰知他這次又失敗了。
楊玉麟一刀幾乎砍斷了他的手。
從此以後,他沒有再去殺過人,從此以後,他沒有一天不喝得爛醉如泥。
酒苦而辣,孟星魂只喝了一口,就不禁皺起了眉。
葉翔道:“這不是好酒,我知道你喝不慣的,但無論多壞的酒,總比沒有酒好。”
他忽然笑了笑,道:“高老大還肯讓我喝這樣的酒,已經算很對得起我了,其實像我這樣的人,現在只配喝馬尿。”
孟星魂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什麼。
葉翔已從樹上滑了下來,倚着樹幹,帶着微笑,瞧着孟星魂。
孟星魂卻不去瞧他。
以前見過他的人,誰也想不到他會變得這麼厲害。
他本是個很英俊、很堅強的人,全身都帶着勁,帶着逼人的鋒芒,就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
但現在,刀已生鏽,他英俊的臉上的肌肉已漸漸鬆弛,漸漸下垂,眼睛已變得黯淡無光,肚子開始向外凸出,連聲音都變得嘶啞起來。
接過酒樽,仰首喝下一大口,葉翔忽然嘆了一口氣道:“現在我們見面的機會愈來愈少,我並不怪你,你就算看不起我,也是應該的,若不是你,我已死在楊玉麟手上。”
高老大最後一次叫他去殺人的時候,已對他不再信任,所以就要孟星魂在後面跟着去。
從那一次起,孟星魂就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
葉翔又笑了笑,道:“其實那次我早就知道你會在後面跟着來的,所以我……”
孟星魂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那次我根本就不應該去的。”
葉翔道:“爲什麼?”
孟星魂道:“你知道高老大叫我跟着你,知道她對你已不放心,所以你對自己沒有信心了,我若不去,你一定可以殺死楊玉麟。”
葉翔又笑了,笑得很淒涼,道:“你錯了,那次我去殺雷老三的時候,已知道以後永遠也沒法子殺人了。”
那次去殺雷老三,就是他殺人第一次失手。
孟星魂道:“雷老三隻不過是個放印子錢的惡霸,你平時最恨這種人,我一直奇怪,那次你爲什麼居然下不了手?”
葉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只是忽然覺得很疲倦,疲倦得什麼事都不想去做,那種感覺你也許不會懂的。”
“疲倦”這兩個字,就像是針。
孟星魂的眼角又開始跳,過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說道:“我懂。”
葉翔道:“你懂?”
孟星魂道:“我已殺過十一個人。”
葉翔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殺過多少人?”
孟星魂不知道,除了高老大,誰都不知道。
每次任務都是最大的秘密,永遠都不能向任何人說起。
葉翔道:“我殺了三十個,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個。”
他的手在發抖,趕緊喝了口酒,閉着眼吞下去,才長長吐出口氣,慢慢地接着道:“你將來一定也要殺這麼多的人,也許還要多些,因爲你非殺不可,否則你會變成我這樣子。”
孟星魂的胃在抽搐,忽然,又有了種嘔吐的感覺。
葉翔就是他的鏡子。
他彷彿已從葉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葉翔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大多數人都在受着命運擺佈,只有很少人能反抗,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只恨我自己爲什麼不是這種人。”他黯淡的眼睛中忽然有了一線光亮,道:“但我也曾有過機會的。”
孟星魂道:“你有過?”
葉翔嘆了口氣,道:“有一次,我遇見過一個人,她願意不顧一切來幫助我,那時我若肯不顧一切跟她走,現在也許活得很好——就算死,也會死得很好。”
孟星魂道:“你爲什麼當時沒有那麼做呢?”
葉翔的目光又黯淡下來,瞳孔已因痛苦而收縮,過了很久,才黯然道:“那也許因爲我是個又愚蠢又混蛋又膽小的呆子,我不敢。”
孟星魂道:“你不是不敢,是不忍。”
葉翔道:“不忍?不忍更呆,我只希望你莫要跟我一樣呆。”
他凝注着孟星魂,緩緩又道:“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了就永不再來,但每個人一生中都至少會有這麼樣一次機會的。我求你,等機會來的時候,千萬莫要錯過。”
他扭轉頭,因爲他不願被孟星魂看到他目中的淚光。
他求孟星魂,也許並不是爲了孟星魂,而是爲了自己。
他這一生反正已完了,他希望能從孟星魂身上看到生命的延續。
孟星魂沒有說話,他心裡的話不能對人說。
他對高大姐的情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情願爲她死。
葉翔又道:“你是不是又有事要做了?”
孟星魂點了點頭。
葉翔道:“這次你要殺的是誰?”
孟星魂道:“孫玉伯。”
這本是他的秘密,可是在葉翔面前,他沒有秘密。
他發現葉翔的瞳孔又在收縮,過了很久,才問道:“是江南的孫玉伯?”
孟星魂道:“你認得他?”
葉翔道:“我見過。”
孟星魂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翔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沒有人能說得出,我只知道一件事。”
孟星魂道:“什麼事?”
葉翔道:“我絕不會去殺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只知道一件事。”
葉翔道:“你知道什麼?”
