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縝聽到霍祁鉞這樣正經地說話,正想打趣他幾句,可看到他的神情,便覺得玩笑話在舌尖打轉,卻怎麼都吐不出來了。霍祁鉞臉上那種若悲若喜又恍然若失的表情,正是一個人深深地牽掛另一個人的時候,纔會有的。他的心忽然像被誰大力地撞擊了一下,一時有些怔忪,隨即才笑了起來,“她一定會等着你,不會食言的。”
霍祁鉞深以爲然,“沈二姑娘素來守信,自然不會說了不算。”
薛縝看着自己老友一向有些桀驁不恭的臉上居然出現了這樣的神色,又覺得好笑,又覺得有些動容。他想起他初遇沈璇璣的時候,那時的心情,怕正和霍祁鉞此時,一模一樣吧。
說起來霍祁鉞遠不如自己幸運,自己看上沈璇璣,雖然一路艱辛,到底和她喜結連理,還生下怡然。而他,如今才能不顧一切地拋下瓊江的榮華富貴,義無反顧地去尋沈瓔珞,瓊江和櫟邑隔着茫茫千里,他這一去,等於走向一段完全未知的旅途,今後是好是歹,全憑天意,人力竟然沒有半分扭轉的可能性。
他撂下手裡的奏摺,走了下來,來到霍祁鉞身邊,故作輕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是這樣,朕就準了你,等你到了櫟邑,如果瓔珞也願意,記得就將她接回瓊江,她姐姐想她得緊,只是不說而已。”
霍祁鉞笑了笑,“知道了,陛下也要多多保重,千萬不要和皇后娘娘冷戰了。”
薛縝一愣,隨即冷笑,“怎麼,你已經以孃家人自居了?”
霍祁鉞一邊轉身一邊揮手,“不不不,是我知道,冷戰到最後也是你先腆臉求和,何必要費那事兒呢?”
薛縝被他氣得倒仰,只有望着他遠遠去了,身影漸漸隱逸在夜色之中,再也瞧不見了,可那囂張可惡的笑聲,似乎還在耳邊盤繞一樣。
一路順風,臭小子,希望瓔珞和她姐姐一樣厲害,到時候看你還敢說嘴麼!
薛縝站在門口目送着霍祁鉞去了,正要回屋裡,就見遠遠的有個熟悉的身影,披着厚厚的白狐大氅,雖然扶着宮人的手,還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裡,跌跌撞撞地朝着御書房來了。
他見她步履蹣跚,有心出去扶上一把,可到底還是硬下心來,只語調冷硬地吩咐雙池,“去,去扶皇后娘娘進來,仔細地滑。”
皇上有命,雙池自然不敢不遵,可是他的應聲爲什麼這麼詭異得喜滋滋的?
薛縝見雙池屁顛顛地跑了出去,接過蘭清手裡的一個食盒,不知道對沈璇璣說了什麼竟然逗得她笑了起來。他忽然覺得那笑臉有些晃眼,連忙轉過身來,走回到案後,繼續坐下批摺子。
他的眼睛看着奏摺,只覺得那些字兒都飛了起來,在眼前亂晃,惹得他心煩不已。
正在這時,卻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笑吟吟地道,“這屋裡怎麼都不熱,皇上坐着不冷嗎?”
薛縝“吭吭”地清了清嗓子,勉強地擺擺手,“還好,不算太冷。”
沈璇璣完全一臉“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呀”的表情走了上來,自覺自動地站在他身邊,伸手探了探他的手,“還說不冷,陛下手都冰涼的。”
她轉過臉的時候就有些不快了,“你們怎麼這樣懶,屋子不熱不會多拿幾個炭盆過來?雙池,去吩咐下去,御書房的地龍燒得不夠熱,你也越長大越不會辦事了嗎?”