孟星魂目光凝注着遠方,一字字道:“我非殺他不可——”
老天對他們的確太不公平,他們悲哀、憤怒,卻都無可奈何。
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本來就很多。
幸好他們除了老天外,還有老伯。
老伯從未讓他們失望過。
“老伯”的意思並不完全是“伯父”,這兩個字包含的意思還有很多。
在很多人心目中,它象徵着一種親切,一種尊嚴,一種信賴。
他們知道自己無論遇着多麼大的困難,老伯都會爲他們解決,無論受了多麼大的委屈,老伯都會替他們出氣。
他們尊敬他,信賴他,就好像兒子信賴自己的父親。
他幫助他們,愛他們,對他們一無所求。
但只要他開口,他們願意爲他付出一切。
方幼蘋回家的時候,已爛醉如泥。
他已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裡喝的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他清醒的時候絕不會回來。
他本來有個溫暖的家,可是在七個月前,這個家忽然變成了地獄。
僕人們都已睡了,他自己找到了半樽喝剩下的酒。
他還沒有開始喝已開始嘔吐,就吐在地上他花三千兩銀子買來的波斯地氈上。
吐完了就彷彿清醒了很多,但他卻不願清醒。
清醒的時候他會發瘋。
他有錢,又有名,有錢有名的人,大多數都有個很美麗的妻子。
他的妻子不但美,簡直美得令人無法忍受,他受不了男人們看到他妻子時眼睛裡帶着那種貪婪的表情。
他恨不得將這些男人的眼睛挖出來。
可是她喜歡。
她喜歡男人看她,也喜歡看男人那種貪婪的表情。
雖然她外表冷若冰霜,但他卻知道她心裡也許正在想着和那男人上牀。
他知道她還沒有嫁給他以前,就已經和很多男人上過牀。
在他們洞房花燭的那天,他就已幾乎忍不住要扼死她,但只要一看到她那雙大而靈活的眼睛,小而玲瓏的嘴,他伸出去準備扼死她的手就會擁抱住她,伏在她胸膛上流淚。
他永遠不知道她和多少別的男人上過牀。
他只知道一個。
牀上沒有人,她一定還在那個人的牀上。
方幼蘋衝入廳堂,找到另一樽酒,就在門口地上躺了下來,繼續不停地喝,直到他聽見窗外衣袂帶風的聲音。
朱青在嫁他之前,本是個很有名的女飛賊,輕功甚至比方幼蘋更有名。
現在她當然用不着再去偷,但輕功還是給她很多方便,她隨時可以從窗子裡溜出去,去偷。
現在她不再偷別的,只偷男人。
燭已將殘,燭光卻還是很亮,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就站在他面前,垂首看着他,眼睛裡帶着輕蔑不屑的表情望着他。
她臉色蒼白,眸子漆黑,神情冷漠而高貴,看起來甚至有點像是個貞潔的寡婦,無論誰也想不到她剛出去做過什麼事。
方幼蘋道:“你出去幹什麼去了?”
他明知道,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朱青目中的輕蔑之色更濃,冷冷地道:“找人。”
方幼蘋道:“找誰?”
朱青道:“當然是去找毛威囉。”
毛威,城裡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毛威,毛威的財產比城裡一半人加起來的還多,毛威玩過的女人比別人看到的還多。
十個人中,至少有六個身上的衣服都是毛威綢緞莊買來的,吃的米也是毛威米店裡買來的。
你隨便走到哪裡,腳下踩着的都可能是毛威的地,隨便看到哪個女人,都可能是毛威玩過的。
在這裡,你無論做什麼事,都免不了要和毛威沾上點關係。
方幼蘋的臉在扭曲,道:“毛威,你……你又去找他幹什麼?”
朱青道:“你想知道我去幹什麼,是不是?”
她眸子裡忽然露出一種撩人的媚態,蒼白的臉上也現出了紅暈,咬着嘴脣道:“他也喝酒,但卻不像你,他就算醉了也行。”
方幼蘋突然跳起來,扼住了她的咽喉,嗄聲道:“我殺了你!”
朱青忽然笑了,吃吃笑道:“你殺吧,你只有本事殺我,你若敢去殺他,我才佩服你。”
方幼蘋不敢,就算喝醉時也不敢。
他的手鬆開,手發抖,但看到她臉上那種輕蔑的冷笑,他的手又握成拳。
朱青尖叫,道:“別打我的臉……”
她尖叫,卻不恐懼。
她還在笑。
他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她仰面跌倒,卻鉤住了他的脖子,拖着他一齊倒下,倒在她身上,讓他聞到她身上的芬芳。他還在打她柔軟的胸膛和大腿。
但他打得實在太輕了,打得她吃吃地笑,修長的腿隨着笑而扭動,曳地的長裙捲起,終於露出了她那雙雪白柔滑的腿。
方幼蘋牛一般喘息着。
朱青的腿分開,浪笑着道:“來吧,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這個,我雖然陪過了他,卻還是可以再陪你,陪你用不着費力。”
方幼蘋突然崩潰,再也無能爲力。
他連試都已不能試,只有從她身上滾下來,滾到他方纔嘔吐過的地方。
他還想嘔吐,卻已吐不出,他只能痛哭。
朱青慢慢地站起來,輕攏鬢邊的亂髮,一剎那間,她已又從浪婦變成了貴婦,冷冷地瞧着他,道:“我知道你一喝醉就不行,我要去睡了,千萬莫要來吵我,因爲我要睡得好,明天才有精神去見他!”
她轉過身,慢慢地走回臥房,冷冷道:“除非你殺了他,否則我天天都要去找他的!”
他聽到房門關起上閂的聲音。
他繼續不停地哭,直到他想起了一個可以幫助他,可以救他的人!
“老伯……”
一想起這個人,他心情忽然平靜,因爲他知道他能替他解決一切。
只有他,沒有別人。
張老頭站在牀頭,望着他美麗的女兒,眼淚不停地流。
他是個孤苦的老人,一生都在默默地替別人耕耘,收穫也是別人的,只有這唯一的女兒,纔是他最大的安慰,也是他的生命。
但現在他的珍寶已被人摧殘得幾乎不成人形。
從昨天晚上回來,她就一直昏迷着,沒有醒過來。
抱回來的時候全身衣服都已被撕裂,白嫩的皮膚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帶着血,右眼被打腫,渾圓美麗的下顎也被打碎。
昨天晚上究竟遭遇到什麼,他不能想,不忍想,也不敢去想。
她出去提水的時候,還是那麼純真,那麼快樂,對人生還是充滿了美麗的幻想,但她回來的時候,人生已變成了一場噩夢。
在倒下去之前,她說出了兩個人的名字。
兩個畜生。
他只恨不得能親手扼斷他們的咽喉。
他當然做不到。
江風和江平是徐家堡的貴賓,他們的父親是大堡主徐青松的多年兄弟,他們兄弟都是江湖中有名的壯士,曾經赤手空拳地殺死過白額虎。
若是憑自己的力量,他永遠沒法子報復。
但徐大堡主一向是個很公正的人,這次也一定會爲他主持公道。
徐大堡主鐵青着臉瞪着站在他面前的江家兄弟,他衣袖高高挽起,好像想親自扼死這兩個少年。
江風和江平頭雖然垂得很低,極力在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但他們的眼睛裡卻並沒有畏懼之色,弟弟在瞧着自己的鞋尖,鞋尖上染着塊血漬。
這雙靴子是他剛從京城託人帶回來的,他覺得很可惜。
“畜生!天咒的畜生,狗孃養的!”
張老頭憤怒得全身都在發抖,拼命忍耐着,他相信徐大堡主一定會給他們個公正的懲罰,讓他們以後再也不敢做這種事,徐青松的聲音很嚴肅,道:“這件事是你們做的?說實話!”
江風點頭,江平也跟着點頭。
徐青松怒道:“想不到你們竟會做出這種事,你父親對你們的教訓,難道你們全都忘了?我身爲你們父親的兄弟,少不得要替他教訓教訓你們,你們服不服?”
江風道:“服。”
徐青松臉色忽然緩和了下來,嘆了口氣,道:“你們的行爲雖可惡,總算還勇於認錯,沒有在我面前說謊,年輕人只要肯認錯,就還有救藥,而且幸好張姑娘所受的傷不算太嚴重……”
張老頭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徐青松下面說的話,他一個字都聽不到了。
“她受的傷還不算太嚴重……”要怎樣纔算嚴重,她一生的幸福都已毀在這兩個畜生手上,這創傷一生中永遠也不會平復,這還不算嚴重?
徐青松又道:“我只問你們,以後還敢再做這種事不?”
江風目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他知道這件事已將結束。
江平搶着道:“不敢了。”
徐青松道:“念在你們初犯,又勇於認錯,這次我特別從輕發落,罰你們在這裡做七天苦工,每天三兩工錢,全都算張姑娘受傷的費用。”
他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但下次你們若敢再犯,我就絕不容情了。”
張老頭全身的血液都似已被抽空,再也站不住。
每天三兩銀子,七天二十一兩。二十一兩銀子在江家兄弟說來,只不過是九牛一毛,卻買到了她女兒一生的幸福。江家兄弟垂着頭往外走,走過他面前的時候卻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目光都是帶着勝利的表情。
張老頭一生艱苦,也不知受過多少打擊,多少折磨,多少侮辱。
他已習慣了別人的侮辱,學會了默默忍受。
可是現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盡全身力氣衝過去,抓住了江風的衣襟,捶着他的胸膛,大聲嘶喊道:“我也有二十一兩銀子,帶你的姐姐來,帶你妹妹來,我也要……”
江風冷冷地瞧着他,沒有動,沒有還手。
張老頭的拳頭打在他胸膛上,就好像蜻蜓在撼搖石柱。
兩個家丁已過來拉住張老頭的手,將他整個人懸空架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架上的猴子,終生都在受着別人的侮辱和玩弄。
徐青松沉着臉,道:“若不是你女兒招蜂引蝶,他們兄弟也不敢做這種事,否則他們爲什麼沒有對別人的女孩子這麼做,這堡裡的女孩子又不止你女兒一個。”
他揮了揮手,厲聲道:“快回去教訓你自己的女兒,少在這裡發瘋!”
一陣苦水,涌上了張老頭的咽喉,他想吐,卻又吐不出。
他拿起根繩子,套上了屋頂。
他恨自己沒有用,恨自己不能爲自己的女兒尋求公正的報復,只有眼睜睜瞧她受畜生的摧殘。他情願不惜犧牲一切來保護他的女兒,但他卻完全無能爲力。
“這麼樣活着,是不如死了的好。”
他在繩上打了個結,將脖子伸了進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堆在屋角的幾個南瓜和一大堆葡萄。
每年秋收,他都會將田裡最大的瓜和最甜的葡萄留下來,去送給一個人,表示他對這人的愛和尊敬。
“老伯”。他想起了這個人,心裡的苦水突然消失,因爲他相信這個人一定會爲他主持公道。
他是他這一生中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只有他,沒有別人。
“七勇士”是七個年輕、勇敢、充滿了活力的人!
只不過他們對“勇敢”這兩個字的意思並不能全部瞭解。
他們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
他們認爲這就是勇敢,卻不知這種勇敢是多麼愚蠢!
七勇士的大哥叫鐵成剛。
鐵成剛和他們六個兄弟都不一樣,只有他不是孤兒,但他卻喜歡在外面流浪。
秋天是狩獵的天氣。
這一天,鐵成剛帶着他的六個兄弟到東山去打獵,剛打了兩隻鹿、一隻山貓和幾隻兔子,忽然發現後山起了火,火頭很高。段四爺的萬景山莊就在後山。
段四爺是鐵成剛的舅父。
他們趕到後山起火的地方,果然就是萬景山莊。
火勢很猛烈,卻沒有人救火,萬景山莊上上下下七八十個人到哪裡去了?
他們衝進去,就知道了答案。
萬景山莊連男帶女,老老小小七十九口人,已變成了七十九具死屍!
段四爺常用的梨花銀槍已斷成兩截,槍頭就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但槍桿並不在他手裡。
他雙手緊握,手背上青筋凸起,像一條條死蛇。
是什麼東西能讓他握得這麼緊,連死都不肯鬆手?
沒有人知道,他自己也永遠再無機會說出,他死不瞑目。
鐵成剛望着這張已扭曲變形的臉,望着這雙已因憤怒驚恐而凸出的眼珠,只覺得心在絞痛,胃在收縮。
他蹲下來,將他舅父的眼皮輕輕闔起,然後再去扳他的手,卻扳不開。
他的手抓得太緊,他的血液已凝結,骨骼已硬化。
火勢卻已逼近,烈火已將鐵成剛青白的臉烤成赤紅色,頭髮也已發出了焦臭。
他的兄弟在喊:“快走!先退出去再說!”