雙池領命走了,薛縝只有一個人了,他故作鎮定地看着手裡的摺子,半天也沒有落下一個字兒。
“皇上真是勤謹,手都凍了還怎麼批摺子?”沈璇璣完全不給他鬧幺的機會,劈手奪了摺子丟在一邊,“臣妾做了紅棗羹來,皇上先喝一碗,再批不遲。”
薛縝待要說不喝,卻見蘭清已經極麻利地舀了一碗出來,沈璇璣親自接過,遞到他的手上。
她睜着亮閃閃的大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薛縝就是再怎麼氣也不能太沒風度,只好委委屈屈地接了過來,心裡卻暗暗想到,這一對眸子,經過了這麼多年,居然沒有一點變化。
沈璇璣見他接了,心裡樂了一下,臉上還擺出那樣天真無辜的神情,“臣妾親手做的,陛下嘗着如何,好的話臣妾以後常常做,好不好?”
薛縝口齒不清地嗯了幾聲,也不知道在說好還是不好,不過對沈璇璣來說都無所謂,薛縝態度有所軟化,纔是她的目的。
“這麼冷的天,你過來了,怡然怎麼辦?”薛縝喝到了清甜微熱的紅棗羹,口裡胃裡都無比熨帖,這才扭扭捏捏地問了一句完整的話。
沈璇璣做戲做全套,連忙裝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怡然見不到父皇,鬧了一天,剛纔被臣妾哄着睡着了,奶孃照看着,臣妾纔過來的。”
薛縝啼笑皆非,明明是正經的皇后,不知道和誰學得一副奸妃恃子爭寵的模樣。
他淡淡地一笑,“成了,別裝了,也不怕扭了眼嗎?”
沈璇璣不好意思地將帕子從臉上取下來,嬉皮笑臉地湊過來,“皇上,你不生我的氣啦?”
薛縝低下頭去繼續批摺子,“朕國事繁忙,沒那閒工夫!”
“對對對,”沈璇璣連忙狗腿地上來紅袖添香,拿起墨石磨起墨來,一屁股就把一個宮人擠到一邊去了,“皇上聖明,是天下百姓的福氣啊!”
薛縝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多想把霍祁鉞捉回來讓他睜大狗眼看看,到底是誰先求和啊是誰啊!
沈璇璣窺着薛縝臉上有了笑意,暗暗給蘭清使了個眼色,蘭清從善如流地給殿裡宮人們使了個眼色,大家很有默契地魚貫而出,而薛縝也只有裝作不知道,還是雷打不動地看着手裡的摺子。
“皇上,我錯了......”沈璇璣見殿裡除了自己和薛縝,再沒旁人,立馬可憐巴巴地望着薛縝,神情十分溫馴,完全是薛縝沒見過的樣子。
薛縝心裡的氣早就消了,可還是想着給她一個教訓,故意不去看她,“你哪裡有錯,皇后大度不妒,是朕的福氣。”
沈璇璣幾乎要哭了,“我下次再也不這樣了,給陛下選妃之前,一定會經過陛下的同意!”她說着還信誓旦旦地握拳,氣得薛縝結結巴巴的,“什麼下次、還敢有下次、再有下次,我一定就順水推舟了!”
沈璇璣十分委屈,“臣妾就知道,皇上必然會有順水推舟的那一天的。”
薛縝見她又把話頭引到這兒,不禁覺得頭疼,他將沈璇璣拉到自己身邊坐好,牢牢地望着她的眼睛,“你爲什麼辦那個‘羣芳宴’我不管,我只有一句話,我不想要別的女人。璇璣,你和我經歷過那麼多艱辛困苦,難道就是爲了今天將我拱手讓給別人嗎?”
沈璇璣方纔還是假裝,現在聽了這話卻要真哭,“我不願意,又有什麼法子?如今你我只有怡然一個,皇家要的是開枝散葉,瓊江貴女如過江之鯽,自然有大把的女人等着入主後宮爲你繁衍子嗣,她們身後都是大昀至貴至能之人,難道你要爲了我,不顧這一切麼?”
薛縝被她問得愣住,一時之間什麼也說不出來,雙池已經吩咐加熱了地龍,可是他還是覺得冷意從腳底泛了上來。他把沈璇璣摟在懷裡,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只是長長地嘆了一聲。
如果早知道做了皇帝依然是這樣束手束腳,他當初還會那麼努力麼?