鐵成剛咬咬牙,突然拔刀,砍下了他舅父的兩隻手,藏在懷裡。
他的兄弟又在奇怪:“你就算想看他手裡抓的是什麼東西,爲什麼不連他的屍體一齊擡出去?”
鐵成剛搖搖頭,道:“火葬很好。”
他對自己的兄弟從無隱瞞,可是這次他並沒有將心裡的感覺說出來。
他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知道今天非但絕對無法將這裡的屍體帶走,連自己的性命能不能帶走都很成問題。他退了出去,他的兄弟愕然望着他,道:“這裡咱們就不管了麼?”
鐵成剛牙咬緊,道:“怎麼管?”
兄弟們道:“我們至少也該先查出是誰下的毒手。”
鐵成剛沒有說話,他已看到三個人出現。
三個穿着藍布袍的道人,杏黃色的劍穗在背後飛揚,花白色的鬍鬚也在風中飛揚,就像是三個久已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這三個人當然絕不會是兇手。
鐵成剛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但他的兄弟面上卻都現出了喜色。
“黃山三友來了,只要這三位前輩來了,還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的?”
一石,一雲,一泉,就是黃山三友。
他們雖然是出家人,但卻沒有出世,江湖中誰都知道他們不但劍法極高,而且爲人極公正,很多學劍的年輕人都將他們當作偶像。
七勇士也不例外,都已在躬身行禮。
一石、一雲、一泉的臉色卻沉重得很,好像十月中黃山的陰霾。
一泉道長忽然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一雲道長沉着臉,道:“我知道你們一向胡作非爲,卻還是想不到你們竟敢做出這種事。”
一石道長向來很少說話。
他沉默得就像是塊石頭,卻比石頭更硬,更冷。
七勇士中有六個人面上都變了顏色,並不是恐懼,而是吃驚。
“我們做了什麼事……這件事,不是我們做的。”
一泉現出怒容,道:“還敢說謊?”
一雲厲聲道:“不是你們做的,是誰做的?你們刀上的血還沒有擦乾淨!”
刀上的是獸血,不是人血,以黃山三友那樣銳利的目光怎會看不出來?
大家更加吃驚,但鐵成剛卻反而變得很平靜。
因爲他已看出這件事的關鍵,已知道這件事絕沒有任何人再能爲他們辯白,他不願含冤而死,更不願他的兄弟陪他死。所以他必須冷靜。
一泉道:“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鐵成剛忽然道:“這件事全是我做的,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一泉道:“你要我放了他們?”
鐵成剛道:“只要你放了他們,我一個字都不說,我保證!”
一石的瞳孔也收縮,道:“一個都不能放走,殺!”
他的劍比聲音更快!
劍光一閃,已有一勇士慘呼着倒下去。
七勇士並不像其他別的那些結拜兄弟,他們並非因利害而結合,並非酒肉之友,他們之間的確有情感,有義氣。其中一個人死了,別的人立刻全都紅了眼。
雖然他們自己也明知絕不是黃山三友的對手,可是他們不怕死,什麼都不怕,他們只不過是羣血氣方剛的孩子,既不能瞭解生存的可貴,也不能瞭解死的恐懼。
鐵成剛長大了。
他忽然轉身,衝入了火焰。
他臨陣脫逃,並不是怕死,只是不願意這麼樣不明不白地死。
他知道這一死,七勇士就變成了洗劫萬景山莊的兇手,臭名就永遠也無法洗刷,那真兇永遠可以逍遙法外。
他也知道黃山三友絕不會讓他逃走,所以他衝入了火焰。
一石厲聲道:“不能讓他走,追!這五個我一個對付就已足夠。”
他劍光閃動縱橫,劍鋒劃過處必有鮮血隨着激出。
一泉和一雲也已衝入了火焰,火勢雖已接近尾聲,卻還是很猛烈。
他們花白的鬍鬚上已沾着火星,雖仗着劍光護體,身上還是有些地方已被燃着,發出了焦臭。
黃山三友的生活一向如閒雲野鶴,黃山三友的風姿一向如世外神仙,從來也沒有如此狼狽過的。
但這次,他們卻已不顧一切。
他們爲什麼要將鐵成剛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
一泉道:“鐵成剛,你可聽到了你兄弟的慘呼聲?你竟不管他們?你這樣算什麼朋友?”
沒有迴應,只有火焰燃燒着木頭“嗶剝”作響。
一雲已無法忍受,道:“咱們還是先退出去,他反正跑不了的。”
鐵成剛的確跑不了。
他若逃出火場,就逃不出黃山三友的利鋒;他若留在火場,就得被燒死。
火熄滅了。
黃山三友開始清點火場,所有的屍身都已被燒焦。
一石道:“屍身多少?”
一泉道:“八十五。”
一石的臉沉下來,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鐵成剛還沒有死。”
一泉點點頭,道:“他還沒有死。”
一石道:“他不能不死!”
一泉又點了點頭,重新開始搜索。
他們終於在瓦礫間找到了一條地道。
一泉的臉色更難看,道:“他只怕已經由這地道中逃了出去。”
一雲道:“他是段老四的親戚,當然到這裡來過,所以知道這條地道。”
一石道:“追!”
一泉道:“當然要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讓他逃掉。”
鐵成剛伏在黑暗的荊棘叢中,動也不動。
雖然他全身已被刺傷,傷處還在流血,雖然他已有兩三天水米未沾,已餓得眼睛發花,渴得嘴脣破裂。
但他連動都不敢動。
因爲他知道有人正在外面追捕搜索,“虎林大俠”趙雄幾乎已命他門下所有的弟子全部出動。
趙雄本是他父親的好朋友。
鐵成剛逃進這裡來,本想求他保護,求他主持公道。
但趙雄卻寧可相信黃山三友的話,若不是他已經發覺趙雄神色不對,此刻只怕早已死在黃山三友的劍下。
若連趙雄都不相信他,還有誰能?
江湖中還有什麼人願意爲了保護他,而去得罪黃山三友?
鐵成剛的臉伏在泥土上,淚浸溼了泥土。
他有淚本不輕流,寧死也不願流淚,但現在卻已傷心得幾乎完全絕望。
那兩隻已乾癟的手還在他懷裡,手裡握着的就是證據。
但他卻不能將這證據拿出來給別人看,因爲他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別人會將這雙手拿去討好黃山三友,會將這證據湮沒,他就更死無葬身之地了!晚風中傳來野狗的悲吠。
鐵成剛現在就像是條野狗一樣,悲苦,無助,寒冷,飢餓。
他甚至連野狗都不如。
他翻了個身,天上已有星光升起,星光還是和以前同樣燦爛美麗。
星光總是會替人帶來希望。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老伯。”
這世上假如還有唯一一個人他能信賴的,這人就是老伯。
只有他,沒有別人。
這本是個美麗的地方,風光明媚,綠草如茵,躺在這裡,可以看到青翠的山,飄動的雲,也可以看到白雲下青山上那座美麗的城堡。
那是座古城,早已荒廢,十幾年前萬鵬王纔將它修飾一新。
所以這古城就做了“十二飛鵬幫”的總舵,總舵主萬鵬王就住在城裡,武林中絕沒有人敢隨意來侵犯這裡的一草一木。
現在花已凋謝,草已枯黃。
但他們並不在乎。
只要他們能在一起,他們什麼都不在乎。
是花開也好,花落也好,是春天也好,秋天也好,他們只要能在一起,就會覺得心滿意足。
他們還年輕,相愛着。
他才十八歲,他比她大不多。
喘息停止,激情已昇華。
他躺在她懷抱裡,覺得風是如此溫柔,雨也是如此溫柔。
她臉上帶着滿足的笑靨,對生命的美好衷心感激。可是當她看到山上那莊嚴的城堡時,她笑容立刻消失,目中立刻充滿了痛苦。
過了很久,她終於幽幽地嘆了一聲,說道:“小武,你本不該這麼喜歡我的,也不應該對我這麼好。”
小武的手輕撫着她柔滑的肩,道:“爲什麼?”
“因爲我不配。”她眨了眨眼,淚已將流,慢慢地接着道:“你知道,我只不過是人家的一個小丫頭,我全身上下都是人家的,人家要我死,我就不能活。”
小武的輕撫變成了擁抱,柔聲道:“黛黛,千萬莫要再說這種話,只要你的心是我的,我的心是你的,我們什麼都不必怕。”
他抱得那麼緊,抱得她心都已融化。
但她的淚還是忍不住流落,黯然道:“我不怕別的,只擔心我們的事有一天被人家發現了。”
想到那一天,她心裡就生出一種不能形容的恐懼,因爲她曾經看到過她主人發怒的臉孔。
她的主人就是萬鵬王。
萬鵬王發怒的時候,沒有人能勸阻。
她翻身,緊擁着他,道:“老爺子絕不會讓我跟你在一起的,你總該知道他對下人是多麼嚴,他若知道這件事……”
他忽然用嘴封住了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了。
但他的嘴脣也冰冷,身子也在顫抖,道:“我不會讓任何人來拆散我們,絕不會……”
他停住嘴,因爲他感覺到黛黛柔軟的身子突然僵硬。
他轉身擡起頭,就看到萬鵬王。
在很多人眼中,萬鵬王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
若真的有神,那麼萬鵬王身材也許比真神還高大,相貌也許比真神還威嚴,雖然他一手擊發不出雷電,卻能令風雲變色。小武並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非但能文,而且武功不弱。
但是當萬鵬王的巨掌揮出時,他根本無法招架,無法閃避。
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暈暈迷迷中,他聽到黛黛的驚呼啼哭,也聽到萬鵬王懾人的語聲。
“我知道你是‘鎮武鏢局’武老刀的兒子,看在他曾經替我做過事,今天饒你不死,但你下次要是還敢再到這裡,我將你五馬分屍!”
萬鵬王說出的話,從來沒有一個人敢懷疑不信,他若說要將你五馬分屍,就絕不會用別的法子殺你,也不會只用四匹馬。
“擡他回去,告訴武老刀,他若是想要他的兒子,就不要放他出門!”
武老刀從此不敢放他的兒子出門,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但他又怎忍看着他這唯一的兒子日漸憔悴,日漸消瘦?
他去求過情,求萬鵬王將黛黛嫁給他兒子。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巴掌!
萬鵬王拒絕別人只拒絕一次,因爲絕沒有人敢第二次再去求他。
別人秋收的時候,小武的生命已將結束。
他不吃,不喝,不睡,甚至連醒都不醒,終日只是暈暈迷迷的,呼喚着他心上人的名字。
他的呼聲聽得武老刀心都碎了。
他願意犧牲一切來救他的兒子,卻完全無能爲力。
他只有看着他的兒子死!
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一個人的帖子,這是他從小就認得的朋友,他們的年紀相差無幾,但他對這人的稱呼卻是:“老伯”。
這兩個字,已足夠說明白他對這人是多麼的尊敬。
他只恨自己爲什麼一直沒有想到這個人,世上只有這個人才是他兒子的救星。
只有他,沒有別人。
“老伯”就是孫玉伯!
沒有人真正知道孫玉伯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究竟能做什麼事。
但無論誰有了困難——有了不能解決的困難時,都會去求他幫助。
他從不託詞推諉,也絕不空口許諾,只要他答應了你,天大的事你都可以放到一邊,因爲他絕不會令你失望。
你不必給他任何報酬,甚至於不必是他的老朋友。
無論你多麼孤苦窮困,他都會將你的問題放在心上,想辦法爲你解決。
因爲他喜歡成全別人,喜歡公正。他憎惡一切不公正的事,就像是祈望着豐收的農人,憎惡蝗蟲急於除害一樣。
他雖然不望報酬,但報酬卻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給了他。
他的報酬就是別人對他的友愛和尊敬,就是“老伯”這稱呼。
他喜歡這稱呼,而且引以爲榮。
除了喜歡幫助人之外,老伯還喜歡鮮花。
他住的地方就是一片花海,一座花城,在不同的季節中,這裡總有不同的花盛開,他總是住在花開得最盛的那個地方。
現在開得最豔的就是菊花。
所以老伯就在菊花園裡接待他的賓客。
客人們已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來,有的帶着極豐盛的賀禮,有的只帶着一張嘴和一片真誠的賀意。
老伯對他們都一視同仁,無論你是貧,是富,是尊貴,是卑賤,只要你來,就是他的客人。
他絕不會對任何人冷落。
尤其今天,他的笑容看來更和藹可親,因爲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站在菊花園外迎接着賀客。
孫玉伯其實並不高,但看到他的人卻都認爲他是自己所見到過的最高大的人。
他面上帶着笑容,但卻沒有減少他的威嚴,無論誰都不會對他稍存不敬之心,很多人對他比對自己的父親還尊敬。
唯一敢在他面前出言頂撞的,就是他的兒子孫劍。
孫劍的名字本來是孫劍如,但他覺得這“如”字有點女人氣,所以就自己將“如”字去掉。
他不願自己身上沾着一星一點女人氣。
孫劍的確是個男子漢,就像他父親一樣,身材也不高,但全身都充滿了勁力,永遠都不會消耗完的勁力。
他和他父親一樣慷慨好義,就算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別人穿也在所不惜,但別人對他卻和對他父親不同。
因爲他性如烈火,隨時都可能翻臉發作,暴躁的脾氣非但時常令他判斷錯誤,而且使他失去很多朋友。
別人並不是不願接近他,而是對他總存有一種畏懼之心。
女人卻例外。
女人雖也怕他,卻無法抗拒他那種強烈的吸引力,很多女人只要被他看過一眼,就會情不自禁地向他獻身。
現在孫劍也站在菊花園外,陪着他父親迎接着賀客,他神情顯得有點不耐煩
,因爲他已在這裡站了很久。
幸好這時已到了晚宴的時候,該來的人大多已來了。
賓客中有許多陌生人,其中有一個是衣衫樸素、面容冷漠的少年。
他帶來了一份既不算輕,也不算太重的賀禮。
孫家父子卻不認得他,這沒關係,老伯喜歡朋友,他這裡的門戶就是爲陌生人開着,只要來他就歡迎。
何況這陌生的少年,既不討厭,孫家父子都覺得他順眼,孫劍甚至還願意和他交個朋友。
所以特地瞧了瞧禮單上寫着的名字——陳志明。
很平凡的名字。
孫玉伯忽然問道:“陳志明,你聽過這名字沒有?”
孫劍道:“沒有。”
孫玉伯皺了皺眉,道:“這兩年你常到外面去走動,怎麼會沒聽過這名字?”
孫劍道:“他絕不是著名的人!”
孫玉伯道:“奇怪,像這麼樣一個年輕人,怎麼會是無名之輩?”
孫劍道:“也許他運氣不好。”
孫玉伯沉吟着,道:“等會你去問問律香川,也許他知道。”
孫劍道:“好。”
他雖然答應了,卻沒有去問。因爲來的客人愈來愈多,他們很快就將這件事忘記了。
就算孫劍沒有忘記,也未必去問。
他不喜歡律香川,他認爲律香川有點像是女人。
但他若知道這少年是誰,是爲什麼來的,情況也許就完全不同,那麼很多可歌可泣,令人熱血沸騰、熱淚盈眶的事,以後也許就不會發生。
這陌生的少年真名並不叫陳志明。
他是來殺人的,殺的就是孫玉伯。
他真正的名字是:孟星魂!
孫劍若是問過了律香川,律香川一定就會去將這陌生少年的來歷調查清楚,不調查出結果來,他絕不會放手。
律香川並不像女人,他比女人更仔細,更小心,更謹慎。
他和孫劍恰巧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他們的外貌也完全不同。
孫劍相貌堂堂,濃眉大眼,身上的皮膚已曬成了紫銅色,他眼睛瞪着你的時候,你絕不會去看別人,也沒法子再去看別人。
律香川卻是個臉色蒼白、文質彬彬的人,所以別人往往會低估他的力量,認爲他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這種錯誤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律香川不但是孫玉伯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武林中三個最精於暗器的人之一,尤其是屬於機簧一類的暗器,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他從來不用兵器,他不必。
一個全身都是暗器,隨時隨地,無論在任何角度都能發出暗器的人,不必再用任何兵器。
孫玉伯看到籃子裡的瓜和葡萄,就知道張老頭來了。
每年這個時候,張老頭都不會忘記將田裡最大的瓜果送來。
他一年辛勞,難得有空閒,更難得有享受,只有到這裡來的時候,他才能真正放鬆自己,享受到他在別的地方從未享受過的美食和歡樂。
所以他每次來的時候,都滿懷興奮,但這次一見到孫玉伯,他就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孫玉伯將他帶進書房,遞給他一筒煙和一杯酒,先要他設法平靜下來。
書房是老伯的禁地,在這裡無論說什麼都不必怕別人聽到。
他將張老頭帶來這裡,因爲他知道他的老朋友必定有很多痛苦要敘說。
他也知道一個人要向朋友訴說痛苦,要求幫助是多麼困難。
張老頭終於說出那段可怕的遭遇,聽完了之後,他臉色也已發青。
雖然他並沒有答應要做什麼,但是張老頭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做得完全公正,一定會讓那兩個畜生得到應得的教訓!武老刀離開書房的時候,心情也和張老頭一樣,滿懷欣慰和感激。
方幼蘋也是如此,無論誰來到這裡,都不會失望。
然後是幾個來借錢的,等他們都滿意走了後,律香川才走進書房,他知道老伯這時候必定對他有所吩咐。
孫玉伯的命令一向很簡短。
“叫幾個人三天後去徐家堡,不必要江家兄弟的命,但至少要他們三個月之內起不了牀。”
律香川沉吟了半晌,道:“要文虎和文豹去好不好?他們對這種事有經驗。”
孫玉伯點一點頭,說道:“毛威便要孫劍去對付。”
律香川笑了,他知道老伯的意思。
老伯要孫劍去對付一個人,就等於宣佈了那人的末日。
孫玉伯又道:“但十二飛鵬幫那裡,卻要你自己去一趟,萬鵬王是個很難惹的人,我希望你去的時候能把那小姑娘也一起帶走。”
他只發令,不解釋。他只要你去做那件事,而且一定要做成功,你無論怎麼樣去做,那是你自己的事了。
律香川當然知道這任務是多麼艱難,但面上卻絲毫沒有露出難色,任何人都知道他願意爲老伯去做任何事。
老伯將最困難的事留給他做,這就表示看得起他。
想到這一點,他目中不禁露出感激之色。
老伯彷彿已看到了他的心,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個好孩子,我希望你也是我的兒子。”
律香川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心裡的激動,道:“韓棠來了,已經在外面等了很久,要親自向你老人家道別。”
聽到“韓棠”這名字,老伯的臉突然沉了下來,道:“他不該來的!”
律香川沒有說話,也無法說什麼,就連他都不知道韓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和老伯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很少見到韓棠,但只要一見到這個人,他心裡就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
這連他自己也都不知道爲什麼。
韓棠並不野蠻,並不兇惡,只不過眉目間彷彿總是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冷漠之意,無論誰都沒法子和他親近。
他自然也不願和任何人親近,隨便在什麼地方,他都是站得遠遠的,若有人走近他七尺之內,他立刻就會走得更遠些。
除了在老伯的面前,也從來沒有人見到他開過口。
甚至在老伯面前他都很少開口,他好像只會用行動表示自己的意思。
律香川看得出他對老伯並沒有友愛,只有尊敬,每個人都是老伯的朋友,只有他不是。
他彷彿是老伯的奴隸。
孫玉伯沉默了很久,終於嘆了口氣,道:“他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韓棠一走進書房,就跪了下來,吻了吻老伯的腳。
這種禮節不但太過分,而且很可笑。
但韓棠做了出來,卻沒有人會覺得可笑,他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令人覺得可笑。
因爲他只要去做一件事,就全心全意做,那種無法形容的真誠不但令人感動,往往還會令人覺得非常可怕。
孫玉伯坦然接受了他的禮節,並沒有謙虛推辭,這也是很少見的事,老伯從不願接受別人的叩拜,律香川一直不懂他對韓棠爲何例外。
老伯道:“這一向你還好?”
韓棠道:“好。”
老伯道:“還沒有女人?”
韓棠道:“沒有。”
老伯道:“你應該找個女人的。”
韓棠道:“我不信任女人。”
老伯笑笑,道:“太信任女人固然不好,太不信任女人也同樣不好,女人可以使男人安定。”
韓棠道:“女人也可以使男人發瘋。”老伯又笑了,道:“你看到了小方?”
韓棠道:“他沒有看到我。”
老伯慢慢地點了點頭,彷彿表示讚許。
韓棠忽然又道:“就算是有人看到我,也不認得。”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冷漠的眼睛裡纔有了一點表情,那是種帶三分譏誚、七分蕭索的表情。
律香川從未在別人眼中看到過這種表情。
老伯道:“你可以走了,明年你不來也無妨,我知道你的心意。”
韓棠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明年我還要來,每年我只出來一次。”
老伯面上忽然露出同情之色,只有他知道這人的痛苦,但卻無法相助,也不願相助。
這一點他深深引爲自疚,他不願見到韓棠,也正是這緣故。
韓棠已轉過身,慢慢地向外走。
律香川忍不住道:“我房裡沒有人,你若願意留下來喝杯酒,我陪你。”
韓棠搖搖頭,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律香川苦笑,忽然發覺老伯在盯着他,目光彷彿很嚴厲。
老伯對他很少這麼嚴厲,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卻不知做錯了什麼。
近來他已很少做錯事。
老伯忽然道:“你很同情他?”
律香川垂下頭,又點點頭。
老伯道:“能同情別人,是件好事,你可以同情任何人,卻不能同情他。”
律香川想問爲什麼,卻不敢問。
老伯自己說了出來,道:“因爲你若同情他,他就會發瘋。”律香川不懂。
老伯嘆了口氣,道:“他本來早就該發瘋了的,甚至早就該死了,一直到現在他還能好好地活着,就因爲他覺得世上的人都對他不好。”
律香川還是聽不懂,終於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前做過什麼事?”
老伯臉色又沉了下來,道:“你不必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有很多事你都不必知道。”
律香川垂首道:“是。”
老伯忽又長長嘆了一聲,道:“但我不妨告訴你,他做過的事以前絕沒有人做過,以後只怕也沒有人能做!”
律香川垂着頭,正想退出,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騷動聲,還有人在驚呼,屋內後花園闖來了個怪物。
闖入花園來的不是怪物,是鐵成剛,只不過他看來的確很可怕。
他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他頭髮大半都已被燒焦,臉也被燒得變了形,一雙眼睛,赤紅如血,嘴脣乾裂得就像久旱的泥土。
他闖進來的時候,正如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咽喉裡發出一聲喘息與嘶喊,幾乎沒有人能聽出他呼喊的是誰。
他喊的是:“老伯。”
那時孫劍正在和“四方鏢局”胡總鏢頭帶來的一個女人使眼色。
他不知道這女人是誰,只知道這女人不是胡老二的妻子,也不是個好東西,而且一直在對他暗送秋波。
對這種女人的誘惑,他從不拒絕,這女人的誘惑簡直是種恥辱,他正在想用個什麼方法將她帶到沒人的地方。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鐵成剛。
他已認得鐵成剛很久,但現在卻已幾乎完全不認得這個人,直到他衝過去,扶起他,才失聲驚呼道:“是你!你怎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揮手,要酒。酒灌下鐵成剛的咽喉後,他喘息才靜了些,卻還是說不出話。
孫劍看出了他目中的恐懼之色,道:“不用怕,到了這裡,你什麼都不用怕了,誰都不用怕了,在這裡絕沒有人敢碰你一根毫毛!”
這句話剛說完,他就聽見有人淡淡道:“這句話你不該說的。”
說話的人是一泉道人,黃山三友已追來了。
孫劍道:“不行!”
一泉道:“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個殺人的兇手,而且殺的是他自己的舅父。”
孫劍沉聲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受了傷,只知道他信任我,所以纔會到這裡來,所以誰都休想將他帶走。”
一泉沉着臉,冷冷道:“找你的父親來,我們要跟他說話。”
孫劍額上青筋凸起,道:“我父親說的話也一樣,就算天王老子也休想從這裡帶走我們的朋友!”
一泉怒道:“好大膽,你父親也不敢對我們如此無禮!”
突聽一人道:“你錯了,他的無禮是遺傳,他父親也許比他更無禮。”
說話的人語聲雖平靜,卻帶着一種無法形容的威嚴。
一泉道:“你怎知……”
孫玉伯道:“我當然知道,因爲,我就是他父親。”
一泉怔了怔,他只聽說過“老伯”的名字,並沒有見過。
一雲道:“孫施主與貧道等素不相識,所以纔會如此說話。”
孫玉伯道:“無論你們是誰,我說的話,都一樣。”
一泉變色道:“久聞孫玉伯做事素來公道,今日怎會包庇兇手?”
孫玉伯道:“就算他是兇手,也得等他傷好了再說,何況誰也不能證明他是兇手。”
一雲道:“我們親眼所見,難道會假?”
孫玉伯道:“你們親眼所見,我並未見到,我只知他若是兇手,就絕不敢到這裡來!”
沒有人敢欺騙老伯。
無論誰欺騙了老伯,都是在自掘墳墓。一雲大叫道:“你連黃山三友的話,都不信?”
孫玉伯道:“黃山三友是人,鐵成剛也是人,在這裡無論誰都一樣有權說話,我要聽聽他說的。”
鐵成剛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他們纔是兇手,我有證據,他們知道我有證據,所以才一定要殺我滅口!”
孫玉伯道:“證據在哪裡?”
鐵成剛掙扎着往懷中取出一雙手,一雙已乾癟了的手。
看到這雙手,黃山三友面上全都變了顏色。一石忽然尖聲道:“殺人者死,用不着再說,殺!”
他的劍一向比聲音快,劍光一閃,已刺向孫玉伯的咽喉。
一泉和一雲的劍也不慢,他們劍鋒找的是鐵成剛和孫劍。
老伯沒有動,連手指都沒有動。
別的人臉上已露出驚怒之色,幾乎每個人都想衝過來。
用不着他們衝過來,根本用不着。
一石的劍剛刺出,就跌落在地上。
他握劍的手臂上已釘滿了暗器,三四十件各式各樣不同的暗器,只有一點相同之處,那就是它們的速度。
一石甚至沒有看到這些暗器是從哪裡來的,只看到一直站在孫玉伯身後的一個斯斯文文的少年人彷彿擡了擡手。
暗器忽然間就已刺入了他的手臂。
他甚至連疼痛都沒有感覺到,因爲他這條手臂忽然間就完全麻木。
孫劍的人似已變成了怒獅,向一泉撲了過去,就好像不知道一泉的手裡握着劍,不知道劍是可以殺人的。
他怒氣發作的時候,前面就算有千軍萬馬,他也敢赤拳撲過去。
一泉從未想到世上竟有這麼樣的人,一驚,手裡的劍已被一隻手抓住,一隻有血有肉的手。
“咯噔”,這柄百鍊精鋼鑄成的劍,已斷成兩截。
孫劍的手上也在流血。
流血他不在乎,只要將對方打倒,他什麼都不在乎。
連旁邊的一雲,都被嚇呆了,手裡的劍慢了一慢。
這種人手裡的劍當然不會太慢,就在這剎那間,不知從哪裡衝過一人來。誰也沒有看清他長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看到他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服。
但每個人都聽到他說了一句話,九個字!
“誰對老伯無禮,誰就死!”
說九個字並不要很長的時候,但這九個字說完,黃山三友就變成了三個死屍,三個人幾乎是在同一剎那間斷氣的。
就在這人衝出來的那一剎!
他衝過來的時候,左手的匕首已刺入了一泉的脅下。
匕首一刺入,手立刻鬆開。
一泉的慘呼還未發出,這隻手已揮拳反擊在一石的臉上。
他拳頭擊碎一石的鼻子的時候,也就是他右手抓住一雲腰帶的時候。
一雲大驚揮劍,但劍還未出鞘,他的人已被掄起,摔下。
他的頭恰巧摔在一石的頭上,幾乎每個人都聽得見他們頭骨撞碎時發出的聲音,而那種聲音本來只有在地獄中才能聽到的。
還是沒有人能看到這灰衣人的面目。
他右手掄起一雲的時候,左手已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他臉上立刻染上了從一石鼻子裡流出來的血。
其實他根本不必這樣做。大家全已被嚇呆了,哪有人還敢看他的臉?
來到這裡的大多是武林豪傑,殺兩三個人對武林豪傑說來,也算不了什麼大事,但大家還是被他嚇呆了。
殺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殺人的方法——迅速,準確,殘酷。
從沒有人殺人能如此迅速,準確,殘酷!
鐵成剛帶來的那雙乾癟了的手裡,抓着的是半段杏黃色的劍絛,一塊青藍色的布,布上還有個黃銅的扣子。
絲絛正和黃山三友劍上的絲絛一樣,碎布當然也和他們所穿的道袍質料相同。但這些並不重要,他們是不是兇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誰對老伯無禮,誰就得死!”
這句話誰都不反對,也不會忘記。孟星魂更難忘記。
就在黃山三友斷氣的時候,孟星魂離開了老伯的菊花園。
他已不必再留下去。他所看到和聽到的事,已足夠說明孫玉伯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殺人的第一步,就是先設法去知道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至於別人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後慢慢再知道,他並不着急。
現在,距離高大姐給他的期限還有一百一十三天。
現在他殺人行動的第一步已